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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風物志 第61章 反客為主
院落僻靜,小門處掛著的兩盞燈籠并未點亮,因顧繼祖夜里是不出門的,也不希望被人打攪。
但這夜,有“篤篤篤”的敲門聲頗為規律地響起。
院內的一間獨立小屋中,苗春娘已抹掉了唇上的胭脂,正坐在銅鏡前拆掉了發髻,梳著如瀑的長發,只聽婢女在門外道:“少夫人,顧經年來了。”
下意識地,苗春娘準備把頭發再挽起來,須臾卻道:“他這次是來找公子的。”
“公子已睡下了。”
“我去問問。”
苗春娘簡單地扎了頭發,披衣往顧繼祖的住處而去。
長廊盡頭是一處頗顯神秘的屋舍,門口趴著一條體型巨大的獵狗,年紀已經很老了,皮毛斑駁,據說曾在戰場上救過顧繼祖的命,聞著他的氣味把他從死人堆里找到的。
雖然在外人面前,總是苗春娘推著輪椅,可事實上,苗春娘在顧繼祖心里的地位遠遠不如這一條老獵狗,也比不了幾個老仆。
小小翼翼地繞過老獵狗,她敲了敲門。
屋內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少夫人,公子已睡下了。”
“是顧經年來了。”
門內,老仆沒有應話,轉身走進了黑暗中。
顧繼祖沒有睡,正坐在輪椅上,手捧著一個空空如也的藥碗發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在他對面,麻師小心翼翼地蹲坐著,不敢打擾了顧大公子沉思,待聽得稟報,他小眼珠迅速一轉,壯起膽子提醒道:“公子,藥材缺一不可,還是得讓他一起去邊塞。”
“嗯。”
顧繼祖沉悶地應了一聲,這才讓人去把顧經年帶來。
不一會兒,隨著屋門外幾聲低沉兇狠的狗叫,顧經年到了,苗春娘反而沒有資格入內,送了人就退下去。
在這個院子里,她并不像是少夫人,更像是一個婢女。
“若我沒記錯,這還是你第一次主動來見我。”顧繼祖道,“有事嗎?”
“顧繼業想讓你給吏部郎中打聲招呼。”
“有正事嗎?”
顧經年看了一眼麻師,又看了眼顧繼祖手里的藥碗,難得關心地問道:“你在喝藥?”
“是啊,麻先生為我開的治腿的藥。”
顧繼祖平平淡淡地應著,說得好像只要喝了藥就能再長出一雙腿來。
顧經年沒心情與他開玩笑,看了一眼麻師,想到這家伙既不可能把纓搖喂給顧繼祖,要治顧繼祖的腿,那就只有學黃虎了。
他遂問道:“強身健體的藥?你想給自己種虺蛭?”
顧繼祖雙手摩挲著藥碗,抬頭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我打算這么做?你愿意再喂我一點血嗎?”
顧經年無語至極,終于笑了出來。
“你他娘真是個瘋子。”
“我是瘋子。”顧繼祖毫不諱言,“我早就瘋了,但你知道我有多想再站起來嗎?不,你永遠不可能感受到!”
“咣!”
他猛地把手里的藥碗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瓷亂濺。
再抬首,顧繼祖一向平靜的表情已完全失控,變得扭曲、猙獰、憤怒。
他瞪著顧經年,雙眼通紅。
“你這樣的廢物,根本不了解我從小到大有多拼命,習文練武,孜孜不倦,我本該站得很高很高,立不世功業,比所有人都耀眼。可這十多年,我枯坐在這里,看著別人不斷成就,內心的失落……罷了,我也不需要你懂,只需要你一點血肉。”
千言萬語又歸于沉默,顧繼祖內心的波瀾才翻涌起來,很快又意興闌珊。
與顧經年這種斷了腿也能長出來的怪物談心,實在是沒什么意思,不如說些實在的。
“好啊。”
倒沒想到,顧經年應得很干脆,道:“但問題不在于你要長出虺心時能否吸食到我的血肉,而是你能活到那時候嗎?”
“黃虎能,我就能。”
“你只看到黃虎一個,你沒看到死了上萬人。”
“我身為將門子,最不怕的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顧繼祖道。
顧經年道:“別人一將功成萬骨枯是為了開創太平,你是為了自己站起來,殺多少人也再所不惜。”
“說得好像你在乎一樣。”顧繼祖淡淡道。
顧經年確實不在乎死多少人,因為那些大道理,顧北溟從來只教過顧繼祖,而他最多只是偶爾旁聽到一兩句。
反正從來沒有人要求他要心系蒼生。
“那好,具體打算如何做?”
“我以為你是來阻止我的。”
“我有自知之明,我不過是你的藥材,豈能阻止得了你?”顧經年道:“我會與裴念說,已經說服你放棄那些瘋狂想法了,但事情你做得隱秘些,莫牽連到顧家。”
“我知道。”顧繼祖道:“只要四娘能安然生產,你不會管我想做什么,對吧?這是你唯一的要求。”
聊得好好的,他忽然刻意強調了這句話。
顧經年的臉色一冷,感覺到他的威脅之意,眼底再次浮出了恨意來。
“有時我很羨慕你還有軟肋。”顧繼祖喟然嘆惜:“不像我,已經沒有任何在乎的人了。”
“說你的計劃吧。”顧經年語氣更冷峻了幾分。
“別的你不用管,準備一下,時間到了,我會帶你去邊境。”
“你知道有多少人盯著我嗎?”
“他們盯著你做什么?”
“大藥師與其背后的勢力在找另一個‘藥材’。”顧經年道,“不是你想要的藥材,功效與你無關。”
“知道了。”
顧繼祖也感到有些為難,要帶走顧經年必然引起籠人、開平司,以及諸多勢力的注意。
瑞國嚴禁煉術,哪怕他是大將軍長子、曾立下大功,一旦被發現做出這等事,身敗名裂是小,抄家滅族是大。
趁著顧繼祖沉思的當頭,麻師卻是悄然給顧經年遞了個眼神,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接著兩只手指動了動,做了一個走路的動作。
顧經年于是明白過來,麻師并不想要養虺,而是想要利用顧繼祖前往邊境一事,把纓搖送走。
過了一會,顧繼祖手指敲了敲輪椅,開口道:“不急,待我做好準備,你近來少惹些事便是,最好把開平司的官職辭了。”
“好,府里有不少旁人安插的眼線,清理一下吧。”
“我會辦。”顧繼祖以往不管這些事,但一開口,語氣天然就帶著自信。
顧經年又問道:“若不得父親支持,此事你只怕做不成,你會告訴他嗎?”
“你不必管,去吧。”
顧繼祖這般說了一句,黑暗中的老仆就現了身,站在顧經年身后。
這老仆武藝高強,顧經年小時候常想,等熬死了這個老東西,他就要殺了顧繼祖,這么多年過去,老仆更老,但似乎更強了。
出了屋門,老獵狗站了起來,發出低沉的咆哮。
顧經年小時候與這條狗搏斗過,那時候他還沒有狗高,被咬得支離破碎,從那以后,這狗覺得他軟弱可欺,每一次見他都想要撲上來撕咬。
黑暗中,唯一的亮光來自苗春娘手里的燈籠,把她那婀娜的身影照得朦朦朧朧,更添幾分美感。
她接了顧經年,離開了壓得人透不過氣的堂屋,走到她的小屋前,停下了腳步。
顧經年差點撞了上去,及時止住了身子,只聞到一縷淡淡的香,以及幾根發絲拂過他的臉,然后,一只柔荑握住了他的手。
“放松一下?”苗春娘問道。
她的聲音很輕,語氣很平靜,沒有任何特意誘惑的意味,也沒有撒嬌、討好、命令,就只是朋友之間的輕聲詢問。
“不了。”顧經年道,同樣是平靜的語氣。
苗春娘嘆道:“并沒有別的任何人能讓我抱一下,放心吧,他不管我們的。”
“不了。”顧經年道,“萬一與你有了感情,我就是個蠢貨。”
“放松一下,能有什么感情。”
苗春娘嘴角噙起一絲譏諷,也不知是在自嘲,還是嘲笑他。
她送顧經年出了院門,見院門外一片漆黑,把手里的燈籠遞了過去。
顧經年沒接,徑直走掉了。
院門又緩緩關上,美麗而孤獨的女子提燈的朦朧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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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繼業并不敢離顧繼祖的院子太近,等在遠處的小徑上,見顧經年出來,迎上前問道:“怎么樣?”
“兄長沒表態,應該在考慮。”
“他得考慮多久?”
“不知道。”顧經年應了,抬頭看看庭院里的樹梢,道:“把家里的鳥全都趕了吧,嘰嘰喳喳,吵到我睡覺了。”
說罷,顧經年揮退顧繼業,自回了屋。
他閉上眼,靜下心來,漸漸能感覺纓搖就在附近。
最開始,他卷進這些事,因為顧家被冤枉了。他還編了一番話嚇唬顧繼業,沒想到一語成讖,顧繼祖真打算付諸實踐。
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道中周旋,他也受夠了,終于有了一個初步計劃。
利用顧繼祖,鏟除掉旁人留在他身邊的眼線,找到纓搖,送她遠走高飛;大藥師一直盯著纓搖,必有動作,則利用籠人找出他來,與裴念聯手除之;至于顧繼祖,勸是勸不住了,到時可利用梅承宗殺掉,以免帶來禍端,反正早就想殺他了;最后,再利用梅承宗與徐允的矛盾,讓他們自相殘殺。
那些強食者利用他,他則反過來利用他們。
夜里,顧經年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像今日聽說過的那個在越國舉義的人彘一樣揭竿而起,把那些帶給他威脅的人全都殺了,于是,他頓覺輕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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