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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喚雨

作者:鸚鵡咬舌  分類: 玄幻 | 東方玄幻 | 鸚鵡咬舌 | 食仙主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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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二百七十四章 喚雨

裴液只是看到這一切,他的大腦還沒有開始處理這不合邏輯的畫面。

但無論思想如何打轉,感受依然忠實地抵達,劍刃寒涼的觸感已經壓開了他脖頸的皮膚。

他看到朱衣散發之下的面孔,眼眸和唇鼻,清晰而粗糙。水物鮮烈的血氣霸占了他的味覺。

把時間截得足夠短時,就會得到一個近似靜止的世界,雨滴停在空中,聲音停止了傳導。

沒有人在這一刻反應過來,祝高陽在上一個瞬間離馬騰起,正要去江上援手,他的右臂探出,似想要拉上身旁少年一起。連黑貓都沒有聲音。

只有眼前這個笑,仿佛時間里不受拘束的影子,它在延展開來,裴液感知到頸間的寒與痛。

一只寬厚的手從后面搭上了他的肩膀。

將他輕輕向后一拉,剛好三寸,避開了這切斷咽喉的銀弧,只一串輕薄的血被帶起在空中。

一種平實的、蕭拓的溫暖從后面鋪展過來,裴液聞到熟悉的味道,像件穿了兩天的衣服,像秋天里誰都不在意的落葉,像碗街頭巷尾的熱湯面。

然后是一聲低低的咳嗽。

朱衣笑唇乍時抿成一線,劍纓散發驟然飄亂,他猛地提劍架在胸前,一聲清脆的“叮”將其壓在了胸膛之上,觸及的一霎胸口就往下塌陷,大袍在劇烈的動作中飄舞,他被一劍擊退三十丈!

“飛光。”平實的低聲響在裴液耳邊。

劍如流星一掠而去,那襲朱衣在空中擰身而避,還是被一劍穿過,帶起一道數尺長的飄血。

然后肉眼可見地,那頭飄發染上了斑駁的灰白。

但第二劍就未能得手了,飛劍在空中轉過一個銳利的角,再次從后心刺向朱衣,朱衣已將劍反手一背,一承一卸,格去了這一劍。

仿佛某種大幕被揭去,一切乍時回歸常態。耳畔淅瀝的雨聲,視野里飄蕩的大霧,祝高陽立于馬背,剛剛陡然覺察到了景象的閃變。

而在遙遠江面上,聶傷衡落于桅尖,他手捂著咽喉,似乎仍處在被一劍梟首的感受之中。

裴液轉過頭,一個中年男人。

布衣布鞋,眉毛像將淡之墨,眼睛像深秋之水。他看起來有些病弱,但并不是癆病公子的模樣,而是一副結實的身軀受了許多蹉磨。他遍身都是江湖漂泊的氣息,唯獨帶著深沉的憂愁。

“已經體虛若此,還要出劍。”他的手沒有離開裴液的肩膀,望著江面,“履冰行險,總有一天自己的頭也忽然就掉了。”

江面之上,那道朱衣凌空而立,像只被什么吊在空中的孤魂。

裴液這才瞧出那是一副殘缺的身軀,在剛剛的迅如鬼魅中絲毫沒有彰顯。右腿的三分之二都不知去向,左臂則整個消失,只剩一條袍袖在空中飄著。

朱衣喟嘆一聲:“十年大壽,換此一刺。大虧,大虧!”

言語間,他灰白的頭發漸漸重新染為黑色,他遙遙朝著裴液望來,輕笑一聲:“小子,你真是李緘的心頭寶。”

裴液怔然無言,他下意識抬頭去看身旁的男人,從下往上瞧見那雙快連通的眉毛。

“正一道家的‘事枝劍’。”男人依然望著江上,輕聲答道,“剛剛那是其中的心劍,觀世十二寸。”

裴液眼睛緩緩睜大,身旁祝高陽則猛地轉過了頭:“那這人是——趙靈均?!”

裴液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他見身旁男人輕輕點了點頭。

祝高陽抿緊了唇。

少年確實不曾知曉,因為那實實在在是上代的名字了,他在十二三歲時關注鶴鳧冊,那時候這個名字早已從上面銷聲匿跡,即便在神京,人們也已很少提起。

但對祝高陽來說,這個名字在他的少年時代難以抹去。

十二年前的鶴榜第一,道家的叛教真傳。

自他去后,正一至今沒有弟子挺進鶴鳧雙十之列,名實皆墜于全真之下。

事枝劍,正一在劍道傳承上天下獨一的瑰寶。秉持以劍突破“現時”之境的理想,希望用劍丈量前方未知的未來,并相信“未來”由無數事情脈絡的下一階段構成。

未來是虛無的,但事象是真實的。

他們用劍的長度來劃定可掌控未來的長度,觀世十二寸就是其中最卓異的成果之一。

那不能等同于簡單的幻象,一切罩于心劍之人,都將看到接下來“十二寸”的時間內,真實發生的一切。事象的流淌最懼怕意外,而只要所有人都相信它的發生,便摒除了一切意外,用劍者就會令它理所應當地落定為真實。

而如果你造詣夠深,就可以在某個自己選定的節點撥出來一條分枝。

令枝尖停在自己更想要的地方。

然后,只要在“原本之枝”與“撥出分枝”之間成功搭上一條細細的線——比如一個眼神的接觸——一瞬間孰真孰假,就在你的劍下完成調換。

所有人會看到原本事象的崩塌,于此同時,真實的現實會落定在你撥出的那個分枝上。

十二年前這位道家天才就習得了這式心劍,那時他在羽鱗臺上技驚天下,如今人們都快遺忘他的名字,這一劍經過多年的沉淀已經高妙如神,但在野水寒霧之中一現即沒,看見的人屈指可數。

裴液這時意識到,是在寒霧揭開的那一刻,這式心劍就已經蔓延在江面上。他在明綺天的口中聽說過這種劍,但如今是頭次親身經歷。

朱衣對聶傷衡的梟首是份可以落定的真實,但那不是他的選擇,他逼迫的是飛光對聶傷衡的救援,如果身旁的中年男人真的為救聶傷衡而出手,那么真正落定的就是裴液飛起的頭顱。

這一劍只為了殺死少年。

真正令裴液難以想象的是……這樣不可預測的一劍,怎么會沒有成功?

正因心劍提供的是未來的真實,而非杜撰的幻象,這式劍幾乎不具備被察覺的可能,受劍的旁觀者只會在事實落定之后才猛然生出自己短暫踏入世界岔路的錯覺。

明姑娘當時親口向他承認,自己也很難應對這樣的劍術。

但身旁男人似乎沒太多驚訝,江面之上的聶傷衡同樣沒太多驚訝,他撫頸的手放下來,向后飛身退去。

朱衣輕輕一招手,那條赤色水主破開雨霧朝他蜿蜒而來。

他一手攀上水主的鬃毛,發出聲笑:“李賀,你病我殘,算是半斤八兩。不過我是初殘,氣血虛弱,又失了先手,且你劍器尤勝。算此以上三條,我今日必敗于你,且下回再分個高低吧。”

水主擰頭而去,似要就此消隱霧中。

但下一刻他身形一僵,只見觸目所見,所有的血中,都綻開了清美的蓮花。

無論是正在淌血的傷口,還是衣服皮膚上沾染的血痕,乃至水主身上慘烈的傷口、拋灑進江中的血紅……全都生出一朵朵蓮花。

雨霧落在花瓣上,凝出寒涼的水珠,那不是盛夏的蓮花,它們仿佛就生長在春寒秋冷里,汲著血長出來,被它們扎根的血都變得像清冽的水一樣,汩汩泠泠地淌著,如鳴佩環。

朱衣一個恍惚,一時覺得自己如在仙境,一時又如在鬼域。

他并指如鐵,一敲劍身,火性迸濺,而后洶涌的火從劍上燃了起來。他籍此一揮焚去了身上之蓮,并無過多糾纏的意思,抿唇按住水主繼續往水中扎去。

李賀默然無言,他仰頭安靜望了望天,緩緩闔上了眼睛。

另一邊聶傷衡并指在前,淡聲道:“天山部下,結陣。”

三十二位天山弟子早已飛鳥般起落在四方,踏足水面之上,秉長劍、執法器,列成一玄妙的陣式。而后神妙的波動從他們腳下蔓延出來,水面之上如同鋪了一層月光。

困鎖罪蛟,封禁池面,天山玄陣,王母舊紗。

這道陣式只生效兩息,就被朱衣和水主撕破,弟子們四散飛落,但俱被聶傷衡以真玄接住。

而兩息似乎已經夠了。

朱衣緊緊皺眉,蓮花再次從他身上生長出來,耳邊升起金鐵碾碎般的干澀之聲,水主正往水中墜去,卻忽然猛地剎止住了身形。

朱衣猛然回頭,只見五船之上,那副虎蛟尸骨之上,竟升起了一條魂影。

它仰天而痛嘯,石木都為之同悲,血如清溪,雨江如血,船上那些老木如今在澆灌中發起了芽,抽枝生葉,岸崖之上生滿了長長的青苔,它們垂下來像石頭的長發。

于是那些石頭又化為江上的女仙,唱著婉轉的歌聲……朱衣猛地咬破舌尖,揮起拳頭一拳砸在自己的頭上。

他橫劍自剖臂膊,灑出的淋漓鮮血皆燃燒為熊熊真火,萬方一清,他干脆松開水主的鬃毛,就此往水中墜去。

但江水也朝他發出嗚咽的哭泣,他僵直地望著這幽深的水面,忽然再也墜不下去。

他眥目咬牙,奮然了片刻,忽然長嘆一聲,低笑著松去了渾身的力量。任由這仙鬼之境吞沒了他,一只蒼鷹飛來,銜走了他的劍。

誰能在意劍上和飛光劍主一爭高下呢?

病仙李賀,就是生在意境中的人,在神鬼之境中沉浸醉夢,那些世上劍者苦求不得的極意絕景,他揮灑般信手拈來,眸子一望,新的意劍就生成又湮滅……有人說他甚至很少使用重復的意劍。

在裴液視野里,身旁的男人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原地。

他闔著眸子,輕輕敲著手中之劍,裴液聽完了他全首的黏聲低吟:

“石軋銅杯,吟詠枯瘁。蒼鷹擺血,白鳳下肺……木死沙崩惡谿島,阿母得仙今不老。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臥水埋金爪……蓮花去國一千年,雨后聞腥猶帶鐵。”

他緩緩睜開眼,自語道:“這組劍如何?”

裴液怔了怔:“嘆為觀止。這是,這是什么劍?”

“就叫《假龍吟》吧。”

李賀還劍歸鞘,用劍于他似乎是件頗費心神的工作,那雙淡眉衰垂了下去。

江面之上,仙鬼之境緩緩消去,一時只有雨聲,朱衣不知被什么吊在空中,劍浮在他六尺之外。

他抬起頭來,掃視諸人。

忽地幽幽嘆息一聲:“我已說勝不過你了,何必又非要證明一番。”

聶傷衡瞧著他:“不捉了你,難道放虎歸山嗎。”

朱衣哈哈大笑:“我本來也就做這些事,你放不放我,又有什么所謂呢?”

他頓了一下,又笑:“你們捉不捉、放不放任何人,又有什么干系?”

裴液皺了下眉。

他忽然勒馬高聲:“那你在這里作甚?!”

朱衣偏頭瞧向他,嘆聲道:“以身飼靈,買馬招兵。”

“何必為難我呢,我接了蜃城,你們毀掉,也算各為其事。”朱衣道,“咱們岸上的人,不能點到為止嗎。我苦苦,你營營,又能改變什么呢?”

裴液心頭猛地一緊,這時他忽然意識到什么,吼道:“我問你,雍戟何在!你們如何水君登位?!”

但朱衣沒有回答了,他只朝少年笑了笑。

天上的雨忽然更冷了起來,而且愈密。白霧像遮蔽世界一樣往遠方飄蕩。

聶傷衡皺眉道:“不要與他多言了,押解回京吧。”

朱衣笑了一笑,他輕輕一揮手,那些噬咬水主身骨的妖靈忽然全都散去了,一個個隱沒在水霧之中。

裴液忽地一個悚然,在這一瞬間他才意識到所謂“饗宴水主”的目的……他是把自己的右腿并一條胳膊投給了那些妖靈!

一切身有他血肉的生靈,都受他的掌控。

所以他才“體虛若此”!

朱衣語聲頭回肅然:“小子,仙位,能受幾多凡人的謀劃呢?我辦不了什么儀式,令蜃君把位置頒給雍戟。大家不過都是做些準備,等仙位開放之時,比比誰跑得快些罷了。”

“你跑得挺快,打亂了我們不少準備。但該開始的,還是會開始啊。”

他又笑笑:“李劍主,姓聶的,對不住了。無論其他何時何地,今日趙某都結結實實被二位擒住,翻不了身。偏偏此時此刻,你們不聽勸告,白費工夫了——有緣再見了!”

聶傷衡眼瞳猛地一縮,李賀抬眸看向他,一霎時朱衣整個僵直,連嘴也封住。

但下一刻,那條赤紅水主猛地低頸,一口將朱衣咬下。

不是吞入,是扎扎實實地噬吃,血從齒間流下,它嚼了兩下,將朱衣吃入了腹中。

然后它忽然向天伸頸,高高長嘯,久久不絕。

然后裴液瞳孔驟縮地擰頭,瞧見五船之上,那尸骨散亂的虎蛟也被莫名的力量吊了起來,朝天一時齊吼。

大雨如驟。

江面之下,無數的鯉魚聚如云群,環繞在兩位水主身旁。

大雨淋在兩條長嘯的水主身上,那些堅硬的、古老的鱗甲開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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