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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年代從1977開始 第201章 殺豬菜里的暢想
清理山林是以后的事,當下要緊的是殺豬吃飯。
今天這天,又是寒風呼嘯又是雪花亂滾,這種氛圍不吃個殺豬菜都浪費了。
天上雖然飄雪,卻是小雪,劉旺財罵了一聲‘老天爺真吝嗇’,結果海風席卷碎雪粒子鉆進他舊棉襖領口里,瞬間就讓他一哆嗦。
錢進看的歡樂。
他跟著老隊長回家里,此時院里沸騰著一股少見的熱氣,隔遠了看有白霧直往上冒,竟把那鉛灰色壓頂的寒氣逼退了幾分。
進門一看,院中央用土坯磚頭匆匆壘砌了個臨時鍋灶,灶膛里,木柴噼啪炸響,跳躍的火焰帶著不可一世的蠻橫焚燒鐵鍋鍋底。
鍋沿兒白氣蒸騰如龍,翻滾著、糾纏著、直沖上去,和漫天飄灑的冷雪無聲地廝殺,最終結果往往是兩敗俱傷,互相消融。
豬已經殺完了,王秀蘭叉著腰站在鍋臺邊,吆喝聲帶著不容置疑地堅定指揮著眾人。
幾個手腳麻利的婦女在她的調度下團團轉,殺出的豬頭豬腳已被卸在一旁的大木盆中溫水浸泡,等著褪去粗厚的豬毛。
幾個男人合力正準備將肥碩的豬身搬到了院里,里面早已備好的一條寬大桌子,這是分肉的地方。
錢進到的正好,招呼一聲一起上手,大肥豬被端了上去:
“真沉!”
劉旺財美美的吸了一口煙袋鍋笑道:“最肥的一只,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就等你來隊里了,結果你一直沒來,這豬就一直喂著。”
王秀蘭補充說:“這豬夏天和秋天養在了山林里,那里面有橡樹什么的,它過的比人還滋潤,不是吃橡果就是拱野果,它這肉,準香!”
錢進挺感動。
77年冬天他第一次來隊里吃到殺豬菜說豬肉好吃,那豬便是隊里孩子用橡果和豬草喂大的。
然后老隊長就把這事記在心頭了,后來每年都給他專門養幾頭豬。
今天這豬肉,他們能吃一頓,然后剩下的肯定還是要給錢進帶回去的。
這是從77年開始的規矩。
而現在已經是80年了。
時間很快。
他在感慨,其他婦女卻忙活著準備收拾出豬肉來做飯了。
首先得給這大肥豬褪毛。
褪毛是個細致的力氣活兒,最是看水溫火候的經驗,殺豬匠親自拿一把鋒快的刨子鐵,在那被開水澆透、滾燙冒氣的豬皮上一刮。
立時,灰黑、卷曲的硬毛便順從地褪下,顯露出底下光溜溜、透著粉白誘人色澤的皮肉。
另幾個婦人也學樣上陣,一時間,“刺啦”、“刺啦”的刮毛聲此起彼伏,混合著油脂和熱水混合升騰出的略腥卻誘人的暖烘烘的香氣。
此時大鍋里,小半鍋清亮的熟油已開始滋啦啦輕微滾動,冒出淡淡的油煙。
王秀蘭挽起袖子走到鍋邊,先用鐵勺將鍋里熱油澆淋一圈,整個鍋壁均勻地布滿油光。
刮毛分豬肉,肥膘進盆子一起送到她跟前。
劉旺財的媳婦提起那扇還在微微顫動的豬背肥膘一看,很是滿意:“行,得有四指厚,這豬養的行,送去收購站能定個一級標準。”
“滋拉!”
隨著大塊肥膘下鍋,一聲聲叫人聽了舒服的響動出現。
很快,豬油被煉了出來,一股極其濃郁的肉香味像一掛鞭炮被點燃了似的,猛地便爆發開來,劈頭蓋臉砸進錢進鼻子里。
香啊!
這種現殺豬的肥膘煉油實在太香了。
油脂在高溫下激烈轉化崩裂,濃白到近乎粘稠的油煙帶著巨大的沖力直沖上鉛灰的天空,與細雪糾纏扭打在一起,最終連雪粒子似乎也染上了一種濃烈的葷香氣。
劉旺財媳婦也忍不住使勁吸鼻子,她美滋滋的看著好些的肥肉塊在熱油里翻滾、縮小,由白轉焦黃,最終蜷縮成一塊塊滾燙酥脆的油渣兒。
然后她用一柄長柄鐵笊籬將它們靈巧地撈出,嘩啦一聲倒入旁邊墊著箅子的黑釉粗陶盆里。
那小小油渣的焦香混合著油底煸出的渾厚油香,勾得人喉頭都跟著滾燙的油鍋一起沸騰起來。
劉旺財去拿了個碗,跟舀米似的舀了一碗遞給錢進:“快嘗嘗。”
錢進捻起一塊塞進嘴里。
一咬開,噴香滾燙的油汁迸濺。
沒有比這更香的東西了。
他招呼其他婦女都嘗嘗,大家伙笑嘻嘻的上來抓兩塊,然后滿嘴噴香。
后面劉旺財又把罐子拿走,在里面撒了一小把鹽巴后招呼錢進:“走,進去上炕喝茶吃油渣。”
錢進饒有興趣的幫忙:“不著急,殺豬菜最讓人愉快的就是一起忙活的時候,真吃起來反而沒什么。”
他現在家里有大嫂做飯,平日里又時不時得下館子應酬,什么好吃的吃不到?
但就是這種親自殺豬做菜的氛圍體會不到。
鍋里的豬油舀出來,可鍋底還是油汪汪的,緊跟著大塊切好的五花肉被傾入鍋中。
這些五花肉質地上乘,每一塊都有半指厚,紅白紋路分明,上手一摸就是一手油。
五花肉煸炒,肥的部分迅速收縮、卷邊、轉變成誘人的焦黃色澤,滋滋地分泌出更多油脂。
瘦的部分則吸滿了飽滿的油潤,變得結實緊致。
空氣里彌散開純粹肉香,霸道地撕扯著每一個人的味覺神經。
王秀蘭手下不停,一大筐切得四棱八角的水靈靈嫩幫白菜倒入滾油里翻炒,又下入撕好的酸菜絲——這才是這道殺豬菜的靈魂。
半桶清水“嘩”地一聲傾入鍋中,水汽蒸騰,很快隨著火焰燃燒,“咕嘟、咕嘟”的滾沸聲在鐵鍋中不斷轟鳴起來。
最后,豬皮被卷了起來,這要留著打豬皮凍。
當地沒有灌血腸的習慣,豬血要加上水上鍋蒸著吃,這就跟蒸雞蛋羹似的,里面有八角花椒水,撒上大把大把的蔥花,蒸出來也是一味美食。
清理干凈的豬腸、豬肚、豬心、豬肺被利落的刀鋒切成粗細勻稱的厚片,最后一股腦兒推入了那口沸騰翻涌的鐵鍋里。
冒出來的水汽更熱乎了混合著酸、咸、油、肉香的濃湯泛著乳白色、上面飄著一層豬油,不管誰看了都得咽一口口水。
鍋蓋落下,壓住了那如同萬馬奔騰般的熱烈沸騰氣息。
但蓋沿與鍋壁間難免有縫隙,這樣很快就冒出了乳白色的熱氣。
熱水汽帶著酸味和肉香味,從四面往外咕嘟,幾乎趕走了院子里凜冽的寒意。
廚房里開始炒菜。
新鮮的豬肉配什么都好吃。
劉旺財媳婦笑著招呼錢進:“等著吃個你在城里吃不到的。”
錢進好奇:“什么?”
“吃鐵絲鐵條。”有婦女掐了一把黑褐色細條給他晃了晃。
錢進恍然大悟:“喲,干豆角!”
王秀蘭挺詫異:“你在城里真是什么也能吃的著,城里也有干豆角?”
錢進笑道:“是我以前吃過。”
他剛穿越過來的第一盤蔬菜,便是用醬油炒了泡發的干豆角。
當時搭配一鍋米飯,四小吃的肚子滾圓,他也吃的很舒坦。
那是讓他對1977年產生了踏實感的一頓飯。
此時再回想起來。
恍若隔世。
一道一道的蔬菜離開廚房灶臺進了屋子,最終,厚重的鍋蓋被人掀開。
“開——飯——嘍!”王秀蘭那標志性的、能穿透朔風嚴寒的嘹亮嗓音,如同銅鑼敲響。
殺豬菜人少了吃著沒滋味。
今天照例又是聚餐的機會。
小院里已經擠滿了人。
劉旺財把開會的黨代表、社員代表叫來了,也把剛組建的養雞小組喊了過來。
這樣加上隊里干部,他家能擺開兩桌。
炕上一桌,客廳桌子上一桌。
大桶的白酒拎上桌,一張張干裂粗糙的臉此刻全都被熱氣熏得通紅油亮,一雙雙眼睛灼灼放光,毫不掩飾地盯在那一盆盆、一碗碗正被端上桌面的菜碟上。
幾大盆主菜最先亮相。
燴菜大盆里酸湯濃稠,表面的油花隨著湯水蕩漾,帶出酸香可口的味道,讓人干咽唾沫。
大塊的五花肉顫巍巍地晃動著,王秀蘭端著菜板放炕上,抓起五花肉用刀現場開片。
五花肉酥軟滾燙,沒法切薄片,要吃的過癮也不能切薄片,就得切成厚片鋪在酸菜上。
還有豬肝也得厚切,錢進招呼王秀蘭別動刀:“其實這個用手掰著吃更好,我聽說人家東北做殺豬菜,豬肝都是掰著吃,這叫手掰肝。”
“那豬心咧?”王秀蘭問。
錢進說:“豬心可以用手撕巴,不過切也一樣。”
切好的豬心跟護心肉搭配在一起,一大碗蒜泥放在旁邊,這倆是絕配。
還有好幾盤子炒菜。
每一道菜都是油亮生光,濃香四溢。
熱氣從碗盤中心升騰,與桌上漢子們呼出的氣息、鍋里余存的暖意融合,氤氳在寒冷的空氣里,讓這間土坯屋子變得熱乎。
“來,錢總隊動筷子,別抻著!”劉旺財招呼聲剛落,那筷子就成片地落了下去。
“是,錢總隊下筷子,待會再喝酒。”
“先給肚子里填兩口,吃點東西再喝酒……”
王大栓和貳角這些粗漢早就盯上了搪瓷缸里的白酒,他們還想抿一口,不過大家伙都開始下筷子,他們更得跟進。
頓時,一片密集的筷子撞擊碗盤聲響起,緊接著第一口肥肉下喉的滿足短嘆聲又出現了。
聲音短促而密集,像驟雨初至敲打盆蓋。
王大栓能吃能干,家里人都是這樣,所以他們家里光粗糧都不夠吃,一年吃不上一回殺豬菜。
如今終于逮到機會,手里筷子一夾就是兩片肥肉。
他那粗大的喉結猛烈地上下滾動一次,肥肉就得下去一塊:
“香啊,香到姥姥家去了!”
他迫不及待地伸向下一塊顫巍巍的五花肉。
旁邊的劉旺福架住他筷子:“吃塊豬肝吧,你小子沒點眼力勁,五花肉給錢總隊留著。”
錢進端起酒杯笑:“抿一口抿一口,飯桌上沒有領導,大家愛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不喜歡吃肥肉。
可殺豬菜這種現殺現煮的五花肉是例外。
卻是太香了。
沒有膻腥味,全是可口的香味,一口下去,胃口大開!
這是在城市里吃不到的肉。
精心養了一年的大肥豬,殺了不到十分鐘,肥肉就進鍋里成了菜。
滿打滿算,這五花肉一個鐘頭前還是活的呢。
滿桌都是咀嚼聲。
大冷的天氣,這滾燙的一碗豬肉酸菜湯下肚,頓時,悶熱、油亮的汗珠從一張張糙臉上爭先恐后地滲了出來。
一旦沒擦掉,就會滾下去,匯集在下巴尖然后滴落在舊棉襖前襟。
此時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久違的豐足之上。
很快不管是炕桌還是地上的八仙桌都是一片狼藉。
豁口粗碗里的湯底油星凝結了,露出下面沉渣的白菜幫。
盆里的菜和湯迅速下去一半,里面肉片子沒剩下幾塊,排骨肉更是被挑光了。
散亂的碎骨丟在泥地上,惹得幾條毛色雜亂的土狗在桌腿之間鉆來擠去,掙來搶去。
所有人都吃得額頭冒汗,臉頰油亮,棉襖的衣襟大多解開了,呼出帶著濃重酒氣和食物膩味的滿足氣息。
貳角瞇著眼睛,用小指粗的筷子尖剔著塞滿后槽牙肉絲的牙縫,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嘖……差不多了!”
“前幾年這時候,腸子都餓得直抽抽,跟燈捻子似的細,聞著海風都是咸苦味兒,哪敢想這頓殺豬菜的油水?”
他身上那件靛藍色打補丁的粗布棉襖,袖口和前襟都被油花洇開了深色印子。
但好漢也不甚在意,只覺得渾身暖烘烘的舒坦,這暖意來自肚腹,更來自一種隱約浮起的期待。
上午聽了錢進的講解后,對未來的期待。
他三十多歲正是好年紀,以后大包干了,以后承包下船了,只要好好干、加把勁干,家里不愁吃不上殺豬菜!
“可不敢瞎說!”老黨代表劉旺福正慢悠悠地把自己碗里那最后一點油汪汪的酸湯水吸溜進嘴。
又酸又香的湯水下肚,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也舒展了些:
“沒以前勒緊褲腰帶打下的底子,咱能安穩坐這兒?再就是得感謝錢總隊的幫助,否則鍋里沒有油水,你鍋蓋就是抬的再高,它油花也出不來!”
“想想前些年隊里的大船,一年才打了多少斤魚?工分簿畫滿了,也頂不上一家五口的嚼谷。今年呢?光秋天打的魚就比往年一年還多!”
“咱隊里光景還是好的,”有人心滿意足的說,“好歹有錢總隊給帶路,吃得飽穿的暖,我姐和我姐夫就在杜家溝,隔著咱這里沒個十里二十里,他們那里可差勁了。”
“我幾個外甥好幾年了,連條新褲子都沒添,這口氣,悶在我姐和我姐夫胸口好些年嘍!”
“杜家溝?我同學是杜家溝的,聽說他們這個月正要集體分家搞大包干。”劉二柱下意識的說。
貳角、王大栓等人眉飛色舞要接話茬,王秀蘭趕緊送上來一筐金黃的玉米餅子:
“別說話了,來來來,吃這餅子,這是好東西,加了小米面和豆面,吃起來甘甜!”
王大栓愣頭愣腦的說:“酒沒喝完、菜沒吃完,著急上大餅子干什么?”
“干什么?堵住你那張嘴。”王秀蘭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警告意味十足。
王大栓反應過來,訕笑著拿走一張餅子:
上午開了會,隊長剛說過不準透露即將施行大包干政策的事!
大餅子上場,那酸香可口的菜湯汁就成了珍寶。
死面黃餅子被大家伙掰碎了泡進那濃郁的湯汁里,只要打個滾泡透了,這就是再美味不過的飽食大餐。
剛從的肉雖然味美可口,奈何大家伙肚子里沒有油水,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大肚漢。
一盆子肉看著不少,可滿桌子十多號人,大家伙不夠分。
這時候還得靠黃餅子充饑。
面餅厚重的口感吸附了湯汁里濃縮的所有精華,一口下去,嘴里純粹都是幸福感。
特別是剛從說還沒喝完酒的王大栓,筷子一扒拉、舌尖一卷,一碗殺豬菜菜湯燴餅便掃的干干凈凈。
就此,腸胃的嚕嚕聲終于消散了,饑餓的肚皮被高熱量的食物暴力填平,那種久旱逢甘霖的滿足感和踏實感開始像溫酒一樣,在身體里彌散、回甘。
“痛快,這才叫過臘月!”劉二柱愜意地呼出一大口悠長的白氣。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油光光的額角,額頭上已積了層薄汗。
“是啊,這日子真好。”劉小燕小心咀嚼著自己碗里最后一塊肥肉,油亮的嘴角上翹。
很滿足。
另一個黨代表劉金海很感慨,抽了口煙說:“咱想想前幾年這個時候,大冷的填別說這么大盆殺豬菜,能分一碗帶葷腥的蘿卜條就算老天爺開眼了。”
“剛從貳角說的好,咱隊里一個兩個的,那腸子餓得比燈捻還細,日子過的孬啊。”
他的話引發了另一陣咀嚼之外的含糊附和。
然后不知道誰趁機插了一句嘴:“還是得大包干,要是大包干了日子準不一樣……”
這話引發了一陣驚愕。
盤坐在炕上的貳角本來正對付著最后一塊大骨頭,聞言他立刻抬起頭,含糊不清卻斬釘截鐵地附和:
“對,咱現在大集體成了個悶罐子,平日里光喊號子就能吃上殺豬菜了?就得大包干——這叫開蓋,給日子透氣兒!”
這下子王秀蘭沒招了。
主食都端上來了,沒吃的了。
再一個貳角頭腦簡單,接話接的太快,誰也攔不住。
王大栓的頭腦比他復雜不了多少,倆人大腦里蛋白質合計起來也沒一個雞蛋清多。
貳角開口,王大栓接話:“那肯定的,要是大包干,那我王大栓就去承包個養魚池,到時候豁出去命,也要把它給伺候明白。”
“養的魚肥蝦壯那是咱的本分,要是虧了瘦了那是我自個兒沒本事,老婆孩子大不了跟著我繼續啃窩頭咸菜,泛著不拖累隊上兄弟!”
貳角聽了點頭,“呸”地一聲吐出啃得精光的骨茬。
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一股憋屈已久、如今終于要奮力一搏的狠勁兒。
劉二柱不明所以,跟著起哄:“大栓叔說得硬氣,咱海上的道理也一樣。”
“以前大幫哄,一條船烏泱泱二十號人,窩工啊,海面上一天能真撒出去幾張網?都瞅著玩呢,誰真舍得力氣去干活?”
“所以我就覺得大包干好,船包到我二叔他們幾個老海鬼手里試試,他們到時候準舍得把力氣用在好海場上,到時候人少心齊,船怎么能吃水深些?全靠魚貨堆得冒出來……”
“你快吃你的吧。”劉有余怒視本家侄子。
劉二柱訕笑一聲,還在喋喋不休,不過聲音越來越弱:
“四叔,我聽我二叔說了,要是叫他們承包了隊里漁船,那明年開海季他們一準能拿出滿船頂呱呱的鮮貨,到時候給隊里多交提成,余下的也夠給我倆堂哥湊個結婚錢……”
劉旺財媳婦看著沉默不語的自家男人,她還不知道上午開會結果。
但她知道最近生產隊里關于大包干路線之爭的激烈程度,也知道自家男人的意見,于是她就想趁機幫自家男人說句話。
她發揮了自己二十多年隊長夫人的政治智慧,意味深長的說:
“今天席上的都是為集體出力的硬骨頭,往后一起十八勁,可得讓隊里像咱鍋里的菜湯一樣,越熬越香濃,越熬越有盼頭!”
這話里有話,她目光帶著期待望向錢進。
結果錢進尷尬了。
劉旺財也尷尬了。
很快她發現情況不對,因為隨著她話音落地,飯桌的熱烈氣氛變得凝滯了。
王大栓急眼了。
他還以為開完會后半天時間又出了變故,頓時激動起來。
只見他把眼睛一瞪,像是被肉塊噎住了似的,臉紅脖子粗:
“熬?嬸子啊,光靠熬可不頂事!要不是有錢總隊,咱哪年臘月分那點糧能撐過半年?那點東西就夠糊嘴皮子!”
“叫我說這大鍋飯再熬下去,水都熬干了,還能有啥香濃的?錢總隊,是不是?”
他情緒激動聲音大,唾沫星子都差點飛濺到對面貳角的碗里。
貳角比他頭腦能發達一點,緊張的看向錢進:“錢總隊?咱怎么還變卦呢?”
錢進斜睨他一眼:“以后做事說話都要三思,要把情況搞明白了再開口再動手,要不然就要鬧笑話!”
然后他夾起碗里的五花肉給眾人看:
“這塊肉好,膘滿肉厚,收拾得干凈利落,吃到嘴里真是有滋味。不過好肉還得配好菜,如果干燉肉它香的讓人難以下咽,還得配上酸菜、大料、油鹽醬醋,是不是?”
劉旺財和劉有余聽懂了這話,忍不住點頭:“不管什么時候,大家都要團結一致。”
“一鍋菜燴一起才能出來一頓好飯,全隊社員擰成一股繩,才能出來個好生產隊。”
貳角等人沒搞明白,面面相覷:“啥意思?”
“到底還要不要大包干了?”
聽到這話,養雞小組的青年們豎起了耳朵。
他們仔細分析這句話。
覺得話里有話。
‘還’是重點,這意味著之前隊里干部和社員代表們是決定要進行大包干了?
錢進對劉旺財說:“指望這些人能把消息瞞住?瞞不住的,就算他們自己能忍住了不往外說,人家有腦子給他們話里下個套,也能把結果給套出來。”
劉旺財沉重的點頭。
他比錢進了解自家這些人。
上午他的安排純粹是一廂情愿,根本堵住這些人的嘴巴。
這樣他嘆了口氣,說道:“包,當然要包,不是說了找個好日子把社員都召集起來開個全體社員大會再宣布嗎?”
王大栓頓時松了口氣,笑道:“剛才叫俺嬸子那話嚇我一跳。”
劉旺財媳婦呆呆的看著他們。
青年們聞言斗志昂揚,群情激蕩。
劉小梅看著長輩們的表情,偷偷拽了拽身旁劉鐵錘的袖子,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問:“鐵錘哥,你聽清楚了沒?是要包的吧?”
劉鐵錘只是悶頭扒著碗里油汪汪的湯泡餅。
他不說話,但加快了吃飯的速度,顯然是情緒高漲。
養雞小組有姑娘心細,著急的問:“啊?隊里要大包干?那養雞場怎么辦?也要包出去?”
劉旺財趕緊一拍桌子:“瞎琢磨什么呢?你們以為大包干就是把家給全拆了?”
“養雞場是錢總隊支持咱們生產隊的集體資產,還有豆腐坊和魚丸坊,那的集體資產,誰都別想碰!”
“你們養雞小組就給我認真養雞,誰都不準碰隊里的雞!”
劉鐵錘低聲說:“可一旦大包干,那就沒有工分了,到時候我們養雞小組怎么算勞力?怎么拿工分?”
劉旺財正要說話,偏偏這事他還沒琢磨過,愣住了,只能看錢進。
錢進說道:“多簡單的事,小集體企業有利潤在,當然是給你們發工資,以后你們就是給隊集體打工的工人了!”
這話讓青年們咧開了嘴:“呀,咱們還成工人了?”
“那是不是也有勞保福利啊?”
“到時候也給我們弄一身藍工裝,再弄一副勞保手套——這個隊里有的是……”
錢進點頭。
劉旺財便沒好氣的甩甩手:“有有有,都有,都有,你們給我好好干就成了!”
“告訴你們,這批雞很重要,是錢總隊給咱生產隊謀發展打基礎用的,你們必須給我養好了!”
“這個沒問題。”劉二柱暢快的說,“我們就按照錢總隊教的科學法子來。”
“料怎么喂、藥什么時候打、溫度控制住,保準能把雞給養好。”
他說著揮舞起手臂來,仿佛那成群的肥雞和滿筐的雞蛋唾手可得。
大包干的話題讓青年們情緒激動,也讓其他支持大包干的社員代表、黨代表多話起來:
“二柱這話在理,田土也能這樣,我那娘家哥哥,他們那兒早一年搞了承包試點。我哥包了十畝旱田種花生,然后精耕細作。”
“去年冬里凍透了地,今年剛開春就一镢一镢深翻,把往年大田里那踩得比鐵板還硬的死土疙瘩全挖開了。”
“漚肥漚得足足的,水也澆的好,下雨地里積了水,他就用水桶往外挑,結果怎么樣?今年花生豐收啊!一畝頂過去大田兩三畝,光花生殼子都能多出一大堆喂豬羊!”
更多的話題還是圍繞劉家生產隊內外進行:
“咱把灘涂那鹽堿地,花點力氣拾掇,弄成幾塊平整的蝦池,這也不是不能想的事!”
“海帶苗呢?咱能不能琢磨琢磨往深水區栽幾垅?聽說早就有這個養殖技術了,叫其他人種玉米花生小麥,咱們種海帶!”
“我聽廣播上說,別說這個海帶了,南方有地方還承包了海里,他們在海里用箱子養魚……”
看著青年們朝氣蓬勃的樣子,劉旺財放下碗拿起了煙袋桿。
他瞇著眼睛看青年們揮斥方遒,看貳角王大栓等人口沫橫飛。
這種激情澎湃是發自內心的,絕無表演痕跡。
而生產隊已經多久沒有青年們這樣激情澎湃了?
一個優秀的生產隊,就應該這樣!
劉旺財吐了口煙圈,開始意識到大包干政策是正確的發展方向。
他不該畏首畏尾,就該堅定的選擇這條路!
繚繞的煙霧縹緲纏繞,像是形成了一些抽象的情景:
像是不遠處廣袤的麥田被重新分割成整齊油綠的方格子,麥穗金燦燦沉甸甸。
像是幾艘掛了紅旗、安裝了發動機的漁船輕快地穿過海平面,一網灑下,船舷邊跳躍著銀亮的鱗光。
像是灘涂上多了幾塊規整的、水光粼粼的蝦池在倒映著藍天……
他無意識地拿起桌上的筷子,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在油膩斑駁的桌面上劃著。
開始是毫無目的線條,漸漸地,幾條橫平豎直的痕跡顯現出來——
劉旺福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他情緒有些復雜,沒有參與話題,他也拿著筷子頭在桌子上劃拉。
起初他是瞎劃拉,等看到了旁邊劉旺財寫下的字后,他知道無路可退了。
于是他給干字前面添了個字。
大包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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