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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風物志 第56章 藥師(二)
持續不斷的痛苦沒有讓顧經年麻木,只讓他覺得身處地獄。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他感受到了那古樹的搖晃。
纏繞著他的枝椏動了,像在憤怒地掙扎。
隱隱地,不知何處,一個蒼老而緩慢的聲音在咆哮。
“誰在燒我?!誰在燒我?!”
樹洞外,那羽人落霞則喊道:“主人,裴念放了火!”
顧經年知道大藥師要打開樹洞了,于是忍著疼痛死死盯著他,想看看他是如何驅使這棵古樹的。
可大藥師并沒有動,依舊是安安靜靜地等著。
樹洞被打開,外面恍如白晝。
火勢著在上方的樹冠上。
裴念撲向羽人時,目的并非是與之纏斗,而是找機會一腳踩在羽人背上,躍上了古樹高處的枝干。
當那活過來的枝椏向她襲卷過來時,她已拿出火折子,點燃了那秋季干枯的枝葉。
火勢竄起。
從沉睡中醒來的古樹畏懼大火,開始不停地搖晃。
終于,古樹徹底活了,它站了起來。
大地被掀翻,一條條巨大的根莖破土而出,像是它的一條條腿,邁開,向著遠處的河流走去。
它的動作很笨拙緩慢,但每一次邁出的步伐都很大,撞倒了一片片的樹木,隨著樹冠的大火,它晃動的頻率也愈發大了。
樹洞中也在搖晃,連藥師也被一根枝椏纏著腰,才勉強沒有摔倒。
終于,古樹跑到了一條河邊。
它迫不及待地將根莖扎進了河邊的濕潤土壤當中,高聳的樹干緩緩倒下,帶著大火砸向河中。
樹洞內一陣咣啷大響,臺子砸在地上,接著,是各種瓶瓶罐罐摔了出去。
一根枝椏裹著大藥師,將他緩緩送了出去。落霞撲騰著翅膀從空中降下,護在他身旁。
“嗞——”
終于,樹冠砸在了河中,騰起一陣煙霧。
但火還在燃燒,樹洞內濃煙嗆鼻。
顧經年能夠感受到那捆縛著他的枝椏漸漸變得無力,他奮力掙扎了幾下,樹枝插進他的五臟六腑,劇痛,但古樹并沒有更緊地捆住他,反而少了幾分力道。
不停在愈合的傷口長出了新的皮肉,有些部分把樹枝也包裹了,隨著他的掙扎,重新被撕裂。
承受著這些,他希望能一點點把自己扯出來,卻發現這樣是徒勞無功。
終于,他力竭了,垂下頭,連睜眼都無力,唯有手指撫摸著那困住他的枝椏,感受著那樹皮似曾相識的手感。
腦中想到了一些悠遠的事。
崇經書院,藏書樓,不知已活了多少歲的老者遞過一塊木牌。
“你認得……樹翁……嗎?”顧經年以含糊不清的聲音喃喃問道。
“樹翁。”
隱隱地,那低沉的蒼老聲音響起,帶著一股淡淡的悲哀。
顧經年感到身上的樹枝松了,他摔在地上,身上的傷勢反而更痛了,讓他差點暈了過去。
接著,黃虎也轟然砸下。
稍微歇了一會,顧經年喉嚨處傷勢略略恢復,喃喃道:“爬出去。”
古樹已經完全倒了,樹洞口朝著地面,只有一條小縫隙,透著大火的光亮。
火勢還在蔓延,古樹卻無法翻身。
黃虎迷迷糊糊地睜眼,喃喃道:“公子先走。”
他奮起余力,推了推顧經年的腳。
顧經年咬牙往前爬了爬,把頭探出了縫隙。
他看到火已經燒到樹干上了,那股讓他恐懼的炙熱感撲面而來。
然后,他看到一雙腳緩緩落在面前。
那腳不大,頗為秀氣,穿著一雙白色的平底繡鞋,腳踝上方是青綢的褲管,難得的是,這樣臟兮兮的環境中,那雙白鞋還很干凈,連鞋底也沒沾一點泥濘。
一只腳踩在了顧經年頭上。
是那羽人落霞。
“你居然能跑出來,受死吧!”
落霞說著,手中長劍徑直向顧經年脖頸斬下。
終于,山林里響起了一聲清叱,那聲音雖透著焦急,卻依舊悅耳動人,如泉水流響、黃鶯啼歌。
“別殺他!我已經來了!”
纓搖竟真是來了。
落霞手中的劍揮落,在最后一刻才收了勁,架在了顧經年的脖頸上。
她嘴角微揚,帶著一絲計得的笑容,道:“出來!”
纓搖大喊道:“你別殺她,我現在出來!”
月光下,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十余步外的樹冠中探了探。
落霞一劍刺下,將顧經年扎在地上,當即向纓搖飛去,伸手便去捉。
忽然,一陣迷煙噴出,徑直噴在落霞臉上。
她翅膀迅速撲騰了幾下,但還是跌落在地。
那瘦小的身影迅速竄向顧經年,到了近處,才讓人看清那紅妝打扮之下,是麻師丑陃的面容。
麻師手里還拿著一面古銅鏡。
他一邊跑,一邊對著古銅鏡喊道:“小祖宗,你可別出來,我現在救他。”
聲音卻是從遠處發出來,這大概就是那古銅鏡的作用。
“好。”
纓搖也在說話,聲音卻變了一個位置。
麻師跑到顧經年面前,一把拔出了插著的那柄劍,道:“恢復了沒?快走……”
忽然。
遠處又有人大喊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
“捉到了!”
這句話一出,一張大網罩下將麻師兜住,原本昏迷在地上的羽人倏地飛起。
與此同時,一個個黑衣人從遠處的樹冠中躍下,往這邊包圍過來。
大藥師在黑衣人的守護下走來,目光看向那句“捉到了”響起的方向,手一揮,命手下人過去。
之后,他才不緊不慢地吩咐道:“滅火。”
河面上終于騰起了一條水龍,噴向燃燒著的大火。
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
“終于捉到了。”
大藥師抬頭看向飛來的落霞,臉上綻出了笑容,又道:“你親自去看……”
“嗖!”
一支利箭激射而至。
落霞正要飛向那捉拿纓搖的地方,箭矢已貫穿了她的小腹,巨力將她帶著跌落了極遠。
“嗖嗖嗖!”
一支支箭矢從黑暗中激射而出,數量并不多,可怕的是每一支都極準,且力道極大。
那些黑夜人身手不可謂不矯健,可任他們動作敏捷地閃躲,或持刀格擋,箭矢還是無情地貫穿他們的身體。
“住手?!”
大藥師怒叱道:“魏禥,你在做什么?!還不住手!”
下一刻,他忽然閉上了嘴。
因為他看到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身影。
慘叫聲不絕,箭手們從黑暗中現身,持弓緩步上前。數十人行動有序,仿佛一人。殺氣騰騰,卻有種無法被戰勝的可怖氣勢,這是驍毅軍中百戰之士才有的氣勢。
在他們后面,一個身材婀娜的女子推著輪椅而來,仿佛是在林中散步。
“顧繼祖?”
大藥師認出了對方,輕蔑地笑了一下,可眼神里卻帶著震驚。
他轉向古樹,指著顧繼祖,不停呼喝道:“殺了他!殺了他!”
顧經年躺在地上,聽著那熟悉的箭矢破空之聲,知這是顧繼祖的親衛來了。
他早預料到了,只要給顧繼祖一個能治愈雙腿的希望,這位長兄就會不顧一切地追尋。
這便是他的后手。
那個雨夜,纓搖抱著他,貼在他的心口,他在睡夢中還是拍了拍她,交代了兩句。
“你不該來,這里很危險,顧繼祖會吃了你。但我們如果遇到危險,也可以利用他來保護我們……”
顧經年對顧家的感受很復雜便在于此。
有時,他確實是受到了顧家的保護。
視線里,被燒禿了的古樹緩緩站了起來,枝椏襲卷向驍毅軍箭手。
此時,顧繼祖開口了。
“千歲柏,是你嗎?看在樹翁的面上,我不燒你,但再敢助紂為虐,絕不容情。”
古樹收回了那些枝椏,發出沉悶的嘆惜,笨拙地邁出根莖,轟然撞倒幾棵樹木,消失在了樹林之中。
顧經年等恢復了些力氣,勉力支起身,看向大藥師。
只見大藥師試圖喚回古樹卻以失敗告終,只好沉著臉指揮黑衣人反抗;天空中,重傷的羽人撲騰了兩下翅膀飛走,卻沒有更多的異人出現;終于,大藥師身邊的黑衣人全都倒下了,獨留他站在那,嘴里喃喃自語。
顧經年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艱難起身,踉蹌往那邊走去,最后卻體力不支,跌在地上,只隱隱聽到大藥師說的是“不該是這樣”。
他總覺得有某些地方不對,但他太累了,終于閉上了眼……
“留活口!”
顧繼祖吩咐道,看似平靜的語氣里帶著不可抑制的興奮。
他顯然已查到了,這個神秘的藥師正是有本事治好他腿疾之人,今夜,以兄弟為餌,既將人引了出來,絕不容他逃匿。
而且,取了虺心之人也已經找到了,治愈的希望就在眼前。
想著這些,顧繼祖的眼神依舊銳利,但放在毯子上的那雙手已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了。
“推我過去。”
“公子,恐怕有危險……”
“推我過去。”
苗春娘只好推動輪椅。
輪椅從顧經年身邊經過,她低頭看了一眼,迅速收回了目光。
顧繼祖則只盯著大藥師。
隨著距離一點點近了,他眼眸中越來越有神彩,一掃過去的頹廢。
他打量著大藥師,斟酌著話語,緩慢而彬彬有禮地道:“閣下不必怕,只當我是一個病人。”
“我知道你,顧繼祖。”大藥師鎮定下來,撫須道:“你要的,我們可以……”
話音未落,黑血從他嘴角淌了下來,他瞪大了眼,頃刻,眼中生機盡去,倒地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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