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黜龍 第八十七章 風霜行(6)
“砰!!!”
伴隨著一聲巨響,薛亮面無表情的將目光移到了身后那被巨大弩矢直接炸開一個口子的版筑層,然后便立即扭頭看回了之前目光所在的主戰場上。
彼處,正有經天緯地之勢,龍騰虎躍之威。
沒錯,戰爭升級了。
盡管雙方似乎都認定這場戰爭會是一個相對持久的戰斗,雙方也都認為眼下的戰場已經陷入到了某種戰略價值持續減少的泥淖境地。
可是,戰爭還是升級了。
十月上旬,黜龍軍卷土重來,帶著幾十輛弩車,上百架簡易長梯,幾十隊拖拽牲畜隊,四五架撞車,出現在了戰場上,然后就對關西軍的大營進行了激烈圍攻。
圍攻很失敗,或者說在有充足修行者的大規模戰場上,這類工程進展并不能確保隨后的肉搏戰推進。
到了這一步,戰事其實已經在短短的一日內完成了兩次升級,一次當然是工程器械的大規模投入,另一次則是在工程器械的壓制下,雙方成丹、凝丹級別的修行者不再顧忌,或主動或被動開始密集介入戰場,控制區域陣地。
正因為如此,黜龍軍在熱熱鬧鬧打了半天后,下午時分就開始撤軍了……大量的工程器械被遺落在戰場,引發了不少關西軍的追擊、爭奪,于是早有準備的黜龍軍又反撲了回來,數個精銳營頭試圖將這些追出營寨的失序關西軍包抄、吃掉。
當此局面,特定的凝丹高手是不敢輕易沖出營寨的,于是乎,立在百尺高臺上的大宗師兼大英皇帝終于出手了。
其人居高臨下,在天地之間畫出經緯,每落一白子,對應蒼穹下的戰場上大英軍士便振奮莫名、疲憊盡消,彷佛四下有風生助其扶搖;而每落一黑子,對應蒼穹下戰場上的黜龍軍士便行動滯緩、氣力不足,似乎周圍化為泥沼礙其往復。
這是一個與之前直接攻擊的金銀赤色棋子截然不同的大宗師法門,而且效果顯著,下方關西軍受此激勵人人奮發,幾乎要沖出營寨,全面追擊。
對此,張行不敢再有絲毫怠慢,他稍微度量了一下,隨軍的五百踏白騎擺出來三百,然后在三位宗師的組織下再度顯化為一條數百尺高的金色輝光巨龍,直接張開雙翼朝對方軍陣撲打過去……沒辦法,張行沒有對應的高端手段,只能用這種低端方式應對。
你還別說,大英皇帝再高端,遇到這種打法也沒辦法繼續高端,只能轉化戰術,重新排列金銀赤色棋子,與輝光真龍當面對決。
這么一來,這大河畔真真是神仙斗法一般精彩,打到最后,兩軍尋常士卒幾乎無人戰斗,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這神仙斗法上了,只有少數掌握弩車的黜龍軍與占據營壘的關西軍時不時來一發冷箭。
而且,雙方主帥竟然真是個不分勝負的局面。
這不是誰刻意的控場……實際上,雙方都是被局勢逼著上了臺,都在不停地加碼、試探,都在反復提高真氣的強度、利用可能的戰機發動攻擊,但越往后打越心驚,因為雙方都意識到對方遠非昔日水準,不敢說勢均力敵,最起碼是短時間內難分勝負的。
當然,雙方也都沒有敢拼命,也都沒有讓各自押陣的那位宗師上場,畢竟嘛,河陽城那里還有另外一位大宗師,而且是立塔的大宗師在冷眼旁觀呢……至于組織規模更大、威力更強的真氣軍陣,倉促間也沒法子呀,也不敢呀,萬一敗了怎么辦?!
不過,兩軍上下卻并沒有為這種勢均力敵而感到震驚,恰恰相反,在他們看來,本就該如此才對——那張行雖只是個宗師,卻也是河北之主,黑帝點選,背后神異肯定是通天的,配上兩位宗師和三百奇經自然能與帶著幾十騎伏龍衛的關西之主不分伯仲;反過來說,白橫秋雖然沒黜過真龍,可到底是正經大宗師兼大英皇帝,關隴屹立天下近百年,如何能真怕了這三位宗師加三百踏白騎?
就這樣,雙方戰至黑夜,兵馬早已經撤回,卻各自臨營觀戰,宛若看奪隴比賽,看比賽前的舞蹈一般振奮。而雙方真氣縱橫,皆以輝光真氣為底,更是將夜空照射的流光溢彩。
這還不算,真龍躍動,往往帶來風嘯,棋子落地,更有雷鳴之音,端是熱鬧。
當然,白橫秋怎么想的不知道,張行到底心疼踏白騎,尋了個機會,遠離了那座百尺高臺,然后在對峙中緩緩撤了神通……而從白橫秋的反應來看,這一天打的,他也麻爪,不然也不會這么默契的撤了棋盤。
恢復平靜的暮色中,一身金甲赤袍的白橫秋面無表情走下高臺,身后是滿臉潮紅的薛仁和同樣姿態的殘余伏龍衛,而迎接他的竟是數以百千……乃至于在他大宗師視野內可稱萬計的振奮面龐。
這些人近處則在火光下誠心誠意的行禮,遠處則歡呼雀躍,好像自家皇帝得勝歸來一般。
白橫秋心知肚明,不僅關西軍會歡呼自己,張行回營后也會得到歡呼,哪怕雙方都沒有勝利……因為本質上,這是一種釋放,戰場上壓力的釋放,經此一役,下面的將領、軍士都曉得,自己承擔的戰事責任變小了,天塌下來高個子頂著,所以才會由衷的放松下來,進而歡呼。
這還不算,如果后續戰事沒有意外的話,那么這場戰斗將會被載入史冊,會覆蓋掉之前軍士們的辛苦作戰,乃至于撤軍后,大家還會根據這一戰雙方那神乎其神的表現給出一個此戰不分勝負的總結,而無視掉內里許多紛繁復雜的事物。
甚至今晚之后都不會有人再擔心倉促撤兵引發軍心不穩了,因為可一切的軍事矛盾都在表面上轉移到了最高級高手之間的戰斗上去了。
但實際上呢
實際上經此一役,白皇帝反而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場戰爭,最起碼是眼下汲郡這場戰役,很可能就是要靠下面的將士才能定勝負。
可為什么?
是天意嗎?天意不許修行者自行天命?!可天命不是有加于自己嗎?還是如沖和所言,張行自己動搖了天命,所以天意不敢再展露天命?
所以接下來還能有什么?司馬正?
不對,司馬正來了,三方更加糾纏不清,難分勝負,是真氣大陣,匯集雙方所有修行者再結合軍陣的真氣大陣……可萬一真氣大陣也不能了斷呢?
恍惚中,思緒有些混亂的白橫秋看到了劉揚基,后者居然也明顯振奮起來,幾乎可以想象,如果此時再問對方策略,這位起兵時的心腹宿將說不得會不再堅持撤軍另戰的建議……而對方不曉得是,眼前這位正在接受數萬將士歡呼的皇帝,此時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認可了他的建議,甚至有那么一瞬間想到了張世本。
沒錯,之前一直沒有動搖過的白橫秋,此時竟然有了一絲動搖。
三更時分,雷聲隆隆作響,后半夜的時候,一場標準的雷雨在這個溫暖的初冬時節落下。
這很不合理,因為昨天還艷陽高照,沒見半點云彩,但考慮到之前真龍跟天地棋盤的斗爭,什么不合理也都合理了,說不得是四御老爺天上看高興了,打個雷助威呢。
伴隨著雷鳴,雨水淅淅瀝瀝的下,溫度終于稍微轉涼,不過到了第二日,黜龍軍提前發放戰兵標配黑色冬衣的舉措還是引起了不滿,因為溫度還達不到那個份上,冬衣到手又免不了自家保管,丟了臟了都是自家的事。
當然,這些抱怨都是虛的,真正的情緒來自于冬衣背后的含義,任誰都知道,冬衣的到來意味著黜龍軍做好了在整個冬日繼續作戰的準備,軍士們難免不安與厭倦。
之前理解的戰爭長期化可不是這種長期化。
“得加強輪換,務必保持軍心……尤其是在持續傷亡又沒有地盤、金銀錢帛戰利品入帳的時候。”
“前日那一戰后,軍心其實是被鼓舞的。”
“沒有意義,他們只是覺得首席那么厲害,自己可以省點心罷了,而不是真的軍心振奮……要我說,可能往后軍士作戰會懈怠也說不定,偏偏這一戰反而證明了,上頭就是勢均力敵,就是要下面敢戰能勝才行。”
“開軍市如何?”
“沒有戰利品,軍市無用,總不能去搜羅妓女吧?真那樣,只怕魏國主先殺到此間,砍了幾千當兵的與你我。”
“把家眷接來如何?”
“嗯?”
“現在是十月,農閑,放在往日也是做市場、搞祭祀,鄴城和軍中也要搞奪隴的……”
“咱們已經搞了。”
“但還不足……我的意思是,反正戰場在河內,背后就是咱們河北腹地,如何不能許閑坐在家的軍士家眷來汲郡探視?順便開建市場,讓曹總管那里送些軍需,允許他們家眷自購一些額外的補給進來?”
“家眷買補給?”
“當然……我們本身自然是發足了的,但只要家眷過來,就總會覺得自家父兄丈夫缺東西,就好像強制筑基一般,一個郡怎么都不可能餓著這幾百個孩子幾個月的,但現在家里有錢的要是不給孩子買個軍中淘換下來的牛皮包,沒錢的不給縫個布包,都是過不去的……咱們把濟陰軍衣場的護耳、圍脖拿過來發賣,她們幾個小錢花下去,便有了心安的道理,她們家眷心安了,軍士也就心安了。”
“確實有些道理。”
“受傷的不說,可以先定個規矩,有戰功的先去,然后慢慢的鋪陳……要不要蓋些房子?”
“來不及了,租賃些吧?”
“你不曉得,汲郡那里現在是寸土寸金……甚至都不是錢的事情,太多物資、傷員、民夫了。”
“確實,可那也沒辦法,總得做些事情,不然要我們這些軍務部文書跟王翼部的參謀干什么?”
“不錯,汲郡再麻煩,也總比河內強,河內倒是干凈,老百姓有錢的去東都、去鄴城,沒錢的跑山里……”
“發文給魏公,讓他想法子收容一下北面山里的河內難民。”斜靠在溫城縣衙公房窗臺上,聽了半日雨落屋檐的張首席忽然插嘴。“然后斟選一下,送一些到此間做民夫,比從后方征發民夫要好許多……汲郡開軍市請家眷也無妨的,可以做。”
幾名正在議論的參軍、文書立即閉嘴,然后遲疑了一下,許敬祖越過了還在發呆的馬圍來應聲:“首席放心,馬上做文書。”
倒是張行,此時察覺到了馬圍的異樣,卻沒有直接詢問,反而繼續來問許敬祖這些人:“馬分管在想什么?”
許敬祖等人能如何,只能尷尬束手去看馬圍。
馬圍回過神來,難掩面上疲憊:“首席,我實在想不通,東都那些人到底為什么不降?我原以為便是我們無法動搖東都根基,可大英總能吧?人家本就是關隴一脈,可為什么一直到現在,東都那邊都穩若紅山呢?”
張行笑了笑:“其實我倒是想通了一些……”
馬圍肅容道:“請首席指教。”
那些文書、參軍們也都豎起耳朵。
“小馬,你在東都住過嗎?”張行先行來問。
馬圍苦笑:“首席說笑了,我這個破落戶連河北老家都住不成,談什么東都?”
“我在東都住過,這輩子怕是都忘不了那段時日……而且有一說一,那段日子竟是人生最愜意的一段日子。”張行語出驚人。“只不過日后漸漸發覺這好日子后面的一團烏七八糟,這才棄了東都。”
“所以他們便懷念大魏?”馬圍點點頭,心下恍然,復又疑惑。“不對,尋常官吏、普通百姓,因為在大魏時過了幾年好日子,自然本能依存東都,可那些頂級的關隴門閥呢?也懷念大魏?”
“如何不懷念?”張行不以為然道。“你想想……就拿現在弘農的段威來說,他這輩子最好的光景,是不是跟著大魏一統天下,然后居東都執掌四海那段時日?”
“這倒也是。”
“不止如此的,換個方向想一想,如段威那代人,生在亂世,之前幾百年也都是亂世,周遭人多給孩子起個‘世’、‘常’之類的名字,渴求天下太平,然后經歷了大魏,現在又回到了亂世,是不是覺得,你們這些人都只是亂世中的渣子,所行爭斗毫無意義,只是在重復之前幾百年的舊事而已,反倒是大魏宛若美夢一場呢?”
馬圍沉默了很久,周圍文書和參軍都是聰明人,也都默不作聲了許久,然后才由這位王翼部的分管代為一嘆:“于這些人來說,大魏不止是人生之巔峰,竟也是理想之托付嗎?可為何又變成暴魏了呢?”
這次輪到張行默不作聲了。
其余人也都見怪不怪……宗師嘛,觀想真龍甚至可能是至尊的宗師嘛,還是河北、北地、東境、淮西這么大地盤的世俗統治者,三分天下的地氣供養著,打完一仗,有任何奇怪的舉動都不算奇怪。
當然,張首席沒有那么玄乎,不過也的確在思考前日那一戰。
首先是戰事升級的問題,
那天打著打著,就戰事升級了,不可控的戰事升級……黜龍軍制造了一個小陷阱,想吃掉一部分追擊出來的關西軍,而關西軍無法承受這個傷亡,于是白橫秋就正式出手了,他充分展示出了一個大宗師單人成軍的威力,對戰局影響太大了,張行和前軍壓陣的牛河、魏文達不得不出手。
那么接下來怎么辦?
還要不要堅持這種攻擊性的戰術?
如果堅持的話,就需要跟之前一樣,主動升級戰事,可再升級的話就只有擺出真氣大陣了……而如果那樣的話,勝負怎么說?
須知道,關西軍與黜龍軍在修行高手配置上明顯錯位。
黜龍軍沒有先發優勢,靠的是多年征戰自己養出來的大量后發高手,也就是多位新宗師、多位凝丹、八百奇經踏白騎和已經進入軍中的第一批強制筑基的青年。
相對應的,關西軍有先發優勢,所以每個階段都有上段位的優勢,卻缺乏后進。
比如說關西軍有大宗師,有臨界突破的頂尖宗師,也有幾位老牌宗師,卻沒有新宗師;凝丹高手數量雙方差不多,但成丹高手卻明顯比黜龍軍多;下面的奇經高手也有,但卻沒有形成踏白騎這種大規模成建制的部隊……伏龍衛只有百余騎,現在更是因為徐世英的“小把戲”弄得只有幾十騎。
但他們真缺奇經高手嗎?會不會是散在軍陣中,各衛大將軍牢牢抓住不愿意撒手導致的?否則白橫秋不至于這么輕視伏龍衛吧?
那么一旦開啟大陣,雙方勝負到底怎么說?
理智的選擇似乎應該避一避,只要避過這個冬天,明年再戰,黜龍軍中的基層修行者數量就會爆發性增加,但那樣的話,會不會露怯?會不會讓對方產生某種正確或錯誤的判斷,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這些都要考慮。
除此之外,前日戰中,司馬正過于穩當了。
雙方這一次交手可不是事先下戰書約定好時間、地點、參戰力量搞起來的,而是戰場上自行發展出來的對決,而面對這種突發的戰況,司馬正穩坐在河陽要塞內,除了一開始有些真氣動靜外剩余整場戰斗都沒再有半點波動……這只能說明司馬正自己早有相關計劃,所以才能巋然不動。
換句話說,結合戰前的態度,司馬正幾乎一定會出手展示實力,只是不曉得是在兩家撤軍時,還是等雙方將最大實力使出來的時候。
所以,問題又繞回來了,要不要將最終的戰力給露出來?能不能承受相應的結果?
這些思考可不是張行一個人胡思亂想,自從黜了真龍以后,張宗師明顯感覺到了一些變化,他對于事物的感知能力在上漲,上了戰場后就更加明顯……哪個營頭強,哪個營頭弱,接下來戰線是焦灼還是崩潰,在這里守下去能不能撐住……此類判斷,一個經驗豐富的將軍在觀察完局勢后也能做出來,所以理論上只能說張首席比其余人多了一份真氣角度的觀感。
但實際上沒那么簡單,天地元氣是這個世界的精華所在,一通百通,且具有根源性。
盡管沒有證據,但張行能明顯意識到,自己的猜度和思慮是“有效用”的,這就好像沖和的占卜、曹林的鎮壓、酈子期的舟船巡察、三娘的真實傷害一般,是真的會有概念性的影響和準確率。
所以,真的全力以赴打起來,只以眼下這個戰場態勢來說,真不好說勝負……但敗的那一方一定會損失慘重,而這正是張行極力避免的事端。
從這個角度來說,羅盤……
思索許久,徐世英冒雨從外面回來,卻連護體真氣都沒有展開,一進來居然放下了一把傘,見到張行和馬圍立即開口:“單龍頭走了,張公慎他們到了。”
這是正常的且處于流程中的輪換,只有四個營的規模。
張行點頭,忽然來問:“十三金剛現在都在河北吧?”
“都在。”徐世英點頭,然后迅速補充。“但白分管現在很忙,御史臺的事情把他拉進去了,此外高金剛去了滹沱河……”
“讓他們來!立即來!”張行即刻下令。“三日內全都要到……扔下部隊、行臺事務,立即過來!”
徐世英頓了一下,沒有多余詢問,而是追問:“要不要請殷龍頭去鄴城坐鎮?”
“不用。”張行擺手道。“殷龍頭在滹沱河正好……如果大英嘗試出奇兵繞后,現在這個局面下是斷不敢出武安去鄴城的,否則咱們就能立即扔下此處回身吃掉,而他們的追兵必然會被司馬正咬住。”
徐世英想了一下,先點了下頭,卻沒有直接看許敬祖、李義署那些人,而是看向馬圍,隨著馬圍也點頭,他才擺了一下手,隨即,聚攏在公房里的文書、參軍們立即行動起來,然后一系列的文書,包括之前去山里搜羅河內難民、在汲郡設立軍市與家眷探視點,全都被依次交給了徐世英。
徐世英簽完字給了馬圍,馬圍附署,只有調度莽金剛的那份文書張行親自簽了名。
處置完了一切,徐世英方來問張行:“所以,首席下定決心了?”
“不錯。”張行正色做答。“不能泄了這口氣……”
“我其實也贊同。”徐世英也認真道。“咱們上面明白,可下面雙方軍士卻不是這么明白的,得營造一種咱們什么都不怕,反而越來越強的印象……只要雙方底層軍士信了,到時候戰場上可能就是這一口氣的事情。”
“也是要大英那邊曉得,咱們這里是要十萬分注意的,把他們的眼睛和手都釘在東都這邊。”馬圍也表達了贊同。
然后公房內便陷入到了某種令人不安的沉默中了。
過了許久,伴隨著屋外的雨聲,徐世英將目光從發呆的張行身上收回,嚴肅下達了軍令:“召集所有頭領,今晚軍議……馬分管,召集人手,繪制陣圖,準備起大陣。”
十月份,汲郡的戰爭陷入泥潭。
與此同時,相隔數千里的大江之上,這里的戰爭已經陷入停滯很久了。
這里的戰場更清晰明了,占據了巨大江心洲的聯軍跟占據了南岸據點的關西軍之間只有半條大江,而離譜的是,就在這個狹窄的戰場兩端,立著很可能是天底下最強大的兩位宗師……什么船隊都過不去,兩位頂尖的宗師都無法從對方手下保護住自己的人,也無法跳過去消滅對方。
這還不算,因為北面正式開打的緣故,雙方都沒能得到任何可見的大規模支援。
于是戰爭變成了停滯戰,只是隔三岔五兩位宗師臨陣交一劍而已,連多余的動作都無。
“下面人有討論,都覺得這一戰的勝負在我和韋勝機誰能先跨過那一步上面。”臨江的望樓上,白有思扶著欄桿望向西南面的城市,顯得很放松。“但也有人說,我們恰好就是對面跨越界限的試煉,誰贏了這一仗,誰擊敗了對方,誰把兵鋒推進對方腹地,誰就自然而然的成了大宗師……謝總管,你覺得哪個說法對?”
晝夜不息趕到此間的謝鳴鶴想了一想,直接攤手:“照著我的品味來說,自然是后者,我祖上就是這么來的……但其實仔細想想,哪個都未必,哪個也都可能。”
“不不不。”白有思笑著搖頭。“謝總管這個答案看似滴水不漏,但實際上是錯的。”
“哦。”
“答案很簡單,就是后一個。”白有思繼續笑道,卻瞇眼看向了西面方向的那座臨江城池。“到了宗師這份上,單純的心血來潮也好,掌握了一些真氣法門也好,是能感應一些事情的,更不要說是晉升大宗師這種要害了……謝總管,我明白告訴你,我從第一日見到對方浮江而下時便曉得,這位當廬主人與此地就是我成大宗師的契機。”
“原來如此。”謝鳴鶴恍然。“所以,這大江上的事情,乃至于全天下的事情,甚至是幾百年亂世的結果,竟是要由兩個人心情、機遇來定了……可這跟張首席平素的話好像不搭呀。”
白有思再度回頭來看對方,失笑搖頭:“謝總管這話誅心。”
“不是故意調侃,而是真的發懵。”謝鳴鶴正色道。“這種局勢還能如何?”
“首先……”白有思轉過身來,同時伸手在欄桿外側布上了一層真氣障壁,語氣也嚴肅了起來,卻似乎張口便是一句廢話。“這種局勢并非無解,實際上我覺得勝機恰恰就在這個晉升大宗師的契機上,謝總管想一想,我曉得的道理,韋勝機也肯定曉得……不然也不會隔三岔五凌空一劍,察覺到我沒露出破綻后便放棄。”
謝鳴鶴沒有說話,他還是有些沒饒過來。
“道理很簡單。”白有思不由嘆了口氣。“韋勝機想做大宗師想瘋了,這是他的心魔,說不得關西那邊主動給他派個宗師他都不樂意,而我呢?我沒那么著急做大宗師……所以,何妨放棄這個機會,利用對面的紋絲不動,請謝總管替我尋個外援過來,直接敗了他?”
謝鳴鶴愣了足足兩三個呼吸才反應過來,眼前這位的意思很簡單,她愿意放棄成大宗師的機會以尋求此間戰事的突破。
但是話說的輕巧,大宗師的契機也可以放棄嗎?
這當廬主人之所以入魔,不就是他許多年都不能成大宗師嗎?眼瞅著太陽西斜,自然不安,以至于成了心魔。
似乎是看穿了對方想法,白有思坦蕩以對:“就像謝總管說的那般,千百萬人的性命,天下大勢的走向,憑什么要系在我們兩個人身上?若是大宗師不能以人為本,妄圖以一人來定興衰,那這樣的大宗師別人愛做去做,我是不會去做的。”
這算是一個解釋,謝鳴鶴連連頷首,也不再計較那些,而是直截了當來問:“所以白總管的意思是讓我去勸說操師御來助你?”
“不拘是誰。”白有思明顯思慮妥當。“正是要借謝總管的人脈地位,替我尋來援軍,當面破了對方!當然,操師御自然是最方便的一位。”
謝鳴鶴再三點頭,不顧連日趕路辛苦,即刻應許:“我這就走,順流而下,先去找操師御,沿途也替你觀察局勢,以防后方出變故。”
既然說明白了事情,謝鳴鶴當然不會耽擱。
不過,這位黜龍幫的總管也不是當年為了逃避大魏對江東鎮壓而四處游歷的中老年廢人了,他離開江心洲,順流而下,一個時辰后他便停船上岸,然后去見了周效尚。
南方將門與江左世族,可真是幾輩子抄家滅族一般的交情,雙方知根知底,有事在身的謝鳴鶴也不含糊,轉交了分別來自于周行范、張行的兩封私信,來自于軍務部徐世英、幫務部雄伯南、大行臺陳斌、國主魏玄定、首席張行的一系列正式文書……以及來自張首席的公開承諾。
“出兵前張首席在吞風臺大頭領擴大會上說的,天下浩蕩,人心不定,英雄四起,有些人其實相差不多,能耐差不多、想的差不多、態度差不多,但偏偏有的人遇到了時勢,或主動或被動與我們走近了一些,可莫小瞧了這走的一小步……因為千言萬語不如一行,就這一小步我們就要認,反過來說,如果將來誰離了我們這一小步,我們也要追究到底的。”
碼頭上,謝鳴鶴復述完畢,似笑非笑來看對方。
“周公,首席說完這話,便通過了你與周總管一起暫署龍頭的專項,我就不說什么一門雙龍頭了,周公,此間事成與不成,你都是黜龍幫的人了,一輩子都拖不開了,所以一定要遵守幫規、國法、軍令,放到眼下,允許你暫緩推行黜龍幫的律法、制度,但要盡全力支持南線戰帥白龍頭的對峙。
“還有一條,你到底是外藩,有了淮右盟的前車之鑒,你這里不能有太多的大頭領、頭領名額,哪怕是你現在有了荊北七州之地,也只有兩個大頭領、八個頭領名額,而且需要身為戰帥的白龍頭署命認可。
“可有什么言語?”
認真看完信又沉默著聽完對方轉述的周效尚平靜開口:“沒有,我感激張首席與大行臺三位副指揮的英睿,完全接受這些任命和調度。”
謝鳴鶴瞇眼看了下對方,點點頭,同樣沒有再多說什么,直接一拱手,便重新上了船,往下游而去。
不是沒有異議、不滿,也不是沒有察覺……謝鳴鶴比誰都清楚對方的心思,周效尚走的是典型的南方將門路線,亂世自保,卻對真正的強者恭順到了極致,可但凡強者沒有觸及到的地方,他都會盡全力擴張他的私人勢力,以求自保。
就好像這一回,周效尚的投靠成為了白有思在南線強有力的支撐,可這也不耽誤他表面上老實巴交、忠心耿耿的同時迅速在荊北擴張一樣,九個郡,或者說是昔日南陳七個州,全都被他吞下自肥。
剛剛的認可與服從里面,有多少是這七個州、九個郡的重量,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那又如何呢?
黜龍幫里,有東境的豪強、良家子、基層官吏,河北的盜匪、官軍、世族、寒門,東都的各類流人,南陳的貴族,北地的戰團、貴族與蕩魔衛,還有江淮的幫派,難道還差一個典型的南方將門?
十月間,謝鳴鶴繼續順流而下,迅速抵達了下一站,在巴陵見到了江淮的幫派,也就是杜破陣與輔伯石為首的淮右盟諸位。
這里沒什么好說的,夸了一下闞棱和義子軍改編的那個營如何如何出彩,然后埋怨了杜破陣和輔伯石到現在都沒有成宗師,委實讓人失望什么的,獲知了荊南現在是林士揚在倒騰后就直接走了。
只留下杜破陣在洞庭湖畔的風中發悶氣。
再往下走,就是江西地界,饒是一路都是順流而下而且晝夜不停,還有真氣輔助,可等到謝鳴鶴在九江見到了逡巡不定操師御后,還是花了足足六日的時間。
雙方見面,謝鳴鶴言簡意賅,請對方即刻往上游去做支援,即便是大軍臃腫,操師御操元帥、操國師也可以孤身前往,聯合白龍頭擊敗韋勝機,一舉決勝。
否則的話,在這里坐觀成敗,若黜龍軍勝,憑什么要容忍他?反過來說,若韋勝機勝,直接順流而下,便又是一個楊斌,倒是很操師御作為江南本土的宗師,怕是性命都不保的。
這話情真意切,操師御當然……沒有答應。
開什么玩笑,這個道理他不懂?他是懂了以后才聚集兵馬停在江西的!你謝鳴鶴來,代表了黜龍幫中樞來,當然會給他帶來一定的壓力,但若說直接就催動他了,目前看還不至于。
謝鳴鶴當然也曉得是怎么一回事,耳聽著對方說什么軍隊匯集起來以后就立即去支援什么的,便自請下去歇息,然后理所當然的在城外一處自家子侄的地方約見了軍中、地方一些江南八大家出身的官吏、將佐,只說鄉友聚會。
聊了一會,大約察覺到哪幾個人是有些思路的,便摒棄了其他人,只留下這四五個來做詢問:“這位元帥國師教主想作甚?”
這話問的干脆。
剩下幾人面面相覷,枯坐了片刻,其中一人無奈拱手來言:“不瞞世叔,這事我們自然早有議論,若是我們猜的沒錯,他應該是想利用這個機會,把江左勢力都控制起來,以求自立或者篡位……具體到眼下的步驟,應該是想把對岸蕭輝最后一點兵馬、人手給騙過來,若成了,他直接遣一名大將趁著對岸空虛驅逐了對方,事情便了了。”
謝鳴鶴愣了一會。
其實,這也屬于江南傳統保留節目了,只是他去了黜龍幫,做了那么多事,開了那么多會,一時沒把江左這個味道適應回來,也屬常理。
“然后呢?”回過神后,謝鳴鶴莫名有些不安起來。“就成皇帝了?”
“不瞞世叔,我們議論了很久,都覺得確實是個好機會,因為現在天下各處都因為黜龍幫和關西人的對峙卡住了。”另一人站起身來,小心翼翼來言。“這個時候,反而沒用外力來干涉了,就是蕭輝和操師御兩人對弈。”
謝鳴鶴張口欲言,本想問成了皇帝之后怎么辦?不需要應對關西人跟黜龍幫了嗎?這倆家勝了誰放過你?還是你操師御覺得自己當了皇帝就能讓南朝脫離困境反撲出去?
不說別的,只是占了江南三分之一的荊襄那邊就沒完沒了好不好?
叛亂沒了,可叛亂的人都在,下面人還是恨真火教,上面還塞進來幾家戰斗力更強的過江龍,再加上黜龍幫跟關西人實際上在那里搞對抗,都成斗獸場了,你要怎么處置?
而且莫忘了,這大梁可是好幾十個異姓王、異姓公的,這可都是有地盤有兵的,你要怎么理順?
空頭子皇帝這么吸引人嗎?
好在之前幾百年江南那些爛事不斷地提醒著謝鳴鶴,沒錯,就是這樣,這些人就是為了一個皇帝名號而忘記一切,什么宗師、元帥、教主都不缺的,三合一的也不可能跳出去!
于是乎,謝鳴鶴強壓著某種類似于嘔吐一般的感覺,繼續來問:“你們覺得蕭輝會上當嗎?”
“回稟世叔,蕭輝肯定不會上當。”又一名八大家出身的官員起身笑道。“但是操師御可以直接拉攏他下面那些人的,一來二去,有個動搖,事情不也成了嗎?”
謝鳴鶴“恍然大悟”。
等前一個人坐下,又一人起身:“其實,蕭輝也在拉攏這邊的人,只是操師御勢大,他的效果遠不如操師御對對面的效果……聽說,現在蕭輝那邊駐守六合的大將張破石已經動搖了。”
謝鳴鶴點點頭,認真來問:“所以你們覺得操師御要勝了?”
“也不好說,往回看,這大江上不知道多少以為自己贏了的被人一個算計分崩離析。”那人剛剛坐下,復又起身,卻似乎有些得意之態。
“所以,這事不好說,對不對?”
“對。”
“還是要觀望對不對?”
“對。”
“操師御短期內不能西進對不對?成了皇帝也要耽誤許久才可能西進對不對?”
“對。”
“你們聽我一句話。”謝鳴鶴終于忍耐不住了。“趁著現在兩邊拉攏你們,你們的情境稍微放松,趕緊把家眷從海上送往徐州,自己也算準日子跑!跟這樣的蟲豸是搞不好政治的!”
幾名世交子弟對視了幾眼,明顯茫然。
謝鳴鶴等了一會,眼見身前無人回應,卻是忽然爆發,起身呵斥:“不對,你們也是蟲豸!江南都是廢物!”
說完,拂袖而出。
既然出了門,眼見九江城與鄱陽湖在側,其人到底是冷靜了下來……自己身上還有任務,需要找一位宗師去襄助白有思。
然而,江南都是廢物!
這可怎么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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