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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國舅 第八百六十一章 萬不得已
大同,巡撫衙門。
許進手頭拿著一份詳細的出兵奏報……乃張延齡親筆書寫,要他以大同軍鎮的名義呈報朝廷。
但許進卻因為知悉內情不多,導致他好像局外人一樣,束手無策。
幕賓賀碌進到巡撫單獨的公事房,見到許進面對一份奏疏發愁,趕緊湊過去,低聲道:“東主,已讓人查過,這次那位小國舅出兵,沒有從大同府倉中調走一粒糧食,所有的軍糧物資等,都是他自行籌備。”
許進黑著臉道:“就算自行籌備,不還得動用本鎮的人脈和關系?是誰在背后全力配合他?不會是晉商吧?”
賀碌為難道:“商賈是否配合,實在難以調查清楚,小國舅本就統率兵馬前來,到了地方后還得到偏關等地衛所兵馬支持,據說是之前李孜省帶兵西來時,曾在偏關為巡撫都御史,積累了廣泛的人脈,并沒有走大同的關系。”
“那宣府呢?”
許進問道。
“宣府也沒什么動靜。”賀碌道,“不過倒是聽說,小國舅麾下,很多都是京師錦衣衛出身,從來都沒上過戰場。”
“什么?”
許進很驚訝,呢喃道,“敢帶少量兵馬進草原,用的還是一群生瓜蛋子?他底氣何在?”
賀碌也有些不解,但還是強行挽尊:“或許與他曾帶兵在南京……平息過地方盜亂有關。可能是……”
許進不屑地道:“這些外戚就是喜歡亂來,本以為張來瞻算是正經讀書人出生,好歹考取過秀才,做過監生,能守住本份,但未曾想,竟然培養出這么個胡鬧的兒子。”
“東主,您的意思是……?”
賀碌聽出一絲苗頭。
看樣子,許進想跟外戚張家做切割,不想讓世人覺得,張延齡出兵與他許進有什么關聯。
雖然兵馬是從大同鎮管轄的關隘出塞去的……
許進只愿意讓世人相信張延齡是“借道”出兵,而非他幫忙的結果。
如果非被人把他許進跟張延齡牢牢地綁定在一起……那有朝一日張延齡在草原上兵敗,他許進的政治生涯基本上就到頭了。
而許進作為目前大明有名的治邊名臣,未來很有機會晉升侍郎,甚至當上尚書,前途似錦。
許進對自己的未來滿含期許。
混跡官場多年,好不容易才爬到現在的高位,卻被一個貿然出兵的小國舅,壞掉自己一輩子的努力?
這能忍受?
“寫奏疏參劾。”
許進打定主意,吩咐道,“連同張延齡的這份,一并送去給陛下過目。哼,我要讓朝堂百官知曉,張氏一門借大同之地出兵,大同本鎮兵馬并未參與其中。”
賀碌擔憂地說:“可……可是如今外面都在盛傳,這件事與您休戚相關,甚至是您派了人馬前去配合他,如此輕飄飄一道奏疏,哪里是說撇清干系就能如愿的?”
“人云亦云……不分青紅皂白……他……他們……那群人……可真是……”
許進氣到話都說不出來了。
賀碌建議道:“要不這樣吧,我們想辦法去封信,問問張國丈的意見?好歹他現在也是兵部侍郎,且已經入閣。如果陛下器重他,就算是小國舅兵敗,多半也不會有什么懲戒。”
“不行!”
許進惱火地道:“如果不果斷撇清關系,到時朝廷找替罪羊,豈不是正好把我推到臺面上?”
“問題是,總不能……等事情發生后,再說您不知情吧?”賀碌道,“小國舅到大同有些日子了,之前是保國公配合他開礦,本與民間有些爭執,但后來不知怎的,商賈士紳全都給他壓住了,再后來,不知緣何,他就帶兵走了……”
莫名其妙地來,莫名其妙地走。
許進道:“他到大同,究竟要做什么?礦山可還開著?”
“全都開著。”
賀碌道,“生產如火如荼,也不知怎的,今年都在傳說那個什么蜂窩煤好使,既經濟節約,又可確保家中隨時隨地都有熱水用,薄有些家資的都要添置個爐子,如今山西各處都在開礦。話說這東西,行銷南北多個省份,市井百姓趨之若鶩,其中蘊含的利益非常巨大……”
“大明的風氣,豈容他們敗壞?”
許進氣吼吼地道,“無論如何,我都得跟張家劃清界線。張家小子的功勞我不稀罕,只要不牽累到我身上就行。”
王守仁領兵剛過陰山,又是一場磅礴大雪。
本來將士的心氣挺高的,可當面對茫茫草原上烏云壓頂、雪花鋪天蓋地砸下來的情況,士兵們的精神全都緊繃起來,畢竟這里已經是韃靼人的腹心地帶,在視線僅能穿透十數米,隨時都可能跟常年盤踞這里的韃靼人短兵相接的情況下,沒有人敢保證自己的火力能占據優勢。
大明士兵還是更喜歡守在關塞中,雖然經歷之前連番大戰,對韃子的實力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認知,但處在一個極度陌生的環境中,又是如此惡劣的天氣,天時地利人和盡失,一時間非常不適應。
就像一道烏云籠罩頭頂,將士們隨之而來的是私下的抱怨,以及心氣上的繼續降低,在換防時不再積極。
對這批將士來說,手頭的軍功基本上賺夠了。
王守仁說過,要以全局勝負進退來定最終的功勞,也就是說,那些沒有拿到首級的士兵回去后照樣會有封賞,且這回幾次翻越陰山,在草原上殺進殺出,韃靼人聞風而遁,足以讓他們回去吹一輩子牛逼。
只有當事人王守仁,對眼前的功勞并不滿意。
“這么下去不行。”
朱暉走過來,在王守仁身邊坐下。
這天因為風雪實在太大,怕彼此失去聯系,人馬必須要聚攏起來,集體躲進一個四面環山的山谷底部,以北面高聳的山巒來遮蔽呼嘯而至的西伯利亞寒流。
一直到天黑,王守仁看到驟降的天氣下士兵的慘狀,才同意生火。
“剛剛有人凍死了。”朱暉繼續道,“這么持續下去,將士們不用打仗,就會陸續被凍死,那時人心更會離散。”
王守仁道:“冬裝不都發下去了么?我們全都裹著厚厚的棉服,如果這都堅持不下去,那韃靼人是如何在這邊生存的?”
朱暉道:“那只有問韃靼人自己了……雖然我們讓士兵把繳獲的羊皮襖都給套上了,有的人覺得挺熱乎,但有的人依然感覺很冷,畢竟每個人的身體狀況不一樣,承受寒冷的能力也不一樣。”
王守仁點頭道:“即便要撤軍,在這鬼天氣下怕是也來不及……只能先等雪停了。”
“看來王兄弟也不是鐵血心腸之人。”
朱暉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王守仁道:“將士們受苦,我當然不想看到,也會考慮到退兵等事。且這么一路走下來,局勢的確是在往失控的方向發展,我也得審時度勢不是?”
朱暉道:“王兄弟最初不是很自信嗎?為何一路往東走到現在,卻說局勢要失控了?韃子不都從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嗎?”
“正因為消失了才憂心忡忡。”
王守仁感慨道,“如果韃子仍舊在圍追堵截我們,反倒讓我覺得心安。這就好比,你到了別人家原本戒備森嚴的院子,里面卻空無一人,連個看家護院都沒有,你是覺得更加自信,還是覺得其中有詐?”
朱暉笑了笑道:“王兄弟的比喻不對,咱又不是強盜,進的是咱自家的院子。雖然這個院子總是被人霸占,但遲早得拿回來。”
這話讓王守仁刮目相看。
原來朱暉也是性情中人。
“不過……若真如王兄弟所言,那的確是……很反常。”
朱暉語氣一變,又道,“不是說了,有可能是大同方面出兵,給足了韃靼人壓力,所以他們才不得不調兵前去應對?”
王守仁道:“這些都只是猜測,如果真如我所料的話,韃靼人的主力在哪兒?調動總該有一定動靜,也就是有跡可循吧?”
朱暉擺擺手:“我就是個粗人,想不了那細致事。勞心勞神之事,還是交給王兄弟你煩惱吧。”
王守仁起身看著密集的風雪,問道:“營地內的事全都安排妥當了?”
“如王兄弟所說,該搭帳篷就搭帳篷,該生火就生火,還讓將士們相互依偎在一起取暖,只要不露天行軍,將士們只是貓在這么個避風的地方,熬到風雪天結束,應該不是什么難事。”朱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就是不知這場暴雪要下到什么時候。”
王守仁道:“估計快停了吧。總不至于下一整夜。其實在我看來,這天氣多走動,反倒不會出事,一直在一個地方待著……”
朱暉道:“別管了,將士們想歇著,非得勉強他們嗎?可不是我說你,有時候你還是得多跟將士們相處,同甘共苦,總繃著臉,顯得高高在上,那樣是不行的。”
這下王守仁被著實上了一課。
因為他感受到,無論自己多瞧不起朱暉,但至少朱暉在將士們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將士們有事都是先去跟朱暉說,再由朱暉轉達給他。
好像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融入不到普通士兵的圈子,而朱暉走到哪兒,都感覺跟那些士兵融合得很好,將士們似乎也更愿意把朱暉當成袍澤。
雪在第二天凌晨時分停下。
積雪已經很厚了。
王守仁布置將士換防,準備派人出去巡邏。
他非常注重情報的獲取,不想偏安一隅,且他認為,眼下守在這么個地方,周邊地勢太過險峻,如果韃靼人摸著他們的蹤跡殺過來,那真就跟甕中捉鱉一樣。
他的設想,是讓夜不收繼續散出去,把偵察網撒到三十里以上,隨時把消息傳回來。
但他的希望,明顯超出了士兵的能力。
且他明白,如此的境況下,光靠嚴令去逼迫士兵完成力不能及的事,已不現實,也沒時間讓他培養士兵堅韌的毅力,只能以戰代練。
“得繼續行軍。”王守仁對著剛檢查過前面路況的朱暉說道,“守在這里,跟等死沒什么區別。”
朱暉道:“咱有兩千人馬,盤踞在一個地方,等雪稍微融化些再走,沒什么不好。”
王守仁問道:“這鬼天氣,積雪真能融化成水?”
“短期內融化的可能不大。”
朱暉皺眉道,“但眼下這狀況,積雪足有兩尺厚,人踏上去差不多淹到膝蓋,走一步都費勁,實在不適合行軍。”
王守仁道:“昨夜線報,咱們來的地方,延續著狂風暴雪,據說積雪都快趕上這兒了……而東邊的雪下得明顯小一些,地上積雪尚不到一尺……很可能咱們是誤闖進一個雪窩子了……”
“啥?你當這是遼東,還有雪窩子?”
朱暉頗為驚訝。
這算是變相地望梅止渴嗎?
告訴士兵,走出這片地方,就能一片坦途?
關鍵是那群士兵會采信嗎?
“留在此,若再下一場暴雪,當積雪堆到三尺乃至更厚,那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斃了。”王守仁道,“走出這里,咱往東南趕路,爭取從大同一線返回大明境內。”
朱暉驚訝地問道:“你同意回大明了?”
“嗯。”
王守仁點頭。
本來他的夢想,是帶著麾下這支人馬平定草原。
但他也明白,自己能力不夠。
連滿懷雄心壯志的王越都主動退卻,留給他的人馬并不多,就算是局部取勝,也不足以改變整個草原的戰局。
至于配合張延齡……他現在連張延齡是否出兵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張延齡麾下有多少兵馬,假如出兵的話,他也不可能探知張延齡目前的狀況……連對方人在何處,生死都不知,談什么呼應?
朱暉道:“如此艱難險阻,能走到這里實屬不易。如果要退兵的話,我可否把此事跟將士們說明白?”
“講吧。”
王守仁道,“既然已經選擇退兵,我們也沒有理由繼續窩在這里。跟將士們說,就此往東南行軍,從大同返回大明,這一趟草原之行就算正式結束。”
“好,好!”
隨著朱暉把此消息告知軍中將士。
將士們全都發出震天的歡呼聲,絲毫也沒表現出不甘心。
這時候王守仁才意識到,好像除了自己跟王越外,別人都無心征服草原。
他們用別人的流血流汗,來完成自己內心的抱負,似乎有些……
不太仁義。
但王守仁內心也有一種自負。
畢竟身為文人,在有雄心壯志的情況下,他會覺得,別人都是世間螻蟻,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得靠有遠謀之人來謀劃一切,難道要聽這群大字都不識一個的士兵的?
他們只需要聽令而為便可!
士兵們聽說能回去,全都抖擻起精神,再也不消極避戰偷懶,直接收拾起家當,哪怕是前路一片茫茫雪原,他們也有勇氣走出去。
“這樣挺好。”
朱暉看到軍中士氣有所回升,猶自不忘提醒王守仁,“希望這次咱們是真的回大明,而不是敷衍他們?”
王守仁道:“你是說,我以此來提振軍心士氣,并不是真心帶他們回去?”
朱暉笑了笑,沒說話。
王守仁搖頭道:“不會的。從這里往東,出陰山一路往南,正好是威寧海方向,那小國舅如果領兵進草原,走的就是這條路,到時或就知曉那一片地區究竟發生了什么,能讓草原部族發生如此大的變動。”
朱暉笑容僵在那兒,問道:“所以說,你還是在糊弄咱們的將士?”
王守仁看了他一眼,道:“用兵之道,在于順勢而為,既是往大同方向撤兵,還能順帶查看韃靼人的動向,知曉如今具體是個什么狀況,有何不可?如果能呼應上友軍,不也正如朝廷所愿?若那統兵者還是張小國舅,以陛下的寵信程度,咱豈不是也變相在陛下心目中掛了號?”
“咳咳。”
朱暉道,“很多人還在說,為何不原路返回,非要走一條沒走過的路,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王守仁道:“朱將軍,不要有那么大的成見,如果他們真有何見地,可以來跟我提。走這條路,距離大明最近,也最符合當下戰略需求。因為我們的后路,基本上已被冰雪阻隔……”
朱暉道:“就算進到大同,不還得行軍到延綏?這么算起來,也是兜圈子。”
王守仁笑了笑,道:“在自己地盤上行軍,將士還有這么多叫苦的嗎?我想,現在他們不愿意繼續打仗,更多不是因為疲累,而是因為心力交瘁。回到大明,至少可以讓他們睡個安穩覺。”
“也是。”
朱暉道,“我也想找個安全的地方一覺睡到大天亮,中間不至于因為風吹草動而被驚醒。草原這一路,實在太過痛苦,我想當年的威寧海一戰,也不至于像今日這般危機四伏。”
王守仁聽到朱暉提及威寧海之戰,眼神中多了幾分失落。
始終還是不能復刻王越當年的壯舉。
就算取得戰功,但相比于當年王越領兵痛擊韃靼人,讓大明在北方草原稱雄,還是遠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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