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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二百七十三章 銜風
赤驥聶傷衡,天山“八駿”之首,江湖上談起天山崛起的代表,首屈一指的總是這個名字。
他列在第八,今年卻僅僅三十一歲,即便在鶴榜前十之中,也是尤其年輕的一位,其中年在三十以下的,除了北海府“海若”一脈二十九歲的齊謁外,就只剩那位少劍君了。
除去那些總隱在世人視野外的天樓,這正是天下屈指可數的高手,若非羽鱗試當頭,絕無幸運能看到這樣的出手。
祝高陽喟嘆一聲,手搭在裴液肩上:“瞧見沒,這才是當今真正一流的劍啊,你那點兒三腳把戲,不要總翹尾巴,多學多練吧。”
“我今年才十八,跟這位聶前輩有什么可比。”裴液挑眉,“倒是祝哥你都二十七了,跟人家只差四年,卻在鶴榜上一個鳳頭一個雞尾。”
裴液想了想:“你其實自己心里覺得緊迫,覺得被同輩的優秀打擊到了,才借提點我來排遣。”
石簪雪笑:“祝真傳與聶師兄差四歲,晉入玄門的時間卻只差三年,到了晉入謁闕時就只差兩年半,就起勢來看,祝真傳進境要明顯快上一籌,‘薄發’之時也將到了。”
裴液道:“他現在給堵住了,恐怕一輩子也薄發不動了。”
祝高陽微笑著捏他頸子。
裴液道:“祝哥,如果你對聶傷衡前輩出劍,他會不會一提溜把你拎起來。”
祝高陽猛地發力,裴液肩膀縮起來,牙縫里細聲道:“祝哥、祝哥錯了祝哥……”
石簪雪在一旁微笑:“兩位感情真令人艷羨。”
祝高陽松開手,瞧了揉頸的少年一眼,道:“安香仙子,那位見過一面的李小掌門呢?怎么不見來。”
裴液僵了一下。
“李掌門幫著整理了水塢,自覺后面幫不上什么忙,便先回京去了。”石簪雪微笑,“李掌門年紀尚小,是初次入京,來此一月都在河湖上飄泊,早想去神京瞧瞧了。”
裴液沒答話,他望著江上,心里知道少女玩心沒那么重,要么是入京辦事……要么就是不想和自己多見面。
他怔了一會兒,抬頭望望天上,又想起那句“也多賴晉陽殿下的一封手令”。由來她都比自己勇敢堅定得多……不論是決定在一起還是分開。
裴液搖搖頭,按以往的經驗,知道這種思緒一想下去就沒完沒了,他重新凝眸,望向了江面之上。
聶傷衡持劍立在五艘大船之前。
即便到了這時,那片雨霧濛濛中依然什么都瞧不清晰,如一場大幕般遮掩著什么,但江面上剛被遏制的船們已再次向前推進了。
在目睹了聶傷衡五息殺五玄之后,整個江面上的形勢都變得如風掃落葉,天山方固然是早知大師兄作為倚仗的可靠,渭水塢麾下則是真正地聞風喪膽。
身在一艘飄搖小舟之上,見那人將河面和風雨斬出數十丈的空洞,往日高不可攀的塢主與四位堂主的腦袋被摘瓜般摘了下來。一時豈還有人敢做他口中的“攔者”?倉皇棄兵舉手者、跳船而走者,不計其數。
天山真的已經太久沒有在江湖上露面了。
他們高居在西方的接天之峰上,離那些抬手就能摸到的星星太近,離人間太遠了。天山在人們心中的印象也像那些星星一般,人們都知曉它的存在,但也習慣了它總是高掛空中,不在真實的江湖中出現。
很多時候它不在意任何江湖上的紛爭,它常常派出一些弟子行走人間,但除了報上名號時換得幾聲驚奇而敬畏的言語,幾乎不在江湖里激起任何波瀾。
但近年來它的存在感確實越發強了起來,不論是在鶴鳧冊上,還是在隴地江湖的感覺中,這座高山上不理世事的門派開始嘗試插手些什么。
于是就令人們知曉,即便在遙隔兩千余里的神京,即便在勢力叢生、盤根錯節的八水之上,他們的意志依然能完整地得到貫徹。
絕非只會修行、不通世務的世外門派,無論情報、組織還是執行都顯出一流的水準……這樣一座高門有這般影響塵世的能力,那么此前它們韜光養晦是為了什么呢?或者說,他們既然代代高居山上,又因何將弟子們訓練得如此得力?
天山在神京的第一次露面,人們眼中這座遙遠的門派沒有揭開什么迷霧,反而變得更加神秘。
如今,渭水塢的抵抗被摧枯拉朽,聶傷衡立于五船之前,背劍在臂后,左手緩緩抬起,以一個放松舒展的姿態停在空中,如在輕輕觸摸風雨。
河上玄氣再次泛動,如同水波蕩起的細沫。
剛剛的爆發于他而言似乎毫無壓力,一百丈之內,風雨開始隱隱飄搖,玄氣牽系向他的指尖。
然后這些空中的波蕩漸漸聚合為一種諧律,在百丈之內,雨滴在某一刻似乎靜止住了,如被無形的琴弦震顫,在空中抖振不休。
十滴百滴,萬滴億滴……甚至也不只是雨水,霧,這種更細小微末的液珠,男子闔目微皺,似在三個呼吸后摸到了它們的呼吸,于是它們也被漸漸抖振起來。
裴液更早一步微微仰頭,他大概辨認出了這初次所見的玄術。
《西海群玉錄》·天瀾
在博望那一夜的搏殺后,裴液在仙人臺中配合完成了復盤和歸案。
那時在文字的描述里,在石簪雪和親歷人的講述里,他邂逅過這道玄術,據說它能將一定范圍內的玄氣調為某種危險的律動,身在其中的人避無可避、躲無可躲,就仿佛天忽然有了波瀾,鳥兒就只能羽飛翼折。
但在這位赤驥手中,他才真正見到它的上限……簡直宛如一項神跡。
百丈之內的每樣事物都有各自的韻律,在如此巨大的范圍中,聶傷衡以妙到毫巔的掌控令玄氣為每一個目標單獨奏樂。
這時他輕輕握住了伸出的手,如同扯緊了千億條琴弦,一切液珠、風聲都似乎停止了顫動。
然后他輕輕一放,百丈之內,作為他目標的一切同時開始解離。
大大小小的液珠在一瞬間爆炸為氣體,風聲都在這片空間消失了一霎。
然后是首當其沖的第一艘大船,它前半艘船身崩潰為炸開的細小碎片,這種質感幾乎令裴液產生錯覺,仿佛構成這船的不是由鐵與木,而是由一層皮包著的細軟粉塵。
不然何以形成這樣霧般的炸散呢?
視野之中已陡然一清。
其實那些遮目的雨霧橫跨何止千丈,但男人已確實肅清了相當廣闊的一片,只在幾個呼吸間。
下一刻這片空白的邊緣被緩緩彌合,聶傷衡提劍走入,再次抬手,似要就此將這片雨霧硬生生鑿穿。
但那迷濛的深處已響起一聲嘆息。
“橫沖直撞,入我胃腸……”
這聲音嘶啞而冷,不像人的語聲,倒像妖鬼的喟嘆。
江面上風雨如舊,無數人卻覺得莫名冷了下來,有些已忍不住抖顫地調轉馬頭,仿佛那片廣闊的迷霧不再令人好奇,一只地獄的妖魔就要掙破繭衣顯出身形。
一條龐然的、修長的鱗尾驟然破霧而出!
渭水塢的大船也不過與之仿佛,桅桿在其面前猶如細針。通體沉暗的紅色,如玉如石,無數時間打磨后的淺淡,它現身太快、起勢太猛,遙遙望去,一瞬間像是條輕靈的飄帶。
聶傷衡像只平地拔起的鳥,腳下水面被這巨軀擊碎,不知他如何與這鱗尾交了一合,劍勢靈妙地轉過,口中還是吐出一口傷血。
而就隨著這條神異的鱗尾破水而出,裴液忽然能瞧清那霧中的一切了。
不知是那雨霧散了開來,還是將他也籠罩了進去,視野中鋪展開一副令少年震撼失語的妖異場景。
那五艘大船確實是靜止地停在那里,它們收了帆,下了錨,彼此之間貼得很近。
由此拼湊成一副勉強的砧板。
那靈異之物的身軀太修長了,即便盤彎著鋪展開來,還是顯得勉強,以致船與船之間不得不耷拉下一截彎弧,幾丈長的尾端從側舷垂落下去。
它也太沉重了,五艘船都被壓得多處變形,它必須盡量均勻地分擔在不同的甲板上,任何一艘船多承受一些,都難免有傾覆之虞。
它的身體整個被剖開了。
血像溪瀑一樣從甲板上澆進河里,青色的鱗甲向兩邊攤開,露出白色染血的肉,起伏的脊骨像妖類的樓閣。無數奇異的妖靈攀在它身軀上噬咬,那些擁有尖利牙齒的種類每一次擰頸都扯下厚厚一塊。遙遙看去,就像蝦蟹在分食巨蟒。
它那顆瑰美的虎頭依然存有生命。
瞳中依然帶有神采,鬃鬣也在隨著呼吸微微擺動。
但這副殘軀已顯然無法再支持任何動作了。
那襲米粒大小的朱衣就盤坐在這副軀體中間,低頭散發。
一柄染血掛纓的劍斜插在他身旁的甲板上,宰殺是個邋遢活,靴子、頭發、衣褲都沒能幸免,帶著噴濺狀的污痕。
裴液莫名被這柄劍捉住了魂魄,但他很快轉過視野。
另一條水主就盤踞在這襲朱衣身后。
它鱗片沉紅,生有一顆犀般的頭,尤其額上刺出一枚尖銳的角,它與船上剖開的水主體型全然相同,身上還帶著一些慘烈的撕咬之傷。這種靈異之物似乎能在現實與幻境間同時搭載自己的身體,它時隱時現,從船上蹭過時卻并不帶來絲毫搖晃。
那修長的身軀繚繞在朱衣身后,就像他伸出的幾只舞動的觸手,顯然剛剛的鱗尾正是從這里飛出。
……怎么會這樣,他殺了那位水主。
裴液攥著韁繩,直直望著那五艘血染的大船。
那真如一個妖異的祭壇,可什么能消受這樣的饗宴呢?
他很快把祭品這個念頭從腦海里拋出去,心知這是仙君帶給自己的烙印,顯然祭品是不能允許這些妖靈大啖的。
這副景象其實脫離了裴液的預想,不是案情上的邏輯,而是某種微妙的直感——他覺得自己在這里看到的太多了……或者看到的太少了。
這令少年有些不安。
如果這就是你們“登位”的階梯,那么雍戟呢?燕王府其他的布置呢?
裴液親身體會過靈境的神異與龐大,如果什么人要掌控這種力量,總要有些“真正的”事情發生的。
裴液皺著眉,江面之上,朱衣真如端坐祭壇的惡鬼,他低著頭,抬起滴血的手,再次“啪”地拍在了地面上。
水混著血四濺,鱗尾颯地撞在了聶傷衡劍上,然后將劍勢連帶百丈玄氣一同擊碎,男人如剛剛的竇象一般狼狽飛了出去。
剛剛那些身若游龍的靈敏、橫掃江面的磅礴好像忽然被剝奪了,這位鶴榜第八躲不過哪怕簡單的一掃。
但他下一刻手指如爪地嵌進了鱗片之中,男人面無表情,百丈之內風雨驟然狂烈,八方席卷,幾至于看不清的地步。
但那只是玄氣帶起的末梢。
鮮烈的血從鱗尾之中迸發,把雨都染成了紅色,一道道深刻的傷痕嵌入進去,鱗片斷裂紛飛。
《西海群玉錄》·解羽
這曾經現身在博望雨夜的一式再次脫胎換骨般出現在這里,這條一掃能令大船傾覆的鱗尾如被打上細密的花刀……但這鋒銳至極的力量還是被阻隔在了骨骼之上。
下一刻這條龐然的鱗尾再次重重砸在了男人的胸口,令他渾身僵直。
但這一次沒有轉圜之余地了。
朱衣像一道鬼魅。
他只一個眨眼已飄然躍在男人咽前,單手按在鱗尾之上,寒涼的劍刃提在手中,纓子正在空中飄舞。
裴液目睹這一幕心肺攥緊,他見過的天樓十分有限,算來無非越爺爺、仙君與北海脈主,他對這個境界的想象一直龐大而威冷,舉手投足猶如呼嘯。
但眼前這襲紅衣將兩百丈距離一飄而過,這種詭冷的無聲實在帶給他深深的寒意……那人抬手輕輕一劃,聶傷衡的頭顱飛離在空中。
裴液僵然地望著這一幕,一瞬間他渾身透涼,周圍好像只他一人——他根本來不及反應,也全然不能相信聶傷衡就這樣死去。
他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錯,如果早知道此人即為天樓,為什么這時候沒人出手呢?怎么能就這樣坐視聶傷衡被殺死?
然后就在這一刻,他對上了那襲朱衣望過來的、散發下的眼神。
于是裴液忽然恍歷一場大夢。
視野中的一切仿佛都在回溯,鱗尾在收回,雨朝著天上流淌,聶傷衡的鮮血灌注回他的脖頸,連頭顱也飛了回去。
而一切的復原,只換來一條線的變更。
——攀著這絲目光的接觸,
這襲朱衣凌在了裴液之前。
仿佛有段已發生的時間被擦去,裴液全然僵滯地面對著這一切,這一刻他什么都忘了,那雙眼睛離他不過半尺,散發下帶著胡茬的唇角朝他勾起了個彎彎的笑。
那枚染血的纓子飄著,一絲冰涼已劃上了他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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