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野夫提刀錄 第三百二十六章 殺
高見看見了那個微不可察的點頭,如同接收到了一個無聲的契約。
他沒有再多言,甚至沒有再看覃隆一眼,只是轉身,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邊關呼嘯的風沙之中,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過了好一會,覃隆站在原地,任由風沙拍打在臉上,帶來細微的刺痛。
他沒有目送高見離去,那輕微的點頭,仿佛耗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心力。
一種沉甸甸的、帶著鐵銹味的宿命感壓在他的肩頭,那是將自己徹底交付給未知洪流的重量。他需要一點時間,讓開裂的心湖重新凝結,封住剛剛裂開的縫隙。
但時間不多。他深吸了一口帶著砂礫的空氣,肺部傳來灼燒感,這感覺讓他清醒。他猛地轉身,步履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朝著邊關重建的核心區域走去。他要去尋楊凌。
遠遠地,便能看到楊凌的身影。他正站在一段剛剛壘起、尚顯粗糙的土墻旁,手中拿著一張發黃的輿圖,對著幾個負責督工的軍士和小吏指點著什么。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覃隆耳中,條理分明,從土石的調度、民夫的輪換,到防御節點的布置、物資的分配,無一不涉,無一不精。那些軍士和小吏聽得連連點頭,眼神里是信服,甚至是依賴。
“楊頭兒說得對!”
“就照您吩咐的辦!”
“有您在,這關墻定能早日筑成!”
覃隆的腳步緩了下來。他默默地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楊凌還是那個楊凌,擁有著令人心折的統籌之能,仿佛天生的將帥之才。
若非這份能力,若非這份在絕境中總能找到一線生機、將散沙聚成堡壘的奇才,又怎會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隨他,將性命托付?
可現在,驅動這具軀殼的靈魂,已經裂開了。
覃隆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了楊凌表面的沉穩與干練。他清晰地捕捉到了楊凌眼中那片揮之不去的、深不見底的迷茫。那迷茫像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在他曾經燃燒著火焰的雙眸深處。
他指點輿圖的手指依舊穩定,話語依舊邏輯清晰,但眼神卻是散的,空洞的,仿佛只是在機械地復述著腦海中的知識,靈魂卻已飄向了某個無人知曉的、充滿混沌與疑問的深淵。
他看向圖紙,看向土墻,看向那些等待他指令的人,眼神里卻失去了那份曾經照亮黑暗的、名為“信念”的光。只有一種深深的、不知前路在何方的疲憊與困惑。
覃隆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他太理解這種迷茫了。那不是在荒野中迷失方向的茫然,而是整個精神世界的支柱轟然倒塌后,站在一片認知廢墟上的無所適從。就像當年在那個骯臟的酒館,當世家護衛輕描淡寫地說出“拆了喂狗”,當他所有的“殺手尊嚴”、“豪俠幻想”在世家眼中連一條狗命都不如的事實面前碎成齏粉時——那種從云端跌落塵埃、對自身存在價值產生根本性懷疑的巨大迷茫與虛無。
自己第一次信仰崩塌,是因為發現自己連狗都不如。
而楊凌的崩塌,則是因為發現自己畢生奮斗的道路,可能從一開始,就通向了一個錯誤的、甚至更黑暗的深淵。
對于楊凌,覃隆心中始終存著一份復雜的情感。是引路的微光?是并肩的戰友?或許都是。但此刻,在楊凌深陷自我懷疑的泥沼時,覃隆清晰地意識到,楊凌是他覃隆在這冰冷世間,唯一能稱得上“密友”的人。他們共同經歷過最深的黑暗,也曾在同一面旗幟下揮刀向前。這份情誼,無關對錯,只關乎理解——理解彼此靈魂深處的傷痕與掙扎。
風沙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覃隆深吸一口氣,將高見帶來的那份沉甸甸的契約暫時壓入心底最深處。他挺直了脊背,臉上依舊是那副凍土般的冷硬表情,但眼底深處,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與決然。
他邁開腳步,不再躲在角落,徑直朝著那個站在土墻邊、眼神空洞地指點著江山的男人走去。靴子踩在砂礫上,發出清晰而穩定的聲響,一步步,踏碎風沙的嗚咽,走向那片籠罩在摯友身上的、無聲的迷茫之霧。
楊凌看見了覃隆。
然后,他扯開一個笑容,放下了手里的圖紙,對旁邊的軍士說道:“就按我現在說的這么做,讓麒麟部也來幫忙,他們修為高,干得快,邊關建成之后,一切自然塵埃落定。”
“好,聽你的,楊頭!”軍士們馬上拍著胸脯說道。
楊凌點頭,然后轉身,朝著覃隆走去。
“覃隆。”楊凌笑笑。
“我答應了高見。”覃隆說道。
“嗯,合該如此,我現在不知道該怎么做,但他卻知道,而且,他做的事情,其實和我們要做的事情,是差不多的,就連我現在都在給他效命呢。”楊凌笑笑:“之后我恐怕就要駐扎邊關,給他守門了,不過……他的目標太大,需要人幫他,覃隆你去幫他,正好。”
“嗯,我腦子笨,不能和你們比,哪怕修行到現在,我腦子里有很多沖動,也不知道哪一種才是對的,不過……今后,涼州的百姓,會好受一點嗎?你所帶領的‘星眾’,不需要在赴死掀起混亂了吧?”覃隆問道。
“不會了,涼州的百姓……會過的很好的,我保證。”楊凌深深的點頭。
“那就好。”覃隆點頭。
這真好,真好。
楊凌,還是那個楊凌。
而另一邊,高見回到了涼州城。
真的累,他是自己跑回來的,楊凌沒跟著回來,跑了整整八天時間!
八天啊!累得要死!
“覃隆!”高見有氣無力地吼了一嗓子,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破鑼,“你他娘的……出來!我知道你在!出來喘口氣行不行?我這八天跟個拉磨的驢似的,你就忍心在后面看戲?”
一陣風吹過,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高見腳邊。四周一片寂靜。
高見翻了個白眼,差點背過氣去。
他早就發現了,從離開邊關那天起,覃隆這個九境兩關的大宗師,就徹底開啟了“影子模式”。白天,高見吭哧吭哧地趕路,覃隆就像融化在了陽光的陰影里,或者干脆偽裝成路邊一塊不起眼的、長著苔蘚的石頭。晚上,覃隆就蹲在篝火照不到的黑暗深處,抱著他那把寶貝短劍,像個沉默的守墓石雕。
沒辦法。
覃隆跟著他一起回來的,但這人是真的很怪,他就在后面靜靜跟著高見,也不說靠自己的修為帶著高見一起飛。
明明他的腳力非常快,帶著高見的話,說不定早就到了,但他就是偷偷摸摸的藏在陰影里,說什么也不出來,高見想和他交流,他也不說話,就這么默默跟著。
很多時候,高見都覺得自己是不是搞錯了。
真是離譜。
但也沒辦法,就這樣吧。
八天之后。
回到了涼州城,高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頭看向覃隆。
他認命地嘆了口氣,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三晃地往城里挪。
哪怕是他,這么跑了八天,也很痛苦。
剛跨過城門洞,那股熟悉的、屬于涼州城特有的、混合著香料、牲畜、炊煙和一絲若有若無血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高見深吸一口,感覺稍微回了點魂。
就在這時,他感覺后脖頸子有點涼颼颼的,像是被某種冷血動物的目光舔過。高見猛地一激靈,豁然轉身!
只見城門洞內側最深的陰影里,一個穿著灰撲撲舊皮襖的身影,如同從墻壁上剝離下來一般,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來。覃隆抱著他那柄烏沉沉、啞光光的短劍,背靠著冰冷的城墻,整個人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只有那雙凍土般的眼睛,在昏暗中平靜地看著他,仿佛從未離開過。
高見:“……”
他感覺自己額角的青筋在蹦迪。八天風塵仆仆的怨氣、被當成透明人、還有此刻這神出鬼沒的驚嚇,瞬間涌上心頭。
“我說,覃兄,”高見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覃隆依舊沉默,只是那雙冰冷的眼睛什么都沒有。
高見徹底沒脾氣了。跟這塊土疙瘩較勁,純粹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他認命地擺擺手,像趕走一只固執的蒼蠅:“行行行,你樂意當影子就當吧。不過……”
高見話鋒一轉,臉上的疲憊和戲謔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種銳利與冰冷。他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確保只有陰影中的覃隆能聽清:
“影子也好,背景板也罷。既然跟來了,那就別閑著。”
高見的目光投向涼州城深處,那座代表著金家無上權勢、此刻卻顯得有些惶惶不安的巍峨府邸方向。
“好。”覃隆點了點頭,聲音平淡無波,仿佛答應的不是去屠滅一個盤踞涼州數百年的龐然大物,而是去砍一捆柴。他抱著短劍的身影,再次悄無聲息地融入門洞的陰影里,如同從未出現過。
高見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這八天風塵和荒誕的“護送”經歷一并吐出。
他扯了扯身上那件皺巴巴、沾滿塵土的外袍——這實在有損他“涼州幕后執棋者”的形象。他走到城門旁一處供行人飲馬的石槽邊,掬起冰冷的混濁水,狠狠搓了把臉。
冰冷刺骨的水刺激得他精神一振,臉上的疲憊與戲謔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種淬火般的冰冷與專注。
沒有回府邸,沒有召集人手。高見整理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和衣襟,雖然依舊狼狽,但眼神已然銳利如刀。他抬腳,徑直朝著金家府邸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他的身影穿過涼州城喧鬧的街市。
不多時,金家那朱漆大門、銅釘閃耀、石獅猙獰的府邸很快出現在眼前。門前的守衛顯然早已接到風聲,看到高見孤身走來,臉上先是驚愕,隨即迅速堆起諂媚的笑容。
“高……高先生!”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小跑著迎上來,腰彎得幾乎要折斷,“您老人家回來啦?一路辛苦!快,快里面請!少主早就吩咐了,備好了上好的香茗和靜室,就等您回來敘話呢!”
他們的話語熱情洋溢,眼神卻閃爍不定,透著極深的恐懼。
高見腳步未停,甚至沒看那管事一眼,徑直走到緊閉的大門前。
“開門。”高見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府門。
“是是是!這就開!”管事忙不迭地揮手,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刺耳的吱呀聲中緩緩打開,露出里面雕梁畫棟、富貴逼人的前庭。
高見一步踏入。庭院里,早已候著不少人。
“高大人,家主如何了?你們打的如何?邊關境況怎樣了?”這時候,卻見一個年輕人,金家的少主,主動上前來,對高見攀談道。
顯然,在他們眼中,高見只是先回來了,金大福和黃呈石應該也很快回來才是。
但就在這個時候——
“金大福,金家上下人等,聽令。”高見的聲音陡然拔高,冰冷如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傳遍整個金府:
“查!金家勾結北莽,倒賣軍械,資敵叛國!證據確鑿!”
“查!金家私設刑獄,虐殺良善,罔顧國法,罪行累累!”
“查!金家侵吞軍餉,克扣民脂,致邊關將士饑寒交迫,百姓流離失所,怨聲載道!”
“查!金家意圖刺殺本使,其心可誅!”
一條條“罪名”,被高見用冰冷平直的語調念出,如同宣讀一份早已擬定好的、不容辯駁的判決書。每一句“查!”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金家眾人心上。
這些罪名,有的半真半假,有的捕風捉影,有的更是憑空捏造!但在此時此刻,在涼州已落入高見掌控的此刻,真假已不重要!
“高大人?”金家少主愕然。
“殺。”高見一擺手。
身后,覃隆浮現。
快捷鍵: 上一章("←"或者"P") 下一章("→"或者"N") 回車鍵:返回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