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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340章 和平之音
光化元年元肖,乙弗城冷意尚深。
寥廓的原野一望無際,牛心川畔積雪朵朵,院中屋檐結滿了冰柱。
東衙大相背負雙手,巡視駐扎在城內的貴族桂軍。在他看來,桂軍兵強馬壯,悍不畏死,就是數量較少。且各家領主們各有想法,心不堅定。
在城內轉了一圈,他來到城外連寨。
一看,更是神色陰沉,心如死灰。
遠方流來乙弗城的河水已成為爆土揚塵的工地。唐軍發動數萬仆從軍、雜種婦老、民夫,在上游筑壩攔河。
看來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一條道走到黑,跟他們持久戰出個輸贏。
“大相,李皇帝意圖已然清晰,就沒想過攻堅!”各大家族的將官緊隨其后,剛帶著騎兵在河邊和唐軍打了一仗敗歸的蔡邦贊卓罵道:“以在下之見,還得主動出擊!”
寨子里有兵有民有牲口,人畜同居,臭氣熏天。
墻根下倒滿了凍死的人畜尸體。
“俺們人馬不缺,糧草卻撐不住這么多人馬消耗太久。”贊卓嚴肅道:“再拖倆月,不戰自潰。”
吐蕃人打仗,多是劫掠為生。這回來抵抗李皇帝,事前備了輜重,都是大相再三堅持的。數量不多不少,養桂軍半年沒問題,可現在還有數萬奴隸、屬部之流。
“大相不可!”麴步查連忙說道:“李圣勢大,號稱十萬虎賁,固是虛言自壯,三五萬還是有的。常言道,一漢當五胡,一唐殺十胡。”
“昔劍南會戰,我十萬大軍為五千成都突將所破。”
“靈州之戰,六萬步騎敗于數千朔方軍………”
“沒有十倍兵力優勢,萬不敢與唐軍野戰。”
“再者李圣之軍,以仆見聞,比大歷、建中之時,只強不弱。”
“還得守。”
說完,麴步查心中一憐。
巢亂那會就該聯合東進的,若能除掉李氏皇族,中國分崩離析,高枕無憂矣!
可那會,大家畏懼京西北八鎮實力猶存,諸侯之師云集。
退一步就是景福年,當時李圣尚弱,去支援河渭,聯合迎戰,將唐軍擋在渭州以東也不難。
但大相們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卻都不愿意為了那些賤民為了別人流血。
都覺得李圣不會西來,都是想的偏安一隅。
現在再看看呢?
樹欲靜而風不止!
可恨啊。匹夫豎子,不足與謀!
看到那些投誠部落的結果,他都想降了。
以自己家族的身份和子弟才學,以都子靈賢菩薩的美艷,何愁仕唐無前途!可惜妹妹聽說那是個變態的色中惡鬼,滿口黃牙的血手人屠丑八怪,絕不肯委身。
以私心講,生死操于人,從規則制定者變成別人規則的服從者,也是麴步查有些不情愿的。
“大相,我也想說兩句。”麴步都子披著紅衣走出,柔聲道:“可以跟義軍議和,或向王室兩系稱臣,具體而言,就是我們分道揚鑣,各自依附他們,換取回到雪域高原的機會。”
“都子,別說了,俺沒廬氏與那幫賤民不共戴天!”
“狗屁王室,老子可不認他本教贊普!”
突然,東衙大相拿手狠狠敲了一下寨墻,眾人安靜了。
“知道了!主意好!”大相忍著怒火,老臉發紅。
回去求這些人,和對李圣下跪有什么鳥別。
“大相,那便伺機出城戰斗?”贊卓湊上來腦袋,咬牙道:“搏一搏!”
眾人一起看向東衙大相。
“再遣使覲見。”東衙大相嘆道:“看圣人到底要什么條件才肯退兵。”
“光是財貨美姬是不能的。”麴步查沮喪道:“上次覲見,聽到只有這些東西,仆直接被他的大臣趕走,門都未能進得。”
“加錢!”東衙大相掙扎良久,狠狠道:“大大的加錢,五十萬貫錢,五十萬匹絹,五十萬頭牲畜奴隸!金銀二十車!工匠五百名!”
贊卓眼一睜,驚呼道:”是不是太多了?”
“渾蛋!”東衙大相大聲呵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閉嘴!”
“大相,還不夠!”麴步查前趨三步,正色道:“這恐怕只能勉強夠他們的出兵費用,其焉可受?”
“那得多少!”有人不耐煩的喝問。
麴步查心算一番,不禁咬緊了嘴唇:“以后每年還得進貢,在這個基礎上的二分之一!”
“渾蛋!”這話一出,罵他的卻不再是東衙大相,眾人皆是神情不豫。
“那就去野戰!”麴步查抿嘴舉拳,表情上進:“戰!斗!”
眾人又是死一般沉默。
賤民死則死矣,他們貴種的命可冒不起險。這么些年安逸下來,他們也失去了血氣。但花錢買平安又覺得肉痛。
這就難辦了。
蔫蔫里,只有東衙大相一人不懷好意地掃了一圈:“各位的心情,我理解。”
“但性命、地位、權力與財貨孰為貴賤,各自心里都有答案。什么渭州金城,靈夏,李圣一擊即潰,這些人的慘狀想必也都有所耳聞。所以,還望保留意見,避戰保全。”
“李圣不過是求財求名,只要不是奔著屠了我們來的,就都萬事有的談。”
“再和他談談。”
東衙大相沉思良久,拍拍麴步查,補充道:“再加三條,俺沒廬氏可以質子入朝,受唐官,以唐法治地,比尚延心故事。東軍西府盟會,可派兵聽用駕下,助李平叛。”
“北湖沿岸及以北富饒之地,可以割讓與唐,我們退回天寶山以西,只求南湖作為棲身之地。”
眾人有的表情陰沉,有的滿含期待,還有的在嗡嗡議論,似是分析其可行性。
“這是底線。”東衙大相最后說道:“若仍不成,那就是要我們死,屆時我們也只有狗急跳墻,殊死一搏了。”
“大相英明!”麴步查高呼:“誓不辱命!”
塵土飛揚的工地旁邊的河畔。
白雪紛紛,大帳鼓動。
堅硬的沙原上,鐵蹄奔馳。
將官大臣們散得很開,將慌不擇路的四頭棕熊圍攏。
圣人穿著鎖子甲,外罩純黑大布披,側身騎在焉耆大馬上,手持長矛。
看準時機,他身子前傾下探,雙手持矛,奮力刺下:“呀!”
“噗!”
鮮血迸濺,灰黃毛發的棕熊發出狂吼,卻猛地加速,拖著圣人狂奔。
“噗!”圣人拔矛,夾馬加速。
高速奔騰間,右手握矛舉過頭頂,蓄勢稍稍,投射長矛。
“嗚………”失血過多的棕熊再吃一矛,終于頂不住,翻滾在地。
“徹!”圣人大喝一聲,策馬從棕熊身上飛過,側身抽矛在手。幾個打兜轉回來后,丟矛滾鞍下馬,大步上去,雙手揪住熊耳,左腳一蹬。
隨著發力,這小山一般的棕熊居然被他生生拽動,在沙原上拖出一條槽道來!
“吼吼吼!”群臣歡呼:“蓋太宗!賽爾朱!”
“萬歲!萬歲!”南宮亢奮大叫,拍手喝彩。
柔奴、張月儀、蔡氏、龍慈、衛慕雙羊一眾女眷花容失色,這詩人吶?
“匡威、匡籌二帥,可有此勇力?”南宮眉飛色舞,向張慧問道。
有什么不得了的嘛!張慧臉腮緋紅,壓著心中不悅:“不曾!”
“蔡夫人,林更衣,趙昶可有此勇力?”
二女恭敬拱手:“陛下興復圣主,趙昶叛國大盜,豈堪匹配并論?趙賊位兼將相,卻讓妻兒受辱。陛下受命危難,撥亂反正,啟眾正之相。自侍圣君,方知天下有英雄耳。”
“好說!”南宮翹嘴一笑,又看向一女:“天后汝輩亡夫………全忠,可有此勇力?”
眾人一陣哄笑。
張惠垂睫視地,木然不語。
“南宮寵顏,你未免欺人太甚!”張月儀額頭青筋暴跳,反擊道:“阿姊已為圣人誕下三子一女,你還在這提全忠那賊廝,未免太不把圣君放在眼里!”
“是呀是呀。”石鳶袖掩面,懼怕道:“姐姐眉頭心上,都是圣君呢。”
龍慈看得無言以對,沒想到唐宮還有這些恩恩怨怨呢。
看來那個美得不像人的張惠是公敵呀。
“又在呱噪什么?”圣人打馬回來,朝她們馬鞭一指。
“稟圣君。”南宮正色道:“天仙君手捧餐具,卻對案簌簌落淚,不勝悲憤。”
“為何?”
“偷聽她與凌陰君耳語,因為思念亡夫。”
“住口!”張月儀緊隨其后,說道:“陛下!阿姊并未思念,她也絕不會背叛于圣君!倒是衛國夫人恨不能專寵,臣妾檢舉她弄巫蠱,詛咒淑妃、貴妃及洛妃等…………”
南宮大怒:“你血口噴人!”
張月儀回頭對視:“你暗藏反意!”
三個女人一臺戲………圣人把血淋漓的長矛一插。幾女心一緊,各自坐了回去。圣人笑了兩聲,擺手道:“速速洗剝干凈,拿熊掌下酒!”
“喏!”眾大將收了兵甲,或各自忙活,或下坐。
圣人一卷披風,披在腿上,在帳前熊皮窩椅上按扶手坐下。
女御獻茶。
寺人上香。
趙嘉抱來一摞奏書文件。
隨駕大臣捋著胡須,捉筆點墨,凝神作畫——《元皇圣帝西海統軍出行圖》。
圣人翻了翻公事,都是朝廷的例行通報。
不知何故,淑妃臥病。可憐我香香的何妃吶,這是相思成疾了?等俺回來狠狠地你!
十六子張戀之子李禪夭折,薨于去年十二月中。完了,阿憐就這么一個兒子,現在寄了,又得連夜加班了。
魏博、忠武軍回詔,表示愿意配合攻取汴梁。
等俺回來再說吧!
趙匡凝、趙匡明已出軍,老大分兵援武關,老二趕往汝州,會同李存孝攻打洛陽。
好消息啊!爭取打斷汴軍糧道,斷了朱大郎退路吧。
燕晉大戰也告終了。
劉仁恭拿太原沒轍,打道回府了。喘過一口氣的李落落沒像他老子那么嘴硬殺材,上表請修好。
對河東,圣人其實沒啥,兩家有同盟抗汴的情分,李嗣源、李承嗣、周德威一大票河東將領,他的態度也到位。若非李克用這個狗東西賊心不死,事不必至此!
如今大舅哥愿意修好,那當然是好事。
蕪湖!親愛的阿趙來了一封信!
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干什么……
“先吃飯。”圣人放下公事,一邊喜滋滋閱讀阿趙的家書,情書,一邊等開飯。
今天圍獵,西陸特有的赤狐、黃牛、野馬、石貂、水鹿、梅花鹿、野驢、棕熊、雪雞、黃羊、冷水魚什么的都搞了不少。
不得不說,這地方景色比起內地,總是讓人不親切,疏離,荒涼。但別有異域風光美感的同時,資源是真的豐富!全拿來養戰馬,得是什么級別的存欄量?
“這鹿肉鮮美無比,快給圣人送去!”種道士舔了舔手指,將大塊烤肉攤在銀盤里,笑道。
“你們魏博武夫還烤肉?”有人故意高聲叫道:“平時是不是專讓節度給你們烤啊?”
“可不興污蔑人。”種道士叉叉手:“那些被砍的,都是該死的!我輩只是代圣人執行而已。”
“陛下!”熱氣騰騰的鹿肉呈上。
“嘗嘗道士的手藝!”圣人拔出金刀。
“阿惠,近來些。”他把張惠叫到身邊,先給切了半碗:“剛生完二胎,補補,我也是兒女齊全了。”
年前,天后又喜得一女。
圣人大悅,取看到的西海岸邊崎嶇山島之景象,取名西洲。
“謝謝,但我吃不了這么多。”天后笑瞇瞇的。
“沒關系。”圣人給她倒了碗新鮮奶漿,給自己也倒了一碗,然后戳起一塊鹿肉在胡椒碟里蘸。
可惜沒有辣椒!
沒有辣椒,縱有天下珍羞,無談滋味。
“這西魚肉質滑嫩,湯白而鮮,給圣人送去!”
“熊掌久燉,還須稍待!”將官們七嘴八舌:“俺們已經是在全力烹制了!”
“不急!”圣人吩咐道:“先拿內臟來吃。”
圣人愛吃內臟。尤愛牛雜、羊雜、熊雜。這會的西海,棕熊還是非常多的,多殺幾頭,也算降低人獸沖突。拉出來殺戮一番牲畜,也算是變相的發泄和團建。
這種拉鋸戰,從上到下,打得心里都很窩火。
可惜這邊逮不到老虎,不然開個斗獸場,觀看熊虎大戰好了。
“圣君,東衙大相再使覲見!”散騎常侍李導過來匯報。
圣人一甩披風,手按膝蓋,俯身以聽。
聽完,眼珠轉了轉,道:“召來!”
安檢完后,麴步查被一隊武官嚴嚴實實的帶了進來。
“臣麴步查拜見圣主!”麴步查才二十多歲,涂脂抹粉,穿金戴銀,風度翩翩。
“汝輩既認我是君,為何我來之前,不上京求封?”
“強敵寇盜,未敢遠行,圣主明鑒!”
“何處強敵,多少軍馬!”
“圣主…………”發現找理由只會惹得對方不快,麴步查拜倒在地,直接將條件開了出來:“關東才是圣唐心腹之患,臣等略獻心意,請圣主回國!”
一幫賤皮子!不上點壓力,是真不會談判。
老實說,聽起來確實令人心動。
但——
圣人輕輕道:“漢中缺個郡丞,便讓東軍將相去漢中主政好了。漢中,宜居寶地,足養天年,遠勝西海這苦寒之地。至于你們,也各有安排。族人,可以繼續在這邊居住。”
麴步查心一沉。
這是對方的退兵條件了。
可召入朝廷,雖然也是高品大員,卻有點難以接受。
“圣主。”麴步查想了想,繼續加碼:“東軍將相與臣等都可以質子入朝,受唐官,以唐法治地,如尚延心故事。但有詔書,東軍西府盟會亦可派兵聽用駕下,助國平叛,隨叫隨到。”
“北湖沿岸及以北富饒之地,也可以讓與圣主,我們退回天寶山以西,只求圣主圈下南湖,讓臣等族人勉強有一片棲身之所。”
他咬了咬牙:“臣妹靈賢菩薩,也情愿入宮侍奉。”
“這便是臣等竭盡全力的忠誠。”
圣人默然不語,心跳已經砰砰加速,盤算了起來。
不是,哥們。
我才堵個河,斷個水,你們就這么慌了。那等真堵住之后,再圍攻十天半月,極限施壓,不是能得到更多?打敗你們,將你們全殺了,你們的人口財貨地盤資產都是我的!
可拿不拿得下,又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拿下這幫人,理智思考的圣人并不敢斷言。
這是堅持的結果。好的話,贏麻了。壞的話,也不必說。
毫無疑問,這筆財貨和這些條件已經豐厚。
換算一下,足以令遼國守澶淵之盟,女真退黃河之北。
是繼續堅持,還是就此見好就收?
想到這,圣人道:“如果現在就能抽調精兵,隨我東歸。那么,我可以退兵。”
這一條東衙大相能守約,能做到,那就等于贏了,實現了消滅對方有生力量的目標。
等兵馬跟自己回去了,還怕沒辦法炮制消化?
麴步查臉色難看。
這李圣怎么如此雞賊?
限定了時間,就沒有敷衍的空當了。
但大相并未提到,現在出兵又是什么對策。不過,能換得李圣退兵松口,已經殊為不易。
“回圣主。”麴步查拜道:“此事還須微臣回稟大相,然后再來奉告圣主。”
“既如此,便去吧。”圣人遞給他一碗鹿肉。
“告訴大相,也告訴其他人。大蕃已亡,活著的人,總要往遠了看。這次搞不定,我還可以來第二次,第三次。你們,扛得到幾次?因為一時放不下而利令智昏的人我見得多,也宰了不少,望大相與汝輩莫步后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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