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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 第六章 打窩
四月初一清晨,隨著一通鼓聲,坊墻上的大門轟然打開,早就等不及的商徒們摩拳擦掌,紛紛準備入內。
市令坐于門一側的案幾后,挨個檢查每個商家的檔籍、商旗。檢查完后,點頭說一聲「可」,在門口站崗的少府園戶丁壯就將交叉的長戟松開,放人入內。
說是「人」,其實往往是一整個隊伍,人員、車馬眾多,車廂內滿載貨物,死沉死沉的。
邵勛站在坊市內一座高樓上,坐在窗口看著。
屋內還有數人,分別是皇后庾文君、貴嬪裴氏、淑媛母丘氏、太子邵瑾、趙王邵、
燕王邵裕、漢王邵渥以及新近被冊封為曹公的邵粹(母劉野那)一一他算是第一次跟邵勛出來見世面。
屋后一個小隔間內,「刺啦」之聲直響,似乎在做什么好吃的。
眾人沒受影響,繼續看著下面。
最先進來的打著「鄭」字旗,可能是滎陽鄭氏的買賣。風吹起蓋在車上的篷布一角,
露出了底下密密麻麻的壇子。
「賣酒和醋的。」邵裕坐到邵勛對面,說道:「潘思和我說的,他家以前也做這個,后來弄不過鄭家,便改做茬油、麻油了。」
「做得大嗎?」邵勛問道。
「滎陽雖然荒地不多,但還是有一些的。」邵裕說道:「白蘇、紫蘇可以喂牲畜,籽拿來榨油,兩頭賺。」
說話間,親兵又給眾人端來了油炸好的細環餅。
邵裕見了一證,看向父親。
「還記得八年前的那天么?」邵勛微笑道:「那一日,阿爺和你們坐在洛陽南市的閣樓上,看著下方。當時有個賣油人,叫鄭一」
「鄭虔,許昌人。」太子記性很好,第一時間說道。
「就是此人。他以賣荏油起家,而今油坊十余,遍布穎川、襄城、汝南、河南四郡府,長子入了梁縣武學,次子、三子在家治產業,幼子習武不輟,管著一幫僮仆。」
「此人多年前不過前晉宮中一匠人,而今竟已是豪商,實在離奇」太子感慨道。
「只有亂世才有此等機會。」邵勛淡淡道:「今天下安定,這類機會越來越少了,鄭虔運道不錯。我給了他機會,他抓住了。」
邵瑾、邵裕對視一眼,知道父親在說什么。
「吃餅。」邵勛夾起一塊細環餅,遞到母丘氏嘴邊。
母丘氏也想起了當年的往事,眼波流轉地接過吃了。
她是陪嫁的妾,雖然庾文君對她們很好,但說實話她們還是一直生活在皇后的陰影下。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愛恨情仇,母丘氏要求不高,只要陛下百忙之中分出一絲精力,
注意到她就好了。
今日天子喂她吃細環餅,顯然還記得八年前的往事,一股名為感動的情緒頓時在心中翻涌著。
給母丘氏夾好,邵勛又開始喂庾文君。
庾文君顧忌孩兒們在場,不太好意思,不過邵勛堅持,她最終還是吃下了,眼角笑意盈盈。
邵瑾、邵裕又無奈地對視了一眼,反正他們是做不出這種事,太丟臉了。
「有沒有發現今日的餅不一樣?」邵勛問道。
「似乎不綠。」庾文君說道。
「廣成澤培育了一種豆子,榨出來的油。其實此豆也不太能榨油邵勛的聲音慢慢響著,下面街道上已經涌進來了大量商徒。
軍士們清出了一塊空地,搬來了桌椅案幾,商徒們紛紛入座,各自攀談。
又過了許久,商徒們又往前坐了坐,盡數湊在一起。
市令也來到了現場,先下意識抬頭看了看高樓,然后對著眾人坐下,道:「清賬。」
「去歲十月,滎陽鄭永開商票予頓丘李岑,計龍幣五,約于今日相還,可有誤?」武學生出身的市丞大聲問道。
眾人紛紛看向坐在第二排的某人。
鄭永是個年約五十的老者,聞言立刻說道:「無誤。」
說完,鄭永站起了身,看向李岑,說道:「今予你鄭氏所織彩絹四十匹,一匹作價七百五十錢,再予陳留雜絹六十匹,一匹作價三百四十錢,計五萬又四百錢,不用倒找我了,就此結清,如何?」
李岑聞言有些猶豫,掙扎片刻后,搖了搖頭,道:「陳留雜絹不要了,不值那么多,
你給我兩萬錢吧。」
鄭永有些不滿:「陳留雜絹在關中可賣三百五、三百六,我算你三百四已經不錯了。」
「在河北最多值三百二,有時候清河絹多了,三百都賣不到。」李岑態度很堅決。
「多給你十匹,這總成了吧?」鄭永有些不高興了。
李岑思慮良久,最終同意了。
雙方當場交割,市丞將商票收走,就此清賬。
「濟陰蔡機,于去歲十月開商票予高平陸和,計龍幣四。陸和于一一」市丞仔細看了看背書,斥道:「下次寫清楚點!陸和于今年正月二十轉給了濮陽董遇,可有誤?」
三人齊齊起身,道:「無誤。」
開票的蔡機也不廢話,直接讓僮仆取來三十貫銅錢,放到市丞面前的氈毯上。
市丞看了眼董遇,問道:「你可要點一點?」
「不用了。」董遇搖頭道。
「無需挨個清點,稱一下重就行。」市丞提醒道。
「我信蔡公。」董遇直接讓隨從將銅錢取走。
市丞便不再管了,又大聲道:「梁郡王觀——
高樓之上,邵勛一邊看著,一邊滿意地點頭。
「已有規程矣。」他高興地說道。
任誰看到自己多年來一直小心呵護的商業市場漸漸有了正規、明確的套路,并且形成了至關重要的交易習慣后,都會發自內心地愉悅的。
「八年前,洛陽南市開張十五日,二十稅一,前五天便收了二百余龍幣的稅。」邵勛說道:「而去年,春秋兩季已收一千五百。汴梁坊市去歲則收了兩千余,增長迅速。」
呢,其實比起正常的賦稅,這年頭的商稅真不算什么。
以汴梁所在的陳留郡為例,去年田租就收了近七十萬斛,以汴梁斗米十五錢來算,這就是一億錢了,值一萬龍幣。
戶調又三十多萬匹絹,這又值一億錢以上。
全國所有已經開辦坊市的城市商稅加起來,也就和陳留九縣近五十萬百姓貢獻的賦稅大體相當。
商稅真要爆發式增長,邵勛其實有辦法,即學晚唐以及五代、北宋,在各種商品本來的商稅(住稅、過稅、除陌錢等,加起來也不超過10)上,分品種加征榨稅,如榨鹽、
榨茶、榨鐵、榨馬、權漆等等,有的品種權稅高達30、50甚至70,每一次財政困難就調高榨稅稅率,以至于晚唐時商稅收入最多時接近朝廷財政收入的一半。
大梁朝還沒這個條件。
現在就收重稅,剛剛有點勢頭的商業市場就要倒退不少年了。
慢慢來吧,邵勛暗道,先打好窩。
空軍是不可能空軍的,事實上唐宋商稅都收得很利索,就連蒙元都大把商稅,這玩意就明朝難收,真他媽奇怪了。
清賬完畢后,商徒們各自返回自家門面,開始準備貨物。
留在原地的不多,其中一人尤為醒目,蓋因其一臉茫然之色,傻乎乎的。
「此何人?」邵勛手一指,問道。
「阿爺,此為林邑國客商。」太子邵瑾說道:「去歲范文遣使北上,覆船而亡。此人在另一艘船上,僥幸未沉,自建鄴上岸,二月間抵達汴梁。兒聽聞后,召其入麟趾殿問對,賜了一些錢帛。還請坊市給他辦了商旗,因其攜帶了不少貨物需要發賣。」
「原來如此。」邵勛點了點頭。
跟著入貢使者一起做生意是很常見的事情,這人很可能是林邑國豪民,與范文有些拐著彎的關系,地位不低。
「問問他賣的什么?」邵勛又吩咐道。
那家伙也沒固定的門面,就傻乎乎地將貨物卸下,攤在氈毯上。時不時有人過去看,
卻吃不準他的貨是什么玩意,不敢下手。
邵貞親自下樓,詢問一番后,拿了一包東西回來了。
「陛下,林邑客商說貨物多有損毀,而今就剩一種名‘烏爹泥’的貨品。」邵貞說完,又補充道:「據懂行的商徒說此為‘梵語」(其實是泰米爾語),應非林邑國所有之物,他們多半轉了一道手。」
說完,將布包攤開,道:「據說林邑人以此物煮茶,有醒酒的效用。」
邵勛拈起一點,仔細看了看,沒有頭緒。
「罷了,看不出來。」邵勛笑道。
這玩意多半只在東南亞部分地區流行,中國人后世可能感興趣,但此時應打不開銷路,反正邵勛沒聽說過一一當然,他沒聽說過的多著呢。
「遠來是客。」邵勛說道:「他那什么烏一一」
「烏爹泥。」邵貞說道。
「對,烏泥爹買下來吧,朕買了。」邵勛說道。
「阿爺,是烏爹泥。」漢王邵渥說道。
邵勛瞪了他一眼,又朝眾人說道:「而今天下太平,有萬國來朝的氣象,林邑國商徒都來售賣貨品了,這是好事啊,大好事。不怕人來,就怕人不來。來得越多,買賣越興盛,朝廷收的稅就越多。」
說完,又看向太子邵瑾,道:「梁奴,林邑商人來汴梁畢竟只是少數,他們多去廣州。范文當年就是跟隨主人家多次往返廣州貨殖,開闊了眼界,然后逃到林邑國,得林邑王信重,一飛沖天。西域商道固是重中之重,然廣州那邊海道貨殖如何,司馬普漠不關心,你將來可多多留意。」
「是。」邵瑾恭聲應道。
范文!邵勛暗道,居然睡了一堆主母,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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