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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明君 第233章 敬終慎始,紀綱就理
荷花案經不經得起歷史的考驗暫且不好說。
但就文華殿上的形勢而言,已然快要經不起首輔的考驗了。
張居正甫一回京,便在文華殿上鷹視狼顧,凌逼同僚,哪有半點人臣之象——當然,大理寺卿王三錫只能在心里如此腹誹。
至于面上,王三錫還是好聲好氣地抗辯道:“元輔,荷花案說是冤案,未免有失妥當,對翁尚書、張把總喊打喊殺更是無稽之談。”
難得有人出面頂牛。
本該是熱鬧的事,但此刻文華殿上的廷臣,多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為何從真兇被抓,一直到現在都兩月,還未把案翻過來?
有人不想翻案,有人不想得罪同僚,有人是真外行不敢插手。
總而言之,是非曲直這種東西,在文華殿,從來都沒有排第一列過。
別看張居正在這里一副奉了皇帝的詔令,氣勢洶洶喊打喊殺的模樣。
但只要是在文華殿上站過一天的人,都能猜到這君相二人的真正目的,必然不限于該案本身,而是藏在這起案子的背后。
否則年初杭州府的冤案怎么不拿出來說?不就是因為牽扯沒有荷花案大么?
不揣著手看清楚,沒幾個廷臣敢輕易下場。
張居正轉過身來,打量了一番王三錫的位次:“數月不見,王右寺已然高升廷尉了。”
他返鄉之時,大理寺卿還是陳于陛。
王三錫連忙下拜,恭謹解釋道:“陳廷尉感念其父陳閣老年邁,深知綱常人倫不可權變,年初便致仕返鄉侍奉老父了,下官彼時接的任。”
態度恭謹有加,言語卻夾槍帶棒。
深知綱常人倫不可權變?誰權變了?
群臣怪異地看了王三錫,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張居正似乎渾然沒有聽出來,眉目低垂,面無表情地說回正事:“王廷尉說荷花案未必是冤案,又是何意?莫不是指賊盜朱國臣家中,搜出來的物證做不得數?”
這也是當初荷花案,在民間廣泛流傳為冤案的主要原因。
說是婢女偷情,伙同情夫殺害了主家,那家中被盜的財物哪里去了?
當時可是將三名案犯的家都抄了個底朝天,都沒見蹤影。
這當然是繞不開的問題,但卻不妨礙大理寺卿發揮專業性:“元輔,下官的意思是,彼時的婢女雖缺物證,卻招認了口供;如今的朱國臣,雖查出物證,卻咬死不肯招認。”
“一者言證,一者物證,真相尚在兩可之間,豈能認定彼時就一定辦了冤案?”
王三錫入仕以來,從刑部主事、刑部郎中,一路升到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
畢竟是專業出身,眼下說起斷案來,自有一番大道理。
“放你娘的狗屁。”
眾人循聲看去,果然是粗鄙的殷正茂。
只見殷尚書一臉鄙夷:“你他娘的哄老子不曉得言證和物證哪個算數?”
兵堆里混往往養成一些奇怪的口癖。
皇帝在的時候自然有所收斂,可眼下皇帝一月不來廷議,自然是故態復萌。
王三錫絲毫不亂:“大司馬就事論事即可,豈可每每趁陛下不在,便殿前失儀。”
“該案即便稍有疑點,但三名案犯到底不能自證無罪,所經法司流程,供詞清楚,推敲嚴謹,卷宗完備,程序合法,實在不該因為區區賊盜不知哪里購入的藏品,便將該案定為冤案。”
王三錫又不是不知道物證和言證哪個算數,他只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就行了,到底具體經辦離不過大理寺。
非要問哪個算數?
以前是刑部左侍郎翁大立說了算數,現在是他這個大理寺卿說了算數。
這等說辭,在文華殿內有沒有人信不重要,能不能平息外面的非議,以及皇帝或許的不滿,才是同僚們會考慮的事情。
此時僉都御史徐一忠,緊隨其后出列,四面行禮。
“元輔、大司馬、廷尉、諸位同僚,此案莫須是合謀呢?譬如說朱國臣行盜傷人,婢女荷花趁著主家受傷,順勢謀害。”
他一副不偏不倚,打圓場做派。
“依下官看來,朱國臣既然案發,便并入一案,凌遲即可,至于婢女荷花、老仆王奎、鄰居盧錦,既然已經行刑,過去的就過去罷。”
折中調和,從來都是爭執不下之時的后備隱藏能源。
是,死者周世臣畢竟是外戚,讓真兇逍遙法外,皇帝心里肯定不痛快,外面百姓也容易講閑話。
那不行就一起送去見周世臣嘛,給皇帝和百姓出口氣,事情已經翻過篇了。
這說法說服不想徒增紛擾的老官僚,還真沒什么問題。
至少吏部左侍郎姚弘謨、禮部尚書汪宗伊這些老官僚,已然陷入思索了。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張居正。
可惜,拿到文華殿的事情,哪可能這么簡單?
張居正面朝群臣,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王三錫,徐一忠,本閣今晨親自翻閱了該案的卷宗。”
首輔并不與人爭辯言證和物證哪個說了算,搞政治糾結這些,就太丟身份了。
而王三錫與徐一忠兩人,聽了這話,臉色一變再變。
直呼名諱跟指著鼻子罵沒什么區別。
但話里的信息,卻讓王三錫與徐一忠來不及想這點小事,兩人不約而同地僵硬轉過頭,看向潘晟與許國。
卻只看到兩人背過身去,竊竊私語著什么。
張居正將兩人小動作收入眼底,也不理會,自顧自繼續說道:“彼時該案呈刑部,刑部郎中潘志伊駁回五城兵馬司,令張國維重審,卷宗所錄原因有三。”
張居正頓了頓,突然在文華殿內,背誦起卷宗來:“其一,兵馬司以世臣之仆王奎與其婢荷花戀私、恨主,然刑部復核,荷花仍為處子。”
“其二,兵馬司以三人殺世臣、獲其贓,然贓物,遍尋不獲。”
“其三,雖有口供,而各犯之共吐又異詞矣。”
“故,本署以罪案未決,發回再審,刑曹潘志伊,覆。”
王三錫與徐一忠對視一眼。
張居正所誦條陳,竟與卷宗一字不差!
這奸相,當真把卷宗翻了底朝天!
張居正的魔音持續灌入耳中,嚇得人魂不守舍:“隨后兵馬司張國維一字不改,將該案再次送于刑部,越過了潘志伊,直呈左侍郎翁大立。”
“隨后,翁侍郎以罪情清楚,勒令潘志伊盡快結案,潘志伊不從,于是翁侍郎著郎中王三錫、徐一忠,與之共審。”
“三刑曹研審該案,以二對一,判王奎、荷花、盧錦俱坐凌遲。”
張居正轉過身,靜靜看向兩人:“王三錫、徐一忠,你二人與翁大立一般,同是當年經辦主官,賊盜朱國臣落網二月有余,你二人一再阻撓起案再審,難道不知回避?”
修養半年的首輔,回朝以后仍舊氣勢逼人。
問題拉回政治規矩上,就是首輔的主場了,王三錫與徐一忠二人,訥訥無語,一時不能言。
群臣倒也沒再關注二人,只眉頭微蹙,目光隱晦地掃過刑部尚書潘晟,左侍郎許國。
此前王三錫生生頂著皇帝,直言刑名有其專攻,大理寺以為該案妥當。
彼時眾人都以為這廝是回護老上司翁大立,沒想到王三錫也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過既然如此,那刑部為什么沒有出面戳破這層窗戶紙?
法司的卷宗固然不輕易示人,哪怕廷臣索要都要被輕輕擋回來,但不妨礙刑部隨意調看。
若是刑部早早揭破,哪里還有王三錫、徐一忠上躥下跳的余地?
藏著掖著也就罷了。
都拖了兩月了,眼見就快石沉大海了,如何又讓張居正輕易看了卷宗?卷宗遺失的老本行呢?
刑部這兩位堂官,到底什么心思?
潘晟正與許國背著身爭執,突感后背焦灼,立刻知曉這是無數道目光投來。
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艱難地回過身來。
潘晟的目光,掃過王三錫與徐一忠蒼白的臉龐,迎上一干同僚飽含質疑的視線,最后落到無悲無喜的張居正身上。
他抿了抿嘴,緩緩開口:“元輔,翁尚書畢竟有功于國家,部中官吏,多為之惻隱。”
潘尚書這話一出口,眾人立刻便聽懂了立場。
張居正面無表情,靜靜看著潘晟。
潘晟也不再掩飾,口中直接求情:“見海公自嘉靖十七年入仕以來,布政山東、巡撫應天,嚴酷刑法、賊盜匿跡,實有安民之德!”
“及至隆慶初,黃河既決,淮水復漲,見海公又奔走于河渠,疏浚淮流,救田千頃、活命十萬,實有治水之功!”
“國之重臣,豈以微末之失,便置極刑。”
他對張居正拱了拱手,轉而朝御座上下拜:“刑部以為,荷花案可再審,翁大立不可刑,肺腑之言,伏乞三思。”
人非草木,不能無情。
當初潘晟嘉靖二十年得授予翰林編修,協編《大明會典》,恰與早一科的翁大立一個值房。
在潘晟眼中,翁大立為國辛苦數十載,功勛卓著,少有大漏。
且不說治水之功,翁大立雖刑罰酷烈,但也因此沉重地打擊了不法,拯救世風,功莫大焉,怎么能因為恰好一次嚴酷錯了,就要被皇帝喊打喊殺呢?
正因為皇帝不留余地,刑部才會上下一心,暗中包庇翁大立。
為何非要鬧到這個地步呢?難道就不能小懲大誡,給有功之臣一個機會么?
申時行看見這一幕,扶額不斷揉著眉心。
一樁小案子久久不能決斷,原因當然是多方位的。
看殿內同僚們的神情就知道,同情翁大立的不在少數——大多是嘉靖一朝過來的老臣,難免兔死狐悲。
尤其翁大立這么多年為國效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不能抵一死么?
皇帝年輕氣盛,涉案的刑部、大理寺百般阻撓,無關的廷臣默契旁觀,內閣已然在兩難中里外不是兩個月了。
“唉。”
一聲嘆息。
眾人齊齊循聲,朝班首的張居正看去。
張居正雙手負在身后,居高臨下看著下拜的潘晟,有些失望:“刑部憐惜老上司。”
無數道目光落到潘晟身上。
潘晟臉色似憂似悲,唯獨不以為錯,他雙手持著笏板,坦然再拜。
刑部侍郎許國,則是望著房梁,心里盤算著這次背著潘晟調取卷宗,到底走沒走對。
張居正轉向王三錫,滿臉厭惡:“當年的刑曹執掌大理寺。”
毒辣的目光剜了王三錫一眼,后者緊緊咬著牙關,下顎肉痣上的須毛似乎都在用力,三五根全部豎了起來。
但隨著四面八方的視線,王三錫終究再撐不住,心虛地別過頭去。
張居正頓了頓。
最后將目光落到徐一忠身上,喜怒難測:“哪怕都察院也默契噤聲。”
當年辦案的五城兵馬司,名義上雖屬兵部,但在業務上受都察院巡城御史領導。
副都御使陳吾德,臉色難看地瞪著僉都御史徐一忠。
他這才反應過來,這廝為何自告奮勇,要親赴兵馬司研審荷花案是否有冤。
徐一忠滿臉苦澀,徑自出列,伏地不語。
整個人撅在殿內,官服在身上顫動不已,不知是氣氛在震,還是人在抖。
將人悉數點了一遍后,張居正肅然斂容:“難怪哪怕荷花案的真兇落網,仍不得翻案。”
“難怪杭州府一案哪怕死者復生,都能以‘雖死者誤認,然兇手無誤’搪塞過去。”
“難怪刑部換了這么多尚書,從劉自強、王之誥、張翰,到如今的潘晟,法司竟半點起色也無。”
“原來……是針扎不漏,水潑不進。”
好生駭人聽聞的八個字!
殿內群臣勃然變色,對張居正的激烈措辭措手不及。
潘晟等人更是顫聲抗辯:“元輔!我等絕非結黨!”
張居正不做理會,只是感慨不已:“還道陛下讓我過問這等小案作甚,本以為是陛下小題大做,不意是我眼界窄了。”
“陛下不是著我來議荷花案的。”
說及此處,張居正氣質陡然一變,竟是牙關緊咬,一副森然語氣撲面而來:“陛下是讓我來鏟平你們這些山頭的!”
文華殿的廷議如火如荼。
首輔勃然大怒,午飯都不讓吃了。
萬壽宮的午睡意猶未盡。
穿戴好后的皇帝,睡眼稀松地磨蹭到萬壽宮正殿。
中書舍人早已換完了班,在殿內等候。
朱翊鈞呵欠連天,撇了一眼王應選:“王卿回來了啊,散朝了?”
他也沒特意去記今天是哪個中書舍人值文華殿,只是午膳時候,魏朝正好提了一句小王被大王教訓的事。
弄得朱翊鈞現在看到王應選就覺得喜感。
你好好一個顏門四人之一,怎么能去湖廣給探親的首相私下匯報中樞的工作呢?
不像話。
王應選自然不知道皇帝正在腹誹自己,面上頗有些不滿地開口道:“還未散呢,元輔說要議一整天。”
“也就方才群臣實在餓極,元輔才讓廷臣們先分膳,微臣瞅著空擋,便與姚三讓換了班。”
朱翊鈞聽罷,倒吸一口涼氣,好一個工作狂!
他當然知道自己交辦的事情一天肯定議不出個結果,否則也不會傳口諭讓張居正“后日奏對”了。
只不過著實沒想到,張先生竟然一回朝就直接廢寢忘食,加班加點!
自愧不如啊!
朱翊鈞決定三天之內再也不喊累了。
皇帝狠狠從榜樣身上汲取了短暫的力量,口中還不忘關切正事:“議得如何了?”
王應選對答如流:“元輔上午主持了廷鞠,先是替荷花翻案,又將近日數起遭受非議的案件,打回刑部,令左侍郎許國重新研審。”
朱翊鈞嘆了一口氣。
其他陳年舊案也就罷了,但唯獨荷花案,按理來說,他這個皇帝也有責任,死刑復核的名單,得皇帝朱批才行,荷花案是他親筆朱批的。
但皇帝深居宮中,不可能真的把每個案子的卷宗、案犯、證據,都親自看一遍,所謂復核,早已流于形式。
偏偏這案也不如小白楊案出名,連基本的印象都沒有——當然,他并不知道,事實上,荷花案歷史上翻案,也并非三法司良心發現,而是“都人競稱荷花兒冤,流聞禁中,帝大怒”,因為是靠萬歷皇帝淳樸的是非觀翻的案,所以并不值得士林傳唱。
朱翊鈞搖了搖頭:“幾名刑曹如何處置?”
王應選省略了廷鞠的過程,言簡意賅地總結道:“審奪該案流程來看,南京刑部尚書翁大立、五城兵馬司把總張國維,明知冤屈,刻意掩蓋;而大理寺卿王三錫、僉都御史徐一忠,則是迎合上官,炮制冤案。”
“元輔要以謀殺之罪,誅殺翁大立、張國維。以瀆職不法,流放王三錫、徐一忠。”
“一些老臣以為應當小懲大誡,文華殿上還在為此爭執。”
朱翊鈞聽了這個結果,倒還算滿意。
爭執不下就對了,到了大家上上票,皇帝再出面做個決定,便順心如意了。
這也是如今張居正不可或缺的原因。
申時行和王錫爵到底入閣時間太短,威望不夠,經常被汪宗伊、潘晟這些老臣頂得下不來臺。
只有張居正能壓住這些老古董。
當然,并不是說老臣不對,只是做事的方式方法一定會有分歧。
老臣們念著翁大立為大明立過功,替皇帝流過血,朱翊鈞卻只看到這廝明知真相,還故意炮制冤案,戕害無辜。
有功?有功一樣得對這廝使用炎拳!
朱翊鈞搖了搖頭:“不是議得差不多了么,元輔下午還要議什么?”
他大致能猜到,只是迫不及待想確認一遍。
王應選低著頭:“元輔由荷花案借題發揮,炮轟三法司,而后又直言朝中山頭林立。”
“著部院堂官下午到會,自查自糾,相互誡勉。”
朱翊鈞長舒了一口氣,好先生,好眼力!
他確系就是這個意思。
朱翊鈞滿意之余,又有些悵然地緩緩靠回椅背上。
自從南郊祭天,貶黜了上百朝臣之后,朝中,或者說文華殿的廷臣,盡數是支持變法的新黨。
但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剔除外部敵人之后,內部相應地,就顯現出一些不好的苗頭。
能走到部院堂官位置上的新黨骨干,都不是什么尸位素餐的人物。
除了他這個皇帝,這些英杰骨干們,也都在思考和積極探索新政的方向。
人和人總不可能是完全同頻的。
應該說,在探索過程中,這些國家袖領之間出現不同的思路是正常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關鍵在于,有了不同的思路和分歧怎么處理。
顯而易見,官僚系統在處理異議時的原始慣性,遠遠超越了皇帝這些年對黨內施加的影響。
整個系統,會自然而然地,理所應當地,越過皇帝,推行自己的想法。
最先出現征兆的高級官員,其實是溫純。
溫純為了將他改土歸流的西南大政上升為國策,竟然當著自己和申時行的面,替楊應龍做遮掩。
這種歷史上弒妻殺岳母,肆意閹割治下百姓,縱兵血洗綦江城的人,在溫純口中生生變成被土司欺負的白蓮花。
而就在旁邊的申時行也無動于衷。
若不是開了天眼,朱翊鈞恐怕都發現不了。
當然,溫純是忠臣。
在土司、漢化土司、流官之間,拉攏漢化的楊氏打壓非漢化土司,才是經得起歷史檢驗的百年國策。
歷史上大明朝走了另一條路,安撫土司,鎮壓了漢化土司,其結果就是土司吸取了前車之鑒,一干非漢化土司暗中聯合,發動了波及川、黔、云、桂四省,死傷百余萬的奢安之亂。
正因如此,在溫純瞞著皇帝也要推行這種干犯天和的國策時,朱翊鈞并沒有戳穿,只是將溫純調任貴州。
貶謫敲打的同時,也給溫純機會親力親為,操辦好這事。
在溫純之后。
清丈所帶來的各省民變上,文華殿的廷臣,是所有廷臣,全都不約而同地越過了皇帝的意志。
度田大家都支持,但對于其中遇到的阻礙,到底是溫和勸離?還是粗暴鎮壓?
譬如曲阜的事。
沈鯉調動緹騎鎮壓曲阜,在朝中掀起不少紛爭。
像汪宗伊、王國光、朱衡這些大儒,在事涉百姓的問題上,都有著超乎尋常的憐憫,對沈鯉彈劾幾乎雪片一般飛入西苑,什么作風粗暴,枉顧民意云云。
朱翊鈞肯定不可能讓沈鯉像隆慶年間的海瑞一樣,下面做事上面視為棄子的,出于對沈鯉的保全,他直接將奏疏留中不發。
這自然而然被解讀為皇帝對沈鯉行為的支持。
在第二天的文華殿廷議上,群臣竟然硬頂著皇帝的曖昧態度,公開批評沈鯉!
這些廷臣本對皇帝特設巡撫下省辦案的做法有意見,朱翊鈞當然理解。
這是科層政治的首腦,排斥寡頭政治的本能,誰坐到對應的位置上都差不多,朱翊鈞也無力在每一位廷臣的腦都種中下三尸腦神丹。
但話雖如此,按照這么多年的默契而言,這些廷臣不應該越過他這個皇帝的意志。
這給了本以為南郊祭天排除異己后,就能夠對朝局如臂指揮的朱翊鈞,當頭一棒。
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官僚系統自發的意志,朱翊鈞愈發提起警惕。
當帶著注意去審視朝中大小事后,朱翊鈞猛然驚覺,這份官僚系統的意志,遠遠比他想象的普遍而強勢!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三法司抱團!
三法司的官吏,按理來說應該是各自有各自的意志才對,但真遇了事,才發覺這些人竟不約而同得排斥外人,一副誰插手刑名,誰就是敵人的狂躁模樣!
杭州府當初的案子多簡單?
死者都回來了,杭州府硬生生又找了一具白骨出來,大理寺與刑部聯名上奏,說案犯雖然沒殺此人,但卻殺了彼人。
愣是給文華殿群臣唬得一愣一愣的。
荷花案更是一目了然的冤情。
結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當初幾名主官,炮制冤案的不是南京刑部尚書,就是大理寺卿,唯一堅持疑點的潘志伊,早就被貶去廣東按察司看水庫了。
他這個皇帝想翻案,結果生生將三法司逼得同仇敵愾,逼出了一道不可名狀的集體意志!
所以朱翊鈞才以炮打三法司為切入,交辦給張居正一個削平山頭的長期任務——北京城是平原,不該有太高的山頭。
皇帝仰頭靠在椅背上,雙目緊閉,似乎在長考。
不同于先前短暫的思索,這次的遐思極其長久。
久到王應選都以為皇帝莫不是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
御座上才響起一聲嘆息:“王卿,替朕擬旨。”
王應選連忙鋪好紙筆,正襟危坐。
朱翊鈞沉默片刻。
雜草自然要時時清理,但各部院水潑不進也不是一朝一夕煉成的,否則也不會有內閣與部院百年相爭了。
情形如此,屆時張居正單打獨斗,只怕也壓不住場子。
還是得下猛藥才行!
好半晌后,朱翊鈞才緩緩起身,一字一頓:“茲有四川巡撫海瑞,紀綱就理,累年堪磨,清丈有功,乃升右都御史掌都察院,著其即刻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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