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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小飯堂 第五百七十一章 佛手化橘紅(十四)
溫明棠打的這一聲噴嚏當然不是因為枕在美人懷中大夢不醒的葉淮,而是另有其人。
比起東大街的熱鬧繁華,長安府衙的大牢之中便顯得尤為冷清了。此時已是初春,衣裳穿的足夠的情況之下自是不冷的,可捂著小腹的趙蓮還是嘗試著向看管大牢的獄卒要了一碗熱水。
這等雖說多添的麻煩,卻又算不得無禮的要求自是看獄卒心情了。所幸今日看管大牢的獄卒是個勤快,懶得費什么口舌爭執,轉身便去端了碗熱水給這位肚里懷了個“證據胎兒”的女囚。
趙蓮接過獄卒端來的熱水道了謝,小心翼翼的捧起茶碗喝了兩口之后,見獄卒還沒走,實在是忍不住,問起了今日被關押之后聽到的那些隨意走動的獄卒們閑聊中扯到的瑣事“敢問敢問小哥,你們下午說的那大理寺的林少卿相中衙門里廚娘的事,那廚娘可是姓溫”
這段時日府衙大牢里關押的犯人不多,獄卒自是算得空閑,再者看到趙蓮,想起自家有個妹子同她差不多的年歲,一時多了幾分耐性,便與她說了起來。
“是啊那溫小娘子是昔日犯了事的大儒溫玄策之女,你這年歲當年溫玄策出事時也記事了,當是聽過他的名字的,未出事前,他名頭極盛。”獄卒說道,“長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他。”
“我知道。”趙蓮端著茶碗點頭,咧嘴擠出一個笑容道,“溫姐姐生的很是美麗呢”說到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用袖子沾了沾碗里的水,小心翼翼的擦起了自己的臉。
討來一碗水,卻只喝了兩口,剩余的便盡數用來洗臉了這一幕看的獄卒一陣沉默,半晌之后,忍不住提醒趙蓮“你眼下是囚犯,我府衙雖說不苛待囚犯,可這水給不給的全賴我等心情。今日我心情不錯便給了,明日給不給的,便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此這水你不用來喝卻用來擦臉,委實是太浪費了。”說到最后,語氣已明顯帶了幾分不悅了,可看著趙蓮那張臉,又想起了自家疼愛的差不多年歲的妹子,到底還是忍不住說道,“便是擦了臉,這地方也沒人看,委實沒甚必要。”
“小哥說的有理”趙蓮端著茶碗點頭,面上咧嘴擠出的笑容淡了下去,垂下眼瞼,隔著牢門,獄卒都能察覺到她情緒明顯低落了下來,只聽趙蓮說道,“可女子生一張美麗的臉,很是重要呢”
這話說的再思及方才她問林斐與溫明棠的事,以及她被關進來,牽連到的那位鄉紳公子,獄卒忍不住撇了撇嘴,可想到自家妹子這年齡亦是在相看人家以及關注外頭哪家兒郎算得如意郎君這等事時,又覺得這也算得人之常情了。
可人之常情雖是人之常情,世事嚴苛卻也是事實。大抵是覺得此時的趙蓮同自家妹子實在有些相似,獄卒的耐心也遠比往日要足,想起今日一番經歷,外加大人方才吃完暮食回來說的那些話,便多了幾句嘴,說了起來。
“我家大人說了,即便是相貌再登對,一見鐘情的那等,臉也終究只是錦上添花之物,你將這個事看的太重了。更何況,再好看的臉,看久了,便也習慣了;同樣的,再難看的臉,看久了,也會慢慢習慣的。”獄卒說道。
雖然都是習慣,這面對好看的臉的習慣與面對丑臉的習慣自是不同的。
趙蓮聽到這里,笑了起來,抬眼,隔著牢門對獄卒說道“小哥說的這些話,這些年我早聽過了,也明白你等說的有理,可明白這話有道理是一回事,做起來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雖此時趙蓮比起鄉紳宅邸抓來時的穿著打扮精細,樸素了不少,那身精細的衣裳也換成了囚犯貫穿的囚服,可隔著牢門看著此時端著茶碗,并未梳妝打扮的趙蓮,獄卒只覺得眼前的趙蓮比起那鄉紳宅邸中的順眼太多了。
用同僚的話來講,便是鄉紳宅邸中抓來的那個趙蓮雖然打扮精細、一副鄉紳公子夫人做派,可不論是其行為、表情還是出口的無辜話語都似是一朵刻意偽裝的白蓮花一般,透著一股子刻意的無辜,除了當真吃這套的之外,多數人,尤其是衙門里辦案抓犯人的人大多都是不喜這添亂做派的。
眼下牢房中關押的趙蓮雖換了囚服,可這一聲開口坦然的真話,卻委實比那個趙蓮看起來順眼太多了,也更似自家性子單純天真的妹子了。
獄卒想起自家妹子便心軟了幾分,想了想,提醒她道“這里是大牢,我等辦案的見過的伎倆多了,還是似你現在這般坦然些,承認自己的不足更招人待見。”
“我知道。”這話之后,便聽趙蓮笑了,她接話道,“我阿爹阿娘一貫是招人厭惡的,我見得多了,自是知曉什么樣的人最招人厭惡。”
這話更是坦誠,甚至可說加上先前那句,算得上是同官府打上交道之后的趙蓮最令人覺得坦誠之時了。
“看你在那鄉紳府宅中的做派,我等覺得你比你爹娘那真小人來更是心機深誠,委實算個偽君子,偽君子與真小人同樣令人生厭;可眼下見了你,我又覺得你好似也只是個尋常姑娘家罷了。”獄卒嘆了口氣,看著一身囚服,還懷了個證據似的胎兒的趙蓮,說道,“你這又是何苦來著可知自己牽連進什么事了”
“小哥說的這些我都知道。”趙蓮垂眸看著手里的茶碗,嘴巴一張一合的說道,“其實也不是有意隱瞞大人,而是我等也確實是什么都不知道。”
這其中的齟齬,獄卒自然能從同僚的透露中猜到幾分,聽到這里,更是嘆氣“什么都不知道也敢牽連進人命案我等見過那等明明殺了人,卻百般想法子抹除證據,擦去身上臟水的,卻未見過分明沒殺人,卻偏偏自己往自己身上潑臟水的。”說到這里,便看到了出現在大牢門前的長安府尹,待要過去拜見,卻見長安府尹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獄卒明白過來,便繼續靠在牢門前同趙蓮說些心里話。
回到衙門,眼看還不到歇息時辰的長安府尹想了想,還是決定再來大牢這里會一會趙大郎夫婦,沒成想,這一晃,卻是見到了一番預料之中,意料之外的驚喜。
感慨了一番果真是天道酬勤,被無意饋贈的驚喜砸中之后的長安府尹駐足認真聽了起來。
趙蓮早在獄卒說到偏偏自己往自己身上潑臟水時便紅了眼,放下手里的茶碗,捂住自己的眼睛抽泣了起來。
比起白日里人前表現出的無辜,此時的趙蓮在長安府尹眼里才算得真有幾分尋常天真女兒家的無辜了。
“我知道,可我沒辦法。”趙蓮捂住自己的眼睛說道,“我也不曾殺人。我只是只是想過好日子罷了”
最后一句“想過好日子”的話一出,趙蓮總算是徹底舒了口氣,那塊堵在嗓子口的石頭仿佛終于被挪開了一般哭泣抽噎了起來“我知曉大人只是循著辦案的流程在走,抓我等也是合情合理,可我當真沒殺人。”
“沒殺人卻拿不出證據,偏你又是最大的得利之人,不抓你抓誰”獄卒搖頭,看著抽噎的趙蓮說道,“所以好端端的,何苦牽連上人命官司為了過好日子,攤上人命官司卻又說不清,雖懷了胎兒卻不能安心養胎,只能在牢里過活,值得么”
“我不曾殺人,家家里人他們也發誓了他們未殺人。”趙蓮吹著眼淚說道,“我是信的,畢竟我腹里還有胎兒。”說到這里,趙蓮下意識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方才坦誠相言,同尋常女兒家沒什么不同的趙蓮此時身上那“無辜白蓮”的味兒好似又冒出來了。
雖然這話當也是實話,說坦誠也算坦誠,卻不再似方才那般能讓獄卒記起他天真單純的自家妹子了,而是不由自主警惕了起來。
說實話,趙蓮身上的這一幕反應落在獄卒眼里,便是獄卒自己也覺得費解,身上帶著那股子“無辜白蓮”味兒的趙蓮實在是讓人發自內心的抵觸,哪怕他們并未說什么要緊事,趙蓮說的也都是實話,卻依舊如此。
眼前的趙蓮好似生了兩張面孔,一面是坦誠相待,甚至還可算得上知事懂理的尋常女兒家,讓人發自內心的憐惜;另一面卻又帶著那股子沖人的“無辜白蓮”味兒,讓人下意識的在心里筑起一道心墻,警惕的面對眼前的女子。
“你說的家里人可不是指你爹娘,是說那鄉紳父子吧”筑起了心墻的獄卒看向牢門外站著的長安府尹,見長安府尹點頭,便又繼續問了下去。
“都都是。”趙蓮盯著那擺在石床上的茶碗,說道,“我家里人都發誓了沒殺人,我也能發誓我沒殺人。”
雖然也算坦誠,可到底不曾坦誠到底,既先前沒提到爹娘,卻又到底顧忌影響,不肯承認自己忘了爹娘,只拿都是的話語掩蓋過去,那股子無辜白蓮的味兒就是在這一句又一句的顧忌影響中生出來的。
有趙大郎夫婦這樣的父母,即便是獨女,又能過的多好即便只有一個獨女,逼得他們不得不重視趙蓮這個能為自己養老的女兒,可這父母與子女的感情間著實充滿了算計。而趙大郎夫婦與趙蓮之間老天爺也并未降下什么尋常寡母生出神童兒的奇跡來,而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趙大郎夫婦不是什么好的父母,趙蓮這女兒自也不是什么無辜孝順的乖覺女兒,那下意識只為鄉紳父子辯解而不為趙大郎夫婦辯解的舉動足可見在趙蓮心中,比起給她鄉紳公子夫人身份,穿金戴銀的鄉紳父子來,趙大郎夫婦實在是沒什么份量。
趙蓮的感情委實是務實的很,最重的感情永遠只放在利這一邊。
“可我大榮是看律法的地方,不是看誓言的地方。”獄卒說道,雖說這世間大多數人還是將誓言看的神圣的,可還是有不少人將誓言當成屁一般,發完就放了的。
“我知道,可我確實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成嫌犯了。”趙蓮的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對著石床上的茶碗說道,“我只知道我沒有殺人,剩余的,也只能交給大人們了。”
不是交給大人們,而是看鄉紳想要如何擺弄你這顆自己空生一張嘴,卻無法自辯的棋子了。獄卒聽到這里,忍不住嘆氣,也漸漸習慣了趙蓮一時坦誠至極,一時又白蓮味兒沖天的行為舉止了。
真是難怪人道看大牢看久了,也算得見多識廣了。一生也吃不上一次牢飯的百姓大街上隨處可見,能進大牢里的,委實都是百姓中的人才,自是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實在是每一個看仔細了,都叫人如鯁在喉的食不下飯。
“小哥問我好不容易討得一碗熱水,為何只喝兩口,剩余大半碗卻用來洗了臉,”那股白蓮味兒同坦誠一同出現在了眼前的趙蓮身上,趙蓮捂著眼,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我眼下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護住一張臉不在將來見到夫君時讓夫君嫌棄與保住腹中的胎兒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腹中的胎兒自不必說,于官府而言是證據,于趙蓮而言則是母憑子貴最重要的倚仗。至于那張臉想起她先時感慨溫明棠生的美,以及她都懂的那些勸慰道理,獄卒自然不再重復那些美沒有那么重要的大道理了,而是想了想,轉而說道“如此殫精竭慮的,只為討得夫君的喜歡。且你這等嫁高門的事還要看運氣,便是如你這般有了運氣的好運娘子,卻又牽扯進了人命案,如此走的搖搖晃晃的,一個不留神就可能摔了,最后跌個人財兩空,何苦來哉為何不穩當些呢我記得你家有位在宮里做司膳的娘子就很是厲害,能有本事自己在長安城置辦宅子,她便不需過你這般擔驚受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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