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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君子也防 一百八十二、蓮塔之盟
殿外夜風呼嘯。
殿內寶相莊嚴。
“女菩薩不便說話嗎?”
善導大師讓開路,好奇問道。
繡娘默默走到解姻緣簽的桌前,捏起桌上備好的毛筆,在一張紅紙上寫道:
“大師是不是東林寺主持。”
善導大師一愣,意識到什么,不禁多打量了兩眼這位啞女施主,捻珠合十:
“正是老衲,女菩薩不便說話的話,可以細細寫來……”
還沒等善導大師車轱轆話說完,繡娘已經垂目落筆:
“大師可還記得蓮塔。”
“什么蓮塔?”善導大師第一反應是臉色一怔反口問道。
繡娘眸光不移,默默觀察老僧臉上的困惑神色。
后者皺眉看了看繡娘,又看了看大殿外的漆黑夜空。
“蓮塔?寺內現在保存完好的佛塔浮屠,沒聽過有此名字……”
繡娘視線下,善導大師話語忽然頓住,回過頭,一臉恍惚:
“女菩薩說的蓮塔,是不是本朝之前,大隨年間的那一座,當時是有一座佛塔,名為蓮塔來者,因為塔高九層,形似蓮花……”
善導大師追思沉吟:
“可這都是前朝大隨年間的事情了,記得此塔好像還是大隨未統一南北前,南國皇室資助本寺修建而成,聽說當年修建此塔,所耗極多,巍巍壯觀,甚至號稱江南第一浮屠塔。
“只可惜,大隨年間不慎走水,蓮塔倒塌,女菩薩說蓮塔的可是指此塔,沒想到女菩薩年紀輕輕竟然還記得此塔,可是在什么佛經孤本上看見過?可惜現在不在了。”
善導大師白眉皺起,嘆息道:
“欸,女菩薩問老衲記不記得,老衲那時都還沒出生,自然沒見過此塔,如何記得,還聽師傅說起,才知此事。
“而且后來,老衲的師傅又在蓮塔遺址上,修建了一座功德塔,不過還是不慎走水,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不提也罷。
“女菩薩想找蓮塔?可是在哪里聽說過,想要瞻仰,可惜只剩一片遺址了,就在后山悲田濟養院那邊,女菩薩現在只能去觀摩下剩下的地宮了。”
善導大師貼心建議道。
除了寫字,繡娘的目光便從沒有離開過這黑衣老僧的臉,
布滿老人斑的臉上滿是誠懇慈祥之色,說所話語毫無停頓,表情不似作假。
繡娘垂目,素手捏筆:
“悲田濟養院?地宮?”
善導大師搖頭惜道:“女菩薩真是來瞻仰古塔的?若是遠道而來,倒是可惜了。”
東林寺香火與佛塔聞名江南道,甚至遠傳北方,每日都有各式各樣的遠方香客上山入寺,許愿或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所以對于喜歡觀摩佛塔的年輕女香客,善導大師倒也不太驚訝。
老僧微笑道:
“沒錯,還剩一座地宮,名叫凈土地宮,蓮塔雖然走水塌了,但是倒也運氣好,地宮掩埋塔下,除了些熏煙污染了壁畫外,大火沒有燒進地宮,倒是幸免遇難。
“后來上任主持在原址重修功德塔時,也都只是簡單小飾,并沒做太多改動,再后來功德塔二次走水也是如此,不幸中的萬幸。”
善導大師感慨一番,轉臉撫須,和藹道:
“天色已晚,女菩薩若是對本寺這個曾今的江南第一塔實在好奇,可在小寺夜宿一晚,明日一早,老衲讓徒兒秀發,帶您過去觀摩一番。
“凈土地宮就在本寺后山的悲田濟養院那邊,也是咱們東林寺一景,不過得借助些繩索下去,女菩薩請放心,到時秀發會安排好的這些。
“另外,若是夜宿,女菩薩只需捐十文香火錢即可,意思意思……”
似是自覺抓住了香客來意,這位東林寺滔滔不絕的一條龍安排著。
不過此刻,他話語頓了頓,只見,面前這位頗為奇怪的啞女香客的面色依舊出奇平靜,不過她眼底略微呆然,似是走神。
善導大師不禁多瞧了眼,重新組織話語,側目旁敲道:
“女菩薩可是有什么顧慮或不滿?欸,不是老衲添油加醋,我寺這座凈土地宮確實不俗,這可是與當年的江南第一佛塔一起修建的,歷史悠久,且還是當初的南國皇寺出資出人修成,皇室規格啊,女菩薩只需捐點香火錢,就能……”
繡娘似是回神,目光從善導大師身后的佛像,移到白須老僧臉上,看了一眼,她文靜低眸,在紅紙落筆:
“蓮塔塌了,除了地宮,可還留下過何物。”
善導大師話語被打斷,微微皺眉:
“什么留下何物,都被燒干凈了,就剩地宮,還有老衲那位師叔祖的肉身佛了。”
繡娘落筆:“師叔祖,肉身佛?”
善導大師點點頭,提起這個,就和歐陽戎前世見過的導游背誦似的流暢:
“忘說了,這座凈土地宮,也是老衲師叔祖衷馬大師的飛升之地,那年,在老衲師傅的主持下,蓮塔廢墟下的地宮重啟開封,本寺失蹤多年的衷馬大師,正在圓寂地宮中央盤坐圓寂,肉身纖毫畢現,依舊栩栩如生,竟是已經悄然飛升凈土了……”
善導大師侃侃而談,與兩個月前在三慧院病榻給歐陽戎講此秘辛時一樣,臺詞都不帶改的,看來沒少和香客們說。
而且在說起那位師叔祖的肉身佛時,他嗓音壓低,頗為神秘的語氣。
繡娘沉默了會兒,握筆的手緊了緊,“大師師叔祖的肉身何在。”
善導大師嘆氣:
“已被老衲師傅火化,這也是佛門傳統,最后得舍利子數粒,全置于一盞金色蓮燈中,放回凈土地宮保管……女菩薩可是想去膜拜一二?”
繡娘輕輕放下毛筆,轉頭看向大殿內寶相莊嚴的金身大佛,不說話。
善導大師眼神好奇,捻珠合十,目光循著繡娘的視線,朝身后金身大佛看去,同時嘴里道:
“阿彌陀佛,女菩薩還有沒有其它……”
轉頭老僧話語說到一半,他黑色僧袍的衣擺忽然浮動。
是殿內驟起了微風。
旋即,“叮鐺”一聲。
高處有重物落地。
老僧嚇得一大跳,不顧形象的下意識往一旁蹦去。
他心跳加快的看著腳邊摔落變形的銅制寶鐸,又愣愣抬頭望了望頭頂。
這座正殿作為東林寺主殿,本就裝飾奢華,殿內高處,滿是天花垂蓋,寶鐸珠幡,綺飾紛綸。
其中便有一個叫寶鐸的銅制品,人頭大小,形似鈴鐺,分量沉重,原本懸掛在殿內半空中的垂蓋珠幡之間。
善導大師發現他剛剛站立的位置,就在一個寶鐸的正下方。
眼下也不知是不是被風帶動導致宣布掛不穩。
寶鐸掉落下來。
差點砸人。
這沉甸之物,若是砸到,一場血光之災是免不了的。
“好險,好險,奇怪怎會落下,嚇死老衲了!”
善導大師拍胸,臉色驚魂未定。
“女菩薩,你沒事吧……咦,人呢?”
善導大師臉色狐疑,左右四望空蕩蕩的大殿。
不過很快,臉色轉驚為喜,快步走到桌邊,口呼“阿彌陀佛”,彎下腰把桌上靜靜擺放的新出現的三兩紋銀匯入袖中,動作利落熟練。
至于之前的疑惑,看眼下白須老僧眼里的笑意,似是早就拋之腦后。
“這位女菩薩有點奇怪,大半夜來去無聲的,不過倒是個虔誠禮佛的有緣人,肯定有大福報,欸,早知道剛剛就幫她順手算算姻緣了……”
善導大師一本正經的點點頭自語,轉身喚來值班的沙彌,收拾清理大殿。
至于地上正靜靜躺著的某種銅制寶鐸,為何明明是垂直落下,卻沒有砸到老僧光禿禿的腦袋,似乎只是運氣好。
今夜風大,天上烏云緩緩移動,時有遮蔽明月。
三更天,明月又悄悄藏到黑云后方。
東林寺后山,悲田濟養院內,一座枯井旁。
光線隨著明月遮掩,暗了暗。
旁白竹林傳來沙沙聲。
不遠處的濟養院內的主樓,寂靜無比。
一陣風過。
明月從云后露出頭來。
枯井下,地宮中央的蓮花臺座旁,不知何時起,多出了一道纖瘦身影。
清秀啞女輕微一嘆。
除了此寺主持善導大師那兒,整座寺廟她都大致逛了一圈,甚至還跑去了山風獵獵的山頂,配合使用出某道秘傳望氣術。
可是最終,她卻未見到任何一位練氣士。
一個都沒有。
那位有些嘮叨的東林寺主持也不是,繡娘也測試過了。
在剛剛那種銅鐸落下的千鈞一發之際,若有靈氣修為,就算再怎么隱藏,氣機都很難毫無波瀾,且逃過她異于尋常練氣士的靈識感知。
所以這只能說明……這座臨近云夢澤、名播江南道東林寺,確實只是一座普通古寺。
或說,眼下的它是普通古寺。
沐浴于頭頂井口落下的月光之中,繡娘歪頭,小臉神色有點呆然。
這與師門記載過的曾經東林寺的情況截然不同。
這座從東晉流傳下來的蓮宗古寺,并不普通,曾有過一脈十分特殊的傳承。
與傳說中的鼎劍有關。
甚至可能涉及到一條神話絕脈,沒錯,是絕脈,與九條神話道脈相比,走不通的路,自然是絕脈。
也因此,百年前南北大一統之際,在南國皇室牽頭下,繡娘所在的師門,與東林寺,還有世代居住在蝴蝶溪西岸的匠作道脈的那一批工匠們,曾有過一場精誠合作。
繡娘也是從大師姐的信上得知。
原來當年,三方勢力曾在那個南國皇室的資助修建的蓮塔聚首,立下了一場天南江湖罕有人知的盟約。
被稱為蓮塔之盟。
并立下大道血誓,三方練氣士勢力內的傳承子弟,應當世代牢記履約,不得違背,否則門破脈絕。
盟約內容具體為何,繡娘并不太清楚,或許眼下代理主持宗門的大師姐知道,但是并沒有在信上對她詳訴。
不過繡娘卻是隱隱想到了一些可能的真相。
這也是她結合目前所知的某件門內秘聞隱隱猜到的。
而且繡娘毫不懷疑,這件秘聞若是傳出師門,必然能引起天南江湖的地震,動搖師門的地位。
因為曾被天南江湖視為至寶、且被保管在繡娘所處師門內鎮壓天南大地氣運的某一口鼎,早就遺落。
這件事,僅局限于她與極少幾位師姐知道……
此刻,似是又想到了最近云夢澤反復無常的漲水異常與江湖傳言。
仰頭沐浴月光的啞女深呼吸一口氣。
眼下,大師姐私下令她來龍城縣調查東林寺,調查是否還有知道蓮塔之盟的東林寺弟子,或許就是與師門遺落的那口鼎有關。
兩件事情聯系在一起。
繡娘十分懷疑,當年位于南國境內的這三方練氣士勢力所締結的蓮塔之盟,本該隱世保持中立的她的師門所交付出的東西,很可能就是這口鼎。
因為蓮塔之盟,有匠作道脈的練氣士勢力參與。
而匠作道脈的那一群古怪工匠是干嘛的?
鑄鼎劍。
至于蓮塔之盟最后的結局如何?
還用說嗎。
偏居江南一隅的南國皇室早已覆滅。
蝴蝶溪西岸的匠作道脈工匠們也被曾經那位癡迷鑄劍的大隨瘋帝屠戮一空。
本擁有神話絕脈的東林寺,也在近百年內滑落為一座平平無奇、僅靠忽悠女香客香火為生的凡寺。
僅有繡娘所在的師門還在,一路挺過來也不知付出了多少代價,依舊頑強屹立天南江湖的頂端,仍與其它幾座江湖頂端的隱世上宗遙遙相對,不墜鋒芒。
可是關于蓮塔之盟的約定、疑似已被鑄劍的那一口鼎的下落、東林寺凋零的某條神話絕脈傳承……
這些卻是伴隨著近百年南北政權的風云更迭與大乾帝國的南北大一統,而被掩埋在歷史的厚重塵埃里。
繡娘并不知道當年師祖那一代的師門是怎么考慮的,竟然為了一個古怪的蓮塔之盟,交出了立宗根基的那口鼎。
雖然那一代師門內,好像確實是有一位出身為南國皇室公主的師叔祖,但師門的決策絕不會被這內門戶私利所左右。
繡娘不理解,但是遵從,這也是師門的祖訓,入門女子,同心同德,互結芝蘭。
繡娘轉身,默默四望周圍左右,當年江南第一浮屠的蓮塔,如今僅剩這座廢棄的地宮。
除了不遠處打瞌睡的一位瘋和尚外,空空如也。
對于夜訪東林寺的一無所獲,繡娘平常以對,并沒有太擔心難以回去交差。
因為按她那位大師姐的性子,既然是將此事交予給師妹們,沒有親臨,除了此事需要低調,不能聲張外,那看來,大師姐似乎也對能否調查出什么,沒保太多希望。
繡娘觀摩地宮四面的壁畫,漫步之間,輕輕頷首。
倒也是,都已經遺落這么多年,該找的地方,師門應該已經全都找遍了,眼下讓繡娘故地重游,更像是一種定期檢查。
而就像她剛剛詢問那位東林寺主持的結果一樣,現如今,除了她們師門,還有誰記得當年信誓旦旦的蓮塔之盟呢?
繡娘信步地宮,走神之際,不遠處有一道莊嚴聲音傳來:
“阿彌陀佛,女施主,此地是蓮花凈土,上面乃無間地獄!”
或許是瞧見了繡娘無聲無息到來的身影,被歐陽戎尊稱“不知大師”的秀真和尚從地上爬起身。
僧人臉色肅穆,一手指地,一手指天。
啞女沒有轉頭,淺笑一下,輕輕點頭,輕“啊”一聲,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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