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眉山蘇氏,蘇允最賢 第四百一十四章 官家,你為何造反?
三更梆子敲過。
岑啟衡的皂靴踏碎乾清宮東偏殿的薄霜。
他身后八名親衛懷抱陌刀,刀刃裹著的黑布卻滲出暗紅——半個時辰前,他們剛將慈壽宮派來的巡夜內臣沉進了金水河。
趙煦立在紫檀屏風后,聽著靴甲碰撞聲由遠及近。
案頭《范文正公奏議》攤開在“百官圖”那頁,朱砂圈出的“擇長官”三字被燭火映得發紅。
當岑啟衡掀開綿簾,少年帝王突然按住他要跪的肩頭:“范純仁此刻可在西水門?”
“回陛下,已按您吩咐,以查驗城防為名接入禁軍左廂營。”
岑啟衡瞥見御案上的《邊事札子》——正是三日前被太后駁回的那份,此刻卻密密麻麻批注著新的調防方案。
卯時初刻,范純仁裹著貂裘匆匆而入。
這位年逾六旬的老臣剛跨進門檻,便被殿內森嚴的甲胄寒光逼得頓住腳步。
趙煦快步迎上,親手接過他肩頭的斗篷,指腹觸到貂毛上未化的雪粒:“希文公當年戍守延州,可曾教過您‘先憂后樂’?”
范純仁望著少年眼底血絲,想起先帝靈前那個倔強的孩童。
案頭《范文正公年譜》攤開在“慶歷新政”那章,墨跡未干的批注旁壓著半截魚符。
“老臣……”
他剛開口,趙煦已展開一卷文書,燭火照亮“青苗法改良條陳”的標題——正是他數年前被束之高閣的奏疏。
“太后前日燒了您的《時政疏》。”
趙煦的指尖劃過被火燎過的紙邊,“但朕讓人謄抄了三份,一份在呂惠卿處,一份在章惇案頭,還有……”
他突然掀開紫檀匣,露出滿滿一匣彈劾太后親信的密折,“這份,朕想請您署個首名。”
更漏滴答聲里,范純仁盯著匣中范仲淹手書的《答手詔條陳十事》摹本。
那熟悉的鐵畫銀鉤間,夾著趙煦稚嫩的朱批:“希文公若在,當教朕破局之法。”
范純仁的喉結滾動兩下,袍袖掃落案頭《百官公卿表》,露出底下暗藏的《皇城司布防圖》——每個禁軍崗哨旁,都用朱砂標著與他范氏門生故吏的關聯。
“官家打算如何……”
話未說完,趙煦已將半片魚符塞進他掌心,青銅的涼意沁入肌理。
殿外傳來更夫梆子,混著遠處隱約的馬蹄聲——那是岑啟衡按計劃調動的殿前司精銳。
趙煦目光掃過范純仁腰間褪色的玉帶,道:“朕不知該如何是好,還請范相公教我。”
范純仁摩挲著魚符上斑駁的青銅銹,忽聞趙煦袖中滑落一物。
彎腰拾起時,竟是塊素絹——先帝崩殂那日,小皇子攥在掌心哭出血痕的遺物,邊角還留著孩童牙印。
“景祐三年,”范純仁的聲音變得發澀起來。
“先公在御史臺彈劾宰相,被指‘越職言事’。
他說:‘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趙煦突然跪倒,玄色常服沾滿地上霜漬:“如今朕困于九重,西北烽煙起,朝堂黨爭亂,太后……”
少年哽住,抬頭時眼尾泛紅.
“前日慈寧宮賜膳,膳碗底刻著‘垂簾乃祖宗家法’。”
話音未落,范純仁亦是慌忙跪下,將腦袋抵在地板之上。
更漏滴到第五聲,范純仁展開《皇城司布防圖》。
朱砂標記的崗哨間,他用狼毫圈出三處:“左廂營統領是老臣門生,右軍虞候受先公救命之恩。”
筆尖頓在“文德殿”三字,“明日早朝,太后若再駁回邊報,官家可……”
他突然將筆鋒一轉,在圖上劃出斜杠。
“將奏疏擲于丹墀,高呼‘此乃社稷安危,非后宮可裁’。”
殿外馬蹄聲漸近,岑啟衡的甲胄已映在窗紙上。
范純仁抓起案頭《范文正公奏議》,撕下“擇長官”那頁覆在布防圖上:“當年先公整飭吏治,靠的是‘按察使’巡邊。”
他蘸墨寫下“按察皇城司”六字,墨跡浸透兩層紙,“老臣愿領此職,三日內查清內廷眼線。”
銅壺水盡時,趙煦將半塊魚符嵌入范純仁掌心。
老人布滿皺紋的手突然發力,攥得少年指節發白:“官家可知先公戍邊時,為何總佩雙刃劍?”
趙煦有些懵。
范純仁輕聲道:“刃鋒向敵,劍柄向己——如今要破局,需有壯士斷腕之勇。”
晨鐘驚起檐下寒鴉,范純仁踏出殿門時,見宮墻上已泛魚肚白。
范純仁闊步邁出乾清宮。清冷的晨霧彌漫在宮道,卻絲毫未能冷卻他心中那團為匡扶正統而燃燒的熾熱火焰。
剛出殿門,他便瞧見自家門生、左廂營統領正候在一側,瞧見范純仁,那人眼神中閃過一絲期許與堅定,快步上前,低聲問道:“恩師,可是已有定計?”
范純仁微微頷首,沉聲道:“速傳我令,召集營中精銳,嚴守各宮門要道,不得讓太后親信隨意出入。”
言罷,將手中魚符一亮,“此乃官家信物,持之行事,萬不可有失。”
統領接過魚符,單膝跪地,領命而去,腳步匆匆,轉瞬便消失在濃霧之中。
范純仁轉身,朝著文德殿旁的侍臣值房走去,那里,有他精心栽培多年的幾位言官等候。
踏入值房,屋內燭火搖曳,幾位言官見范純仁進來,紛紛起身行禮。
范純仁掃視一圈眾人,神色凝重道:“諸君,今日早朝,乃我等為社稷盡忠之時。
太后垂簾已久,朝堂積弊叢生,官家有志親政,卻處處受阻。
我等身為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此刻不出,更待何時?”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那份趙煦親批的彈劾太后親信的奏疏,“此乃官家旨意,諸位隨我聯名上奏,彈劾太后黨羽把持朝政、蒙蔽圣聽之罪,逼迫太后撤簾歸政。”
眾人圍攏過來,看著奏疏上趙煦剛勁有力的朱批,心中熱血沸騰,紛紛拿起筆,蘸飽墨汁,莊重地在奏疏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與此同時,范純仁又暗中吩咐長子范正平,速去聯絡朝中素有忠君愛國之名的幾位老臣,告知他們今日早朝的計劃,懇請他們屆時能挺身而出,聲援官家。
范正平領命后,身披蓑衣,冒著尚未停歇的大雪,騎馬穿梭于京城街巷,挨家挨戶拜訪。
見到老臣們,他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明,言辭懇切,不少老臣聽后,皆被范純仁的忠義之舉所打動,紛紛表示愿意在早朝之上,為了官家,為了大宋江山,仗義執言。
安排妥當一切,范純仁稍作休息,養精蓄銳,以待早朝。
待天色漸明,宮城鐘鼓齊鳴,宣告早朝即將開始。
范純仁整理好衣冠,懷揣著那份凝聚著眾人希望的奏疏,穩步朝著文德殿走去。
一路上,他回想起父親范仲淹當年推行慶歷新政時的果敢與堅毅,心中默念:“父親,今日孩兒定要效仿您,為了大宋的朝堂清明,拼盡全力。”
踏入文德殿,只見殿內文武百官已整齊排列,趙煦端坐在龍椅之上,眼神中既有緊張,又透著對范純仁的信任與期待。
范純仁深吸一口氣,他決心襄助趙煦親政,扭轉朝局,可前行之路荊棘叢生,重重挑戰與困難橫亙在前。
高太后垂簾多年,勢力盤根錯節。
朝堂之上,太后親信眾多,從執掌機要的樞密院高官,到負責監察的御史臺要員,皆對太后俯首帖耳。
像大伴梁惟簡,身為太后心腹,牢牢把控著宮禁,宮禁之內全由其一手操辦,使得官家的命令根本都出不了宮門。
范純仁要想打破這一局面,從太后黨羽手中奪回權力,就必須直面這些在朝中根深蒂固的勢力,稍有不慎,便可能被他們聯壓,功虧一簣。
再者,變法之爭遺留下的黨爭積弊嚴重。
熙寧年間王安石變法,朝堂分裂為新舊兩黨,此后多年,黨爭不斷,積怨日深。范純仁雖心懷社稷,試圖超越黨爭,以國家大義為重團結各方,可現實卻異常殘酷。
舊黨成員對新黨余孽成見極深,哪怕趙煦有意重新啟用部分曾支持變法、頗具才能之人來革新朝政,推動西北邊事應對,舊黨勢力也會出于黨派立場極力反對。
范純仁既要勸說舊黨放下成見,又要安撫新黨,讓他們為趙煦所用,調和兩黨矛盾談何容易,稍有差池,便可能引發朝堂新一輪的激烈沖突,使局勢更加混亂。
范純仁雖為范仲淹之子,自身也頗具威望,但在聯絡朝中勢力時,仍遭遇諸多阻礙。
部分官員因畏懼太后權勢,即便內心認同趙煦親政的必要性,也不敢公然表態支持。
有的地方官員雖為范氏門生故吏,可在權衡自身仕途與參與這場權力博弈的風險后,態度曖昧不明,未必肯全身心投入。
更有甚者,被太后黨羽威逼利誘,倒戈相向,給自己傳遞虛假消息,擾亂部署。
而且,時間緊迫,容不得有絲毫懈怠。
而今日之作為本就要在極短時間內,將各方勢力串聯起來,統一思想,制定出一套切實可行、能在早朝上逼迫太后撤簾的方案,這無疑是巨大挑戰。
今日之過程,任何環節出錯,都可能導致計劃敗露,不僅無法助力趙煦親政,還可能讓趙煦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甚至危及自身及支持者的性命。
文德殿內,銅鶴爐中裊裊升騰的龍涎香,不知何時竟裹上了絲絲縷縷的硫磺味,無端添了幾分肅殺之感。
范純仁雙手緊緊攥著邊報,因用力過度,指節早已泛白,仿若要將手中這薄薄的羊皮紙嵌入掌心。
羊皮紙的邊角處,暗紅色的血漬赫然在目,那是戍邊士卒浴血奮戰時濺上的,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透著駭人的氣息。
范純仁深吸一口氣,抬眼望向龍椅方向,聲音雖沉穩,卻難掩其中的悲愴:“啟奏陛下,環慶路急報,靜塞軍三日前悍然攻破金明寨,守將折可尋率部殊死抵抗,力戰殉國。
如今,蘇逆鐵騎如洶涌潮水,已直抵洛水南岸,形勢危如累卵!”
他的話音剛落,垂簾之后,珠簾便如狂風中的落葉般劇烈晃動起來,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呈上來。”高太后焦急的聲音從簾后傳出。
梁惟簡趕緊下來接過范純仁手中奏折,轉身快速呈上。
珠簾之后,高太后身著鳳紋翟衣急急起身,寬大的衣袖掃過鎏金銅鉤,玉簪上的東珠相互撞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這折可尋乃是折家兒郎,世代忠良!”
王巖叟身為諫官,性子本就剛直,此時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甩動袍袖,那繡著獬豸補子的衣袖如同一把利刃,竟將案頭的印泥掃落在地,殷紅的印泥在青磚上洇開,恰似一片鮮血。
他雙手高高舉起笏板,直指垂簾,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太后當機立斷,速調涇原軍星夜馳援,再命……”
“夠了!”
趙煦大步流星地跨下蟠龍階,口中喝道。
他身著玄色龍袍,靴底重重地碾過御道金磚,每一步都踏得堅實有力。
頓時百官的震動在殿內蔓延開來,丹墀下的文武百官們袍角輕顫,前排官員腰間懸掛的魚符相互碰撞,發出一連串的叮當作響,仿佛是命運倒計時的鐘聲。
趙煦這一聲怒吼,仿若平地炸響的驚雷,瞬間將王巖叟的話語截斷。
他手中的黃麻奏疏被重重地拍在丹墀中央,原本清晰的“請親政”三字,因用力過猛被壓出了褶皺,字跡都顯得有些模糊。
少年帝王的龍紋袍角隨風飄動,掃過漢白玉螭首,他目光如炬,直視垂簾,高聲怒斥:“西北烽火熊熊,燃遍邊疆,百姓生靈涂炭,戰士浴血沙場!
而后宮批閱的紅箋之上,卻滿是裁撤邊軍的旨意,如此作為,置社稷安危于何地?置天下蒼生又于何地?這,豈是祖宗家法所倡導?”
言罷,他怒不可遏,突然伸手抓起案上的青銅鎮紙,用盡全身力氣,轟然砸向御案。
只聽“哐當”一聲巨響,御案上的筆墨紙硯紛紛震落,青銅鎮紙在青磚地面上滾動了幾圈,才停了下來,余音在寂靜的大殿內久久回蕩。
剎那間,殿內死寂一片,仿若墳塋般安靜,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范純仁只覺手中的玉帶扣狠狠硌進掌心,生疼生疼,檀木笏板在手中也微微發燙,不知是被掌心的汗水浸濕,還是因這緊張到極點的氣氛所致。
他咬咬牙,跨出班列,這一步邁得極重,朝靴竟將腳邊的笏板架重重踢翻。
只聽得一陣嘩啦啦的聲響,三十六個象牙笏板如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有的斷成兩截,有的滾落在官員們的腳邊。
范純仁挺直腰桿,聲若洪鐘:“臣等懇請陛下親政!”
這蒼老卻充滿力量的喊聲,在蟠龍藻井間不斷回蕩,仿若滾滾雷鳴。
他身后的二十三名御史,聞言齊刷刷地摘下頭上的獬豸冠。
晨光從殿外透進來,灑在他們的素白發髻上,竟似覆蓋了一層皚皚白雪。
最前排的老御史,頭巾因動作過大滑落下來,露出頭頂那道觸目驚心的舊疤,那是他往昔為諫言而被杖責留下的印記,此刻在這緊張的氛圍中,顯得格外醒目。
高太后聽聞此言,扶著龍紋金漆屏的手指驟然收緊,指關節都泛出了青白之色。
她手腕上的東珠手串不堪重負,“啪”的一聲應聲而斷。
渾圓的珍珠如脫韁的野馬,紛紛滾落,在丹墀上肆意滾動,有一顆正巧停在了趙煦的靴前。
高太后此時已慌了神,卻仍強作鎮定,扯著嗓子喊道:“岑啟衡!”
她的喊聲穿透三重垂簾,在殿內回響:“速帶禁軍清君側,將這些亂臣賊子一網打盡!”
“太后!”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呼喊,殿門轟然洞開。
岑啟衡身披玄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門口,因用力過猛,玄甲竟將門上的銅釘撞落數枚。
他手中的陌刀在初升太陽的照耀下,寒光閃閃,仿若一道閃電。
他身后,三百禁軍如洶涌的潮水般涌入,甲葉相互撞擊,發出如海浪般的聲響。
他們手中長槍的紅纓隨風舞動,如同一團團燃燒的火焰,迅速掃過廊廡。
那些試圖阻攔的內臣們,被這股強大的氣勢嚇得驚慌失措,紛紛避讓,慌亂間撞翻了一旁的鎏金宮燈,宮燈倒地,燈火熄滅,一縷縷黑煙緩緩升起。
岑啟衡昂首挺胸,高聲說道:“殿前司已遵陛下旨意,戍衛宮禁。”
說罷,他翻轉手中的魚符,青銅質地的魚符與趙煦袖中滑出的半塊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起,碰撞聲清脆響亮,在這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仿若宣告著權力的交接。
王巖叟望著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手中的諫章悄然滑落,散落在珍珠堆里。
他目光呆滯,死死盯著岑啟衡腰間新換的狻猊紋佩,后頸處突然泛起一陣寒意,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他猛然想起,三日前慈壽宮莫名失蹤的八名內臣,可不正是負責查驗禁軍符印的嗎?
想到此處,他只覺雙腿發軟,險些站立不穩。
高太后此時也已亂了陣腳,翟衣下擺掃過滿地東珠,腳步踉蹌,險些摔倒,好在身旁的女官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她。
她頭上鳳冠上的九翚四鳳,也隨著她的顫抖而不停晃動,金箔制成的尾羽簌簌掉落,散落在地,仿佛預示著她的權勢如這尾羽般,即將消逝。
“陛下春秋正盛!”范純仁抓住時機,再次高聲呼喊。
他雙手高高舉起笏板,直指殿外獵獵飄動的龍旗,袍袖一揮,將案頭的《垂簾儀制》掃落在地。
“當年仁宗十四歲親政,大展宏圖,開創盛世;
英宗即位即裁撤后宮干政,重振朝綱!
如今陛下圣明,理應總攬乾綱,帶領我大宋走向昌盛!”
他身后的御史們紛紛響應,齊聲高呼,聲浪如洶涌的波濤,掀得梁間蟠龍藻井的金箔如雪片般紛紛揚揚飄落,有幾片正巧落在高太后那顫抖的手背上,她卻渾然不覺,只是呆呆地望著眼前這一切,眼神中滿是驚愕與不甘。
她沒有想過,她竟要以這般屈辱的方式結束她的執政,這比當年姑母曹太后被韓琦那廝強行撤簾還要屈辱,畢竟那是私下,而這卻是當著朝廷百官!
這是造反!
快捷鍵: 上一章("←"或者"P") 下一章("→"或者"N") 回車鍵:返回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