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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君子也防 一百八十一、來自繡娘師門的信
“繡娘姐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嗎?”
葉薇睞小臉好奇,不過轉頭去取出一根長樹枝。
正是前幾日被歐陽戎看見的那根。
繡娘低頭坐在床沿,斷小指的右手反復折疊宣紙一角,似是發呆或緊張時的習慣性動作。
她低眉點頭,沒有多解釋。
“那繡娘姐注意安全。”葉薇睞拍拍她手背。
“嗯。”繡娘淺淺一笑。
朝她搖搖頭,似是示意此事并不算危險。
白毛丫鬟稍安。
繡娘替床上熟睡的青年蓋好被角,起身帶葉薇睞去往前廳,指點她劍法。
“師門祖訓,除非同入門下,結為芝蘭,否則煉氣術無法外傳,只能教你幾記劍招,妾身以后可能不常在檀郎身邊,你且習之,以備不時之需……”
葉薇睞跟在這位清秀廚娘身后,又想起前幾日某夜她在紙上的落墨。
也就是從那日起,葉薇睞開始跟著繡娘練習幾記奇怪的劍法。
同時得益于謝令姜暫時外出,梅林小院夜里可以稍微點上燈火,不用怕露餡。
葉薇睞晚上在繡娘的監督下,熬夜練習,白日主人外出上值,她也在院子內埋頭琢磨,時不時跑去后廚找下繡娘……
于是乎,眼下半夜三更。
這間屋內出現了奇怪的一幕。
昏黃的燈火下。
一位穿著大紅肚兜與褻褲的小丫鬟,肌膚白皙細膩牛奶,雪白長發扎成兩束馬尾披在肩頭。
她站在前廳中央空地,手里舞動一根枯枝,小臉十分認真。
一位眉眼清秀的啞女,姿態寧靜,宛若處子,坐在一旁的八仙桌邊,湊著桌上油燈散發的淡黃光暈,捻針穿線,低頭刺繡女紅,手中是一件青色的男子文袍。
啞女不時抬頭瞧一眼雙馬尾的白毛丫鬟練劍,而大多數時候,她都低頭瞇眼,專注穿針引線,僅豎耳聽著樹枝揮舞的細微聲響,便能及時搖頭,指出白毛丫鬟的劍招繆誤。
而另一邊的床榻內,某個眉目英俊的青年則翻身夢囈,呼呼大睡。
屋內兩邊的景象,一動一靜,若是有外人在此看見這幕,定會疑惑古怪。
只可惜,在淡淡檀香中,歐陽戎眼皮下的眼珠緩緩轉動,昏沉的睡夢無人打破。
也不知是夢見了什么……
繡娘或許不算是一位明師。
但絕對是一位令人舒適的老師,從不責備。
幾記劍招,她信手拈來,渾然天成。
葉薇睞明明已經是歐陽戎嘴里的很聰慧很機靈了,但是練起這幾記劍招,依舊是磕絆不少。
當然,其中或許也有繡娘只會用但不會教的緣故。
對此,坐在桌前低頭女工刺繡的繡娘,十分耐心,毫不苛責,反而對于沒有教好,臉上時而露出內疚自責之色。
反倒惹得葉薇睞手忙腳亂的安慰她。
“繡娘姐姐,看我這一劍如何。”
此時,葉薇睞眨巴眼道,她旋身踮腳,彎腰一送來了一記似是羚羊倒角的劍招姿勢。
樹枝尖頭抽出了破空聲。
有模有樣。
繡娘柔柔一笑,暫放女紅,提筆寫道:
“極好。
“薇睞已經很厲害了。
“只是相對于劍術,薇睞更適合練氣,乃無漏之體,又受屋中此香日夜溫養。
“可惜妾室煉氣術無法傳授。
“但不打緊的,其實另外幾支道脈的練氣術更適合薇睞一些。”
氣喘吁吁的葉薇睞香帕抹額汗,小腦袋湊到桌前,細看了會兒繡娘的秀字,不禁好奇問道:
“繡娘姐以前練這些劍術,花了多長時間?”
繡娘想了想,寫道:
“不用練,它們在心里,妾身取出,交予薇睞。”
葉薇睞一愣,“所以這些劍術都是你首創的?”
繡娘點點頭,臉色平靜。
葉薇睞在她的臉頰與清眸之中,絲毫沒有看到炫耀得意之色。
前一秒還在為“劍法大成”而小臉驕傲的白毛丫鬟默默收起樹枝,兩手老實無比的背在腰后,她咽了咽口水。
葉薇睞并不知道,她面前這個靜若處子的清秀少女眼里,這世間并沒有什么劍招,這世間也沒有什么不是劍招。
劍術心生。
廊然無劍。
繡娘沒有在意小丫鬟的震驚,低頭繼續手中刺繡,為熟睡的檀郎縫補衣裳。
有了葉薇睞這個小內鬼的幫助,她織的這些衣裳,會以前者的名義,被檀郎穿在身上。
啞女燈前瞇眼,一針一線的縫補,偶爾望一眼床榻方向。
她右手四根手指仔細撫摸針腳嚴密的文袍布料。
昏暗燈火下,一張清秀的小臉偶爾浮現出一些呆然與幸福的神色,旋即又默默低頭。
默默為他刺繡。
師尊在世時曾對她說過四字。
有緣無份。
這世間,有些人,能夠遇見,甚至喜歡,確實很有緣分。
但伱很可能并沒有擁有對方的資格。
這是人世間被情蒙蔽、陷入炙熱愛河的男男女女最容易忽視的一點。
也是人世間大多數男女之情不幸的緣由。
“癡兒,斬情不是無情。
“恰恰是最有情,可卻萬分清楚有緣無份,才揮劍斬向自己。
“所以少些遺憾,多些知足罷。”
師尊當年的話語猶在耳邊。
“啊。”繡娘張嘴輕啊了聲。
捻衣的食指指肚,有一粒血珠浮現,緩緩變大。
她紅唇含指,吮吸了一下,少頃,再次捻針刺繡,一套動作早已熟練。
繡娘低頭,吸了下鼻子。
能像眼前這樣,享受片刻的陪伴他的幸福時光,她已經滿眼知足了,怎敢再奢求?
記得當年,她還是青梅,他還是竹馬。
繡娘也是像這樣,坐在他臥病昏睡的屋內,為他安靜織衣。
“繡娘姐,你好好的怎么哭了?”
葉薇睞放下樹枝,彎腰低頭,眼睛上翻的打量正埋首刺繡的啞女廚娘臉龐,小聲問道。
繡娘搖搖頭。
“無事。”她紙上寫道。
葉薇睞忍不住看了看紙上被清澈液珠打濕的墨汁,欲言又止。
“時候不早,妾身出門了,晚些回來。
“照顧好檀郎,記住教你的劍術,請永遠擋在檀郎面前。”
繡娘握了握葉薇睞的小手,又去床榻前,與側臥閉目的歐陽戎獨處了會兒,不多時離開了梅林小院。
送走啞女廚娘,桌前,葉薇睞低頭看了眼文袍上的濕痕。
月明星稀。
山風呼嘯。
繡娘默默拾階上山。
蜿蜒而上的山路上,每隔一段距離,有一只亮堂的燈籠懸掛。
或掛孤亭檐下,或掛牌坊門前,或掛路邊樹梢。
似是特意給上山的香客們照明。
這條山路,或說這座大孤山,僧人與香客墨客們留下的痕跡極多,倒是被經營的十分紅火。
繡娘抬頭看了眼遠處山頂,燈火連片的寺廟建筑群。
那是東林寺。
說來也巧。
這是她兩次救檀郎的地方。
其實這條山路,對于早就邁入中品練氣士的繡娘而言,轉瞬便能跨過,躍上山頂。
但她還是選擇一步一步的登山。
與那些沐浴熏香的虔誠香客們一樣。
只不過,繡娘更多的,是禮貌尊敬。
宛若拜山門一樣。
雖然眼下這座東林寺,時至今日,可能并不知道它自己是某些人眼里的某座山門。
借著半山腰這座檀郎喜歡歇腳的遮目亭內的燈籠光芒,繡娘垂目又瀏覽了一遍師門傳來的信件。
信紙上,那位大師姐的字跡洋洋灑灑,筆走游龍,盛氣凌人。
明明只是在簡單叮囑她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可是這張信紙就像一座崖高千仞的山峰,被銳利的筆鋒,劈的搖搖欲墜。
滿紙的劍氣。
若是此刻有一位可望氣的練氣士在場,看見這張薄如細發的信紙,定會對這字的主人感到匪夷所思。
繡娘揉碎信紙,揚手撒入越過她肩的山風。
繼續邁步上山。
平靜啞女身后的古樸亭子,在碎屑山風中,“吱呀”搖擺起來。
檐上,有一排屋瓦整齊對半分開,似被刀削,斷口整齊。
繡娘對于那位大師姐的“盛氣”,早已見怪不怪。
她一路不回頭,再次夜訪古寺。
繡娘并不是偷偷跑出師門。
幾月前,在東林寺的凈土地宮內,救醒檀郎后,她將戲唱“福生無量天尊”的鶴氅裘老道重新送回了水牢,果然,被師姐們當場抓獲。
本來已被大師姐禁足,再難出門,可后來峰回路轉,她在某個師門舉辦的盛會上表現不錯,二師姐為其求情,給免去了禁閉,甚至還領到一個關于龍城縣的奇怪差事,得以再次離開師門。
不過因為一來龍城縣,就沉迷于給檀郎燒飯做菜、夜夜“寢取”,導致有些耽誤了師門吩咐的正事。
眼下大師姐又寄信來催,語氣嚴格。
“啊。”啞女輕輕一嘆。
不敢再做拖延。
否則若是引得大師姐親臨,那與檀郎之事就再難收場了……
夜晚,東林寺并不關山閉門。
因為名播江南道,難免會有些外地香客夜晚抵達,深夜上山,入寺禮佛,倒不鮮見。
若是引用某位年輕縣令的戲言,那就是十二時辰營業,一刻也不耽誤賺香火。
不過營業這個詞并不太好聽,用善導大師的原話說,這叫我佛慈悲,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度化迷途眾生。
東林寺今夜亦是燈火亮堂,一座座聯排的大殿清凈莊嚴。
香火廣場上,青煙裊裊。
不時有三兩僧人,打著哈欠挑燈巡走。
一座莊嚴肅穆的正殿,此時夜半,也并不冷清。
正有不少身影,圍聚在金身大佛前,燒香禮拜。
這群人影最前方,正站有一位白須老僧,他一襲得道高僧專用的黑色僧衣,手捻佛珠。
老僧雖單眼皮,眼睛不大,但是卻目露精光,望之不俗,一副仙風道骨模樣。
“阿彌陀佛,女施主,你著相了,其實無需如此自責,依老衲多年經驗看,久不誕子一事,有可能非你之錯,畢竟貴府除了你外,女施主相公的其它妾室,也是久不顯懷。
“什么,老訥為何如此篤定?無它,唯手熟爾,老衲人送外號婦科圣手,這些年著有治療婦病藥方三十首,聲名遠揚,各地香客贊不絕口。
“對于婦病,老衲只需稍微把脈,便可知大概,從不打妄語……嗯,女施主袖子往上卷點,對,就是這個位置,老衲再把把脈……
“錯不了了,女施主脈象清晰,身子無恙……對,請這邊走,去隔壁大殿的觀世音菩薩處,燒香祈福,若是捐點香火錢,求子可以更靈。
“燒完香且先回吧,下次過來,帶相公一起來,老衲開導開導他……”
善導大師豎掌合十,臉色肅穆的站在幾位不辭辛苦遠道而來禮佛的女香客中央,聚精會神的替身后的金身佛祖,度化眼前的迷途眾生。
不過此刻,他面前這位固執求子的女施主偏要觀摩研究一下他聲名遠揚的婦病藥方三十首。
善導大師白眉低垂,十分無奈囧色,半推半就間,他從袖中抖落一本出來,只好以三十兩紋銀的香火錢友情價,私人名義贈出一本。
且誰曾想到,黑衣老僧越是表現的不情不愿,周圍前來燒香求子的女施主們,便越是求之若渴。
一時間,白花花的銀子晃暈了善導大師的眼,整的他嘴里連續念叨好幾句“阿彌陀佛”。
只見不一會兒,今日份的藥方子冊子全賣完了,熱情的女施主們四散,滿意離開。
善導大師瞧著滿載而歸、滿沐佛光的女施主們背影,悄悄松了口氣,嘴里微不可聞的嘀咕:
“看來明日得讓秀發下山多印刷些,咦,何不開個印書坊呢,倒也方便,這供不應求的,不過朝廷好像規定,民間不可私印書籍,得找縣衙報備,要不去找那位縣太爺商量下……
“算了算了,縣太爺佛心不誠,還是不找他了……”
善導大師搖搖頭,似是又想起了某個年輕縣令的燦爛笑臉,溫暖大殿內,這位遠近聞名的得道高僧不禁打了個寒顫,毫不懷疑,萬一有利可圖,這位年輕縣令可以讓全天下都知道他婦科圣手的名號,只為暢銷熱賣。
不過有一說一,善導大師覺得這位年輕縣令施政為民方面,確實做的挺好,比前幾任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太敬畏佛祖,或者說,太不拿佛祖當外人了。
可有時候佛祖也沒余糧啊。
善導大師無奈一嘆,驅走這些世俗雜緒,轉臉繼續接待大殿內剩余的寥寥香客。
“阿彌陀佛,這位男施主,請問是燒香禮佛,還是求簽解惑,什么?來解夢?今夜的夢?
“……等等,施主,你說你也是來求子的?已經拜了觀世音菩薩,今日夜宿本寺,結果夢見了觀音菩薩進入施主被褥?所以跑來解夢?你想問這是不是要求子成功的祥瑞征兆?這……這……”
善導大師張嘴,看著面前這位欣喜若狂的不育男香客,無語良久,幽幽開口:
“施主,觀世音菩薩是女相男身啊。”
男香客:“……”
一炷香后,終于把最后這些做春夢的不靠譜男香客們打發走,善導大師抬手,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
善導大師不動生色的看了看空曠無人的大殿,抓佛珠的手探出,悄悄搖晃了下沉甸甸的香火箱,剛想打開仔細數數,可余光忽瞥見門外一道身影。
老僧立馬迎上,肅穆行禮:“阿彌陀佛,這位女施……女菩薩,深夜來訪,是燒香禮佛,還是求簽解惑呀?”
繡娘點點頭,又搖搖頭,步入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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