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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吊民伐罪
這場戰略決戰,其實就是與賭博差不多。
自己覺得勝率差不多,然后將手上一切底牌都押上。
甚至歷史常有在勝率不高的情況下,也毅然將全部底牌押上的事。
所以這常是一個概率和運氣的問題。
為什么很多時候,要在戰爭之前詢問鬼神之事,或者祈禱祭祀等等,在對雙方信息都了解得很少的情況下,很難做到全知全能,哪怕是現代戰爭中看走眼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祭祀這也是增加勝算的一部分。
這一次西征,樞密院和兵部推斷,在遼軍沒有介入的情況下勝算在七成以上。
但是現在遼軍出兵之下,誰也說不準。
其實不僅是下面官員,連章越本人都有些動搖,但此時此刻除了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還能說些什么。
兵馬已是全部展開,錢糧輜重都運到前線,民役都動員了,現在突然說不打了,從上到下都會動搖。
人有心氣,國家何嘗沒有心氣,軍民上下對勝利的信心和渴望,何嘗不是勝負天平上的重要砝碼。
所以輕易不要畢其功于一役,因為臨到了這一步時候,你發覺自己已經沒得選,無論如何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朝會上出兵之議決斷后,兵部樞密院里官吏一時沉重,甚至失聲。
章越抵達后,看到徐禧沈括和眾官員們都是面上凝重。他們算是比外面百姓和一般官員們了然得多些,對宋遼底細知悉多一些,但此刻他們甚至比廟堂上的官員們更沒有信心。
章越走到主位坐下道:“說說吧!”
徐禧走到一人高的地圖前道:“啟稟司空,直至昨日前,在蔚州等處都探得遼國確有兵馬調動。”
徐禧說完,之前那些主張遼軍絕不可能介入的官員們不說話了,當然也有官員始終拒絕相信遼國會出兵,認為是疑兵之策。
這就是既定方針下,人常常選擇自欺欺人地堅持原先的立場,哪怕事實到了眼前。
章越對人性這般也是了然,就如同歷史上始終主張聯金伐遼的童貫,直到了女真出兵檄文都到眼前了,仍拒絕相信對方會背叛盟約攻打大宋。
徐禧接著道:“啟稟司空,本朝各路兵馬皆已抵達指定位置。”
樞密副使呂大防道:“昨日朝廷定下大策,我等樞院與兵部的官員商量下,最大的擔心便朝廷這些年都是淺攻進筑,一直是屢戰屢勝。而這一次分兵合擊,進行縱深大規模穿插,著實沒有把握,下官等擔心重蹈元豐二年,永樂城之覆轍。”
章越明白,元豐二年東路兵馬渡過瀚海時,被黨項誘敵深入,這一戰至種諤,張守約等名將戰死,兵馬覆沒數萬。
先帝朝議時面對滿殿大臣痛哭失聲。
這一戰也促使了章越起復。章越為宰相后堅決不打這樣大縱深穿插的打法,取而代之是淺攻進筑之策,到了第一次罷相之后,天子從改回修筑永樂城這樣大縱深筑城,結果再度遭到失敗。
所以樞密院和兵部擔心,這一次數路兵馬齊出的最大風險在此。
沈括道:“此一時彼一次,熙河路上一次出征河西,攻陷瓜沙數州,便是大縱深穿插,我軍已有涼州直黨項直等兩路騎兵,熙河路各軍中皆一人一馬。不懼于此。”
“同時本朝國力與元豐二年和元豐七年也是更勝許多,而黨項則愈弱,多次兵敗,導致中樞威信被大大削弱,豈可以當初之事權衡,此無異于刻舟求劍。”
沈括說完后,有些官員們點了點頭,不少人這點得也是勉強至極,但心底的凝重仍是不能去。
章越道:“既是如此,本相也不多說了,暫設行營院在京兆府,協調各路。”
“另外大軍出征,我作如下調整!”
徐禧聞言持筆當堂記錄。
“熙河路制置使王厚,苗履所部第一、二、三、五、六、七,八將并黨項直,涼州直,以及秦鳳路兵馬副總管折可適所部第一,第二將出河西,攻黑水鎮燕軍司。阿里骨部,青唐溫溪心部出陰山以北,兩路會師于攤糧城下。”
“涇原路經略使彭孫所部第一、二、三、五、六,八、九,渡過黃河攻順州,進逼興慶府城下。”
“環慶路經略使王贍所部第一、二,四、六、七,八,九、十將出靈州,攻靜州,懷州,絕其東面方向援軍后,與彭孫所部會師于興慶府。”
“鄜延路經略使種師道所部第一、二、三、五、六、七、九、十、十一、十二將出永樂城,攻取橫山。”
“河東路經略使呂惠卿所部十五萬兵馬,并東西兩鎮輔軍,北上切斷遼軍增援路線。”
“汪古部,拔思巴部攻克夷門,定州,斷黨項北逃之路。”
不算上青唐部,阿里骨和汪古部,拔思巴部這些仆從國兵馬,宋軍前線調動的兵馬就在五十萬上下,這是一早就定好方針大計。
而這次調整東西兩鎮輔軍調給呂惠卿,加強河東路兵力的厚度,是章越為了防止遼國東來的援軍而臨時定下的。
耗錢一千萬五百萬貫,至于糧草輜重更是不計其數,這傾國之役就是如此了。
隨著戰略細節上的調整,甚至直到這一刻章越才真正的下定了討伐黨項的決心。
這些年章越主政下朝廷對黨項契丹用兵連戰連捷,提高朝野內外上下信心,旁人揣測都是丞相這么辦必有他的深意,或者是丞相此舉看似閑棋必有妙用,甚至大棋之說比比皆是。
其實整個國家戰略決策,大方向上肯定是有的,但臨到了具體操作上,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要不斷地隨機應變,從實際出發。
“計于十一月五日,各路齊出!”
眾官員們轟然領命。
章越吩咐后便坐在椅上看著樞密院的官員們在地圖上當場作畫。
章越合上了眼睛,一等稍釋重負心情涌上心頭,昨日又是一夜未眠。此刻聽著官員們沙沙作圖聲下,居然感到片刻寧靜,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墜。
睡夢中,他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少年時的南浦溪畔,那時候雖缺衣少食,但躺著溪邊茂盛的樹蔭下無憂無慮地納涼。
章越微微一笑,看到了那時百事不駐于心的自己,覺得天涼好個秋就是天涼好個秋。
三日后,章越率師離京。
天子率領百官至汴京郊外送章越。
長亭古道上但見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盡頭,旋即煙塵掀起將人馬身影都掩蓋了。
章越看天子神色忐忑,心知對方仍是心懷不安。
章越道:“陛下,朝廷早有做好遼軍介入的廟算,但臨事需放膽,甚至當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臣已做好效忠國家,死于陣前的打算。此番西征,即是不破樓蘭終不還。”
“西征先發兵馬合計六十萬之眾,役夫更是倍之,傾國之役在此,量遼國全師北來,也不足為慮。還請陛下寬心。”
天子釋然道:“卿之言深慰朕心。”
頓了頓天子道:“卿為國家盡忠,有大功于社稷!”
“若有何事朕可以為卿辦到,朕無不允之。”
章越早知天子有此一問,天下兵馬都由自己掌握,此事不問天子不放心。此事如同秦始皇問王翦一般。
君臣際遇不是沒有。但與其如此,倒不如將君臣相處當作利益交換來看。
你能提供什么,對方能給你什么。至于情分啥的都只是順帶的。
章越道:“陛下,昔武則天之寵臣薛懷義出宮時與宰相蘇良嗣狹路相逢,二人各自不肯退讓。薛懷義口出狂言,蘇良嗣讓下人當初打了薛懷義的耳光。”
“薛懷義向武則天哭訴,尋其撐腰。武則天卻道,南門是宰相出入的地方,你以后走北門。”
“陛下以后也一定會有自己寵信的臣子,也會有辦事的臣子。但無論任何時候,陛下先想著給朝廷辦事的臣子,這樣人心就平齊了。”
天子聞言點點頭道:“卿家所言,朕記下了。”
章越對天子道:“陛下三年無改于父道謂之孝,臣替先帝看顧天下三年,已是足矣。”
“以后天下的路如何走,陛下親政后自己斷之。”
“若是可以讓天下百姓皆耕者有其田,自食其力,并抑之兼并豪取。此外無事。”
天子點頭道:“此司空教朕的衣食足則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朕記下來了。”
“此番西征之后,無論勝負,卿家繼續輔政,似韓忠獻那般成就君臣佳話。”
章越道:“臣才平庸,不過是先帝知臣謹慎故托付社稷,陛下有其他大臣襄助何愁天下大事不成。”
天子再留章越堅持推卻。
天子只好道:“等司空凱旋之后再說,不知司空為己求得什么?”
章越想了想道:“若此番功成,陛下允臣陪祀于先帝,臣則感激不盡。”
天子聞言長嘆道:“卿真忠臣矣,朕允之。”
“多謝陛下!”
旋即兵馬出征,天子與眾大臣們又再送出十里,遠遠望去但見大軍行進之間,兵馬雄壯至極,逶迤不盡。
天子親自給章越奉酒,章越一飲而盡。
章越欣然望去,蘇頌等大臣都列左右。章越望到人群中的郭林,此刻師兄弟四目相對。
郭林舉起手作捏筆管之狀于空中虛劃,章越知道郭林提醒自己莫忘了當年師兄弟相論留名青史之事。
章越欣然,一股勃大之意在心頭攀升,天下事舍我其誰。
想到這里,章越翻身上馬,身后槍戟如林,旌旗蔽空。
此時此刻,百官盡拜在路旁,齊齊拱手相送!
而天子則再替章越挽起韁繩,立于馬側。
“陛下保重,臣去了。”
天子放開韁繩道:“卿早日凱旋!”
說罷章越一揚馬鞭絕塵而去,直到煙塵淹沒章越身影,天子仍是不肯離去。
直到留守大臣右相蘇頌言道:“陛下可以還駕了。”
天子仍是不肯,又是這般目送大軍西征足足一刻鐘,方才戀戀不舍地起駕回宮。
霜林盡染的寧江州外圍,遼國鷹旗在遠處山隘若隱若現。
登州兵馬都監馬政穿著一身貂裘獵裝,帶著一名親隨,深入密林。
“都監請看!“親隨突然壓低聲音。
只見百步外,十余名女真獵手正圍堵一頭熊。為首者彎弓如滿月,一箭貫穿熊背——正是女真部首領完顏劾里缽。
馬政拍掌喝彩,劾里缽轉頭大笑,用生硬的契丹話道:“有客人來了,南朝的官兒,可敢比試射獵?“
眾人移步河灘。
劾里缽傳話手下,若有獵物女真人不可射第一箭,需留給北宋使者。
馬政二話不說取弓連中三矢。
完顏劾里缽見此拍手叫好道:“也立麻力。”
馬政聞言得知此乃女真話中擅射之人的意思。
熊羆般魁梧的劾里缽拍著馬政肩膀贊嘆道:“南朝之人也有這般射術不易。”
馬政道:“南朝軍中似我者不計其數。”
當即劾里缽帶著馬政女真部的部落中。
馬政看了,但見女真部確實貧瘠之至,連劾里缽也住在帳篷中。這帳篷里除了一張虎皮椅外別無他物。
此刻劾里缽坐在虎皮椅上,外人將飯食做熟,款待馬政。
劾里缽與長子完顏烏雅束,次子完顏阿骨打等十幾女真部親貴一起吃飯。
馬政看每個女真人都手捧一大碗粳米飯,還有些韭菜,野蒜,長瓜等菜蔬下飯。
稍候捧上今日新打的獵物,一只羊已是烤熟,女真用隨身攜帶的刀子邊割肉邊吃,顯得十分粗獷。
馬政為童貫所舉薦給章越,因他懂得契丹話,高麗話。章越得知蘇轍,童貫出使遼國遇見女真部,特意讓他渡海抵達高麗,再往女真處尋其聯絡,策應此番攻伐黨項之事。
雖知道馬政聽不懂女真話,但不久還是被請出了帳篷。
劾里缽進行女真貴族頭人內部集議。
一旁的次子完顏阿骨打以女真話道:“都勃極烈,聽說南朝在登州練水軍,就像當年唐太宗伐高句麗?”
劾里缽道:“遼人抽走云州兵北征阻卜,此時幽燕空虛,此時倒似我等起事之機。“
“南朝說我女真愿取遼陽府,高麗也可取義州。他可讓高麗開放互市,與我們貿易鹽鐵茶絹......“
劾里缽沒有答允,一旁完顏烏雅束繼續道:“遼主年年索要海東青,逼得我們女真諸部活不下去。之前還用那破紙(錢鈔)來換我們女真人貂皮和山參。”
“若宋遼開戰后,我與阿骨打帶兩千騎襲擾臨潢府,則可……“
一名老者道:“不可,我們完顏部一向恭順于大遼……南朝再強,但遼國卻近,僅憑著咱們女真兩千兵馬如何抵擋?”
“你說恭順?遼國強征海東青,以廢紙換貂皮,人參時,可想到恭順二字?”
劾里缽道:“打也未嘗不可,遼國雖平定了磨古斯叛亂,但聽說也元氣大傷。”
“若高麗愿出兵取義州最好了……但我素知高麗人不可信。”
午飯后。
劾里缽沒有一句話與馬政談論軍事,而是讓手下的女真武士給對方表演騎射和立射。
馬政看女真人確實極度尚武。
若屬下箭射得好了,劾里缽笑著上前扯扯對方胡子或捶打他的肩膀,賞一勺酒喝,若射得不好,則當眾呵斥,甚至揪下馬來踢了數腳,不論是親信子侄都是一視同仁。
片刻后劾里缽讓阿骨打來射,但見阿骨打讓人將箭靶擺遠了五十步,當即連射三箭。
箭箭射中靶心上,此來引來女真部上下的叫好。
馬政也是瞠目結舌,他也沒見過如此擅射之人。
劾里缽笑著壓低聲音對身旁的馬政道:“貴使見笑了。阿骨打是我們女真部第一勇士,以后我要是要傳位給他的。”
馬政點了點頭,心道劾里缽將這話與自己說可見沒將自己當外人,看來有戲。
劾里缽旋即道:“我們女真部崇尚強者,之前服從于遼是因遼國兵強馬壯。”
“南朝之前聽說不行,但后來換了個宰相,而今已與遼國不相上下。”
馬政道:“本朝皇帝和宰相也很看重女真各部。”
說完后對方不再談論,馬政只覺得女真人招待殷勤上一日勝過一日。
馬政只覺得此番出使定有斬獲。
馬政睡至半夜,突有人裂帳而入。馬政將枕在頭上的刀握之在手幡然起身,月光照下但見來人正是他的親隨。
“大使,不好了,完顏部背叛了你,要抓你獻給遼人。”
馬政大驚道:“不可能,這幾日女真人對我們殷勤有加。”
親隨道:“千真萬確,我方才刺探得兩個女真人言語,他們欺我不懂女真話,卻不知我在長白山半年從一位女真獵人那學得不少。這完顏部素來對遼國恭順,為虎作倀,怎生會反。”
“眼下他們正要拿你作投名狀,再取信于遼國,換得賞錢。”
馬政大驚立即收拾出帳,偷了一匹馬與親隨二人連夜而逃,路上數名女真人欲攔,被馬政縱騎踹翻。
馬政逃至山上方見,月色之下看到一路兵馬直朝女真部而來,料想是遼國兵馬。
馬政道:“眼下如何是好?沒有女真人襄助,我等人生地不熟,不知去哪?”
親隨道:“我聽說其同族跋黑與劾里缽不睦,有謠道,欲征則附于跋黑,欲死則附于劾里缽、頗刺淑。我們可以去投奔跋黑。”
馬政點點頭,沒料到自己孤身來此策動女真部反遼,居然這般艱難。
本以為事有轉機,但最后還是功虧一簣。但他此番也是不虛此行,女真各部對遼國確實心懷怨懟,遼國征討蘑古斯叛亂中,更是元氣大傷。
馬政道:“既是如此便往跋黑處一尋,若讓他愿起兵反遼,本朝就支持他為女真節度使。”
“便有一成的機會,也當一試。”
親隨聞言一震,馬政這般百折不饒倒是令人敬佩。
馬政一揮馬鞭,當即與親隨二人沒入了樹林中。
“陛下,大宋真的舉國而來了。”
到了十月三十日時消息傳至中興府。
其實這等傾國之戰,宋軍這等兵馬調動的異常,黨項高層早已是知悉,之前反對李秉常入汴京朝拜的大臣們面色如土,他們斷定宋朝不會拿此作借口興兵討伐。
其大臣們閉其門來一連商量了好幾日,對外封鎖消息。但是消息仍有走漏。
現在邊將已經直書其事上報,黨項滿朝震動,事情終究是再按不住。李清,仁多保忠一文一武兩名大臣都是面色土灰。
黨項中央權勢一日不如一日。這些隨著李祚明叛宋,河南(黃河以南)大饑,河西的失去,以及宋朝實行經濟封鎖后這樣的趨勢愈發明顯。
內外交困的黨項現狀,不少黨項部族小股小股地,甚至舉族投宋歸附。至于其他未走的部族也是日益陽奉陰違。
半月前,黨項國內要征各部質子為御圍六班直,但此舉遭到各部的反對,部族首領甚至當面哭諫李秉常,惹得這位國主當場好生不快。
之前汪古部侵疆被李秉常派兵擊退,這本是一件好事,結果擒生軍的將領當面討賞,被李秉常駁回,弄得他幾乎下不了臺階。
而將士們也覺得賞賜太少而心生埋怨。
軍心已經出現不穩的跡象。
而且之后國內矛盾愈發明顯,李清因漢人的關系,又長期主持朝政,被黨項派別的宗室將領指責為國賊。
前幾日朝野流傳一封文書,指責李清等十余名官員為國賊,甚至喊出了殺李清的口號。
李清嚇得因此差點自盡,最后被人救下,然后跪在宮門前整整三日。李秉常只得派兵貼身護衛對方出入。
盡管如此李清一次上朝路途中仍遭一股不知名的兵馬刺殺,險些喪命。
現在中興府里,到處一副亡國景象,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說,不用宋軍打來,不出三年黨項即分崩離析了。
此刻李清肅立在朝中聽得宋軍西征兵馬百萬的消息,可以感受到滿朝文武臉上神情都為之一黯。
李清出班道:“陛下,東朝破竹之勢已成,而我大白高國一役不如一役,而今敵傾國而來,強鋒不可應擋!不如趁其大軍來前,退入遼國方為唯一生機。”
李清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李秉常突然想起,當年宋軍連敗于三川口,好水川時,宋相呂夷簡當朝驚呼‘一戰不及一戰,可駭矣。’而今形勢早已逆轉不知多少。
“中興府城池堅固,祖宗經營多年,又有黃河之險,就算宋軍百萬而來,一時也攻不下,大遼必不會坐視不理,到時兩下夾擊,必可反敗為勝。”
“東朝傾國而來,國中必是空虛,以往我等大破東朝都是先避其鋒芒,再以逸待勞,其勞師遠征,糧草必是不濟,守個二三月宋軍不戰自退。”
李清聞言搖頭,這些將領時至如今還不懂的何為‘大勢已去’,幻想遼國來援,且不說平定磨古斯叛亂后,遼軍師老疲憊,元氣大傷,是否來援且兩說。就算來援,又有多少實力?
李秉常此刻也顧不得什么國主顏面了,含淚道:“宗廟都在中興府,朕焉能棄之而去。”
李清則道:“自古以來反敗為勝之事比比皆是,陛下可與皇后先去遼國,臣等守著這里,待陛下請回遼師再大破宋軍。”
一人駁斥道:“陛下一國之主豈可寄人籬下。”
李清道:“遼國與我有翁婿之誼,怎好說寄人籬下?”
議事未決,不少官員們為之流涕。
李秉常見此稍稍欣慰,大白高國雖到了如今這地步,所幸人心還是有的。
李秉常回到宮中看到皇后耶律仙,夫妻二人得知宋軍舉兵的消息相對而無言,彼此對飲了一會酒。
李秉常道:“我已決意在此守城,你與皇兒先去投奔你父皇吧,要是遲了,就走不脫了。”
“陛下不要臣妾了嗎?”
耶律南跪下痛哭,一旁四五歲的孩童不知所措地看著父母這般。
李秉常頓坐床榻上道:“是朕無能,不能提拔忠臣,遠離小人。此番再難收拾人心,振作遇敵了。”
耶律南看著李秉常這番鰓鰓過慮之狀,不由怒諫道:“陛下每遇到大事,便痛哭流涕,彷徨失措,實不是明君之像。盡管陛下對我們母子很好很好。但臣妾還是不得不直言相告。”
“陛下未到最后,休得氣短啊!”
李秉常一愣,其實到了這一步。他倒也從諫如流道:“皇后所言極是。”
說到這里,李秉常止了淚水,當下連夜召集群臣商量。
群臣被突然叫醒也是有些懵然,當即議下三事。
一是派一名可靠的大臣效仿申包胥那般向遼國求援。
二是派使者與宋軍談判,盡可能答允一切條件,保存下大白高國。
三是寫一篇檄文公告,上下振奮人心。
檄文由漢人翰林學士所寫,李秉常辦有太學,從漢人黨項青唐回鶻人中選拔優良之士。這名漢人翰林正是李秉常平日所寵信,喜歡他的文字。
所以這篇檄文也是寫得洋洋灑灑,也有幾分模仿《大唐中興頌》的手筆。
檄文寫了當年唐玄宗入蜀避難,唐肅宗創下中興大業之事。這也正好契合了李秉常將興慶府改名為中興府,謀求中興的意思。
這檄文寫完后,李秉常很是喜歡,讀了好幾遍,將自己與唐肅宗一比也覺得很是貼切,同時將之前的過錯都推到之前主持朝政的梁太后(唐玄宗)和梁乙埋(楊國忠)身上。
突然間一股幾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意思涌上李秉常得心頭,認為過去種種磨難,都是一等對他的考驗,為了是這一次他可以反敗為勝,在中興府城下配合遼軍全殲宋軍,收復全部疆土,甚至完成李元昊當年未竟之志進取長安城。
章越從開封府一路趕路,抵至洛陽后,再抵達永興軍的京兆府停留。
以往章越多次路過京兆府時,這一次故地重游作為西征黨項的行營在此決策軍事。
因為身在京兆府無論是陜西各路還是河東路,消息傳遞都比汴京都短上數日,熙寧時天子為了在千里外微操戰局,設立了金牌傳遞的制度。
金牌使者即便日行五百里,但無論在空間和時間上,都不如將決策大本營從汴京移至長安。
章越方到京兆府便傳問西北郵政的上下官員,從河東路,陜西路至長安府的道路通暢與否,幾日可以抵達。
對方一一作了承諾。
接著章越又問當地官員經濟,他們說了鹽鈔交子,隨著西征之事,令交投市場也是愈發火熱,今日暴漲,明日便暴跌。不乏人一夜暴富之事。甚至不少朝廷官吏都辭去差事,投身于此之事。
汴京百姓笑傳,鹽鈔交子漲三日,連皇帝都不作。
章越讓當地官員多盯著。
其實章越眼下作為三軍主帥也是無事,就是督促糧草后勤,安定后方,軍事上有句話是‘外行講戰術,內行講后勤’,這在宋與黨項的戰爭中是得到大量印證的。
至于具體作戰上,章越除了丞相府里有一整個幕僚團隊外,兵部樞密院都有參謀隨軍,還有臨時征辟來的官員。
這一次京兆府的臨行行營中,他們代替章越具體進行軍事部署,而且章越還將具體戰時指揮權下放給了熙河路和河東路。
其他事上,章越就沒有太具體插手了。
說實話,章越也承認自己在軍事上是個庸手,這點王韶當年就屢屢評價過,不用多言了。
但是外行指揮內行,也是有辦法的,就是抓住兩點,一個賞罰,一個是識人。
打仗我不會,識人總會吧。
識人用人,不是說簡單擇其善者用之,不善者罷之,而是盡量地讓所有人各盡所長。比如馬謖是一個優秀參謀,你諸葛亮非要讓他統領一軍,委以重任。最后出了差池是馬謖的責任,還是你諸葛亮的責任?
平日看人就要學著先看人長處,再斟酌其短處,慢慢培養出觀人用人的經驗。
然后就是賞罰,用人最忌諱的就是,善善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
然后就是諸葛亮所言賞不逾時,刑不擇貴。
司馬法中也講了,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罰不遷列,欲民速睹為不善之害也。賞罰的即時性一定要辦到。
陣前斬將,殺人祭旗,微功必賞。
這一點上呂惠卿就非常出色,程頤就多次說過,他曾在路上等候呂惠卿一夜結果沒見到,原來呂惠卿御下極嚴,百余人騎馬經過時竟然一聲不聞,程頤等了睡著了也沒聽見任何響聲以至于錯過。
所以呂惠卿治下河東兵馬軍紀嚴明,但這點放到官場上,結果就是恨他之人恨之入骨,喜他之人甘甜如蜜。
章越素來與呂惠卿反其道而行之,但治下也是失之于寬。
不過不同性格的人辦不同的事,章越顯得謹慎,都堂會議上他往往不言語,等到眾人商量差不多了,他才拿出一些意見。就算他后來身居宰相了,也是這般。
章越極少會力排眾議,常常在會議事前就試探各人言論,再在都堂上均衡了各方之論,最后制定一條可行之方案。
所以即便反對變法的呂公著,司馬光,馮京等在清楚朝廷變法既定路線不可更改下,也贊同由章越來出任這個宰相。
軍事上的事,章越下方將領們去辦,后勤上章越交給章亙來辦。現在他幕府中匯聚了各樣人才,其中還有近半來鍍金的。
章越也一概收入門下,官場講得就是源遠流長,一直在場的能力。
宋朝實行科舉制后,世家一兩代不出官員,就不免就階層下滑,人走茶涼。而這一次攻伐黨項,很可能是近年來,朝廷最后一次大規模封官許愿的時候了。
以往章越領兵時,一日三遷的官場神話比比皆是,堪稱橫班滿地走,朱袍多如狗。而今得知章越再度掛帥。各路人馬都是爭著將家里的子弟往章越這里塞,千方百計地走后門。
你可以質疑世家的人品,但不要質疑世家的眼光。
為何眾世家們明知遼軍介入下,仍將賭注都押在章越身上?
當然世家要借重章越,章越也要借重衙內們的關系門路,以及他們背后父兄資源。
官場上十個說你好話,往往不如一個說你壞話。自己擁重兵在外,朝堂上都靠這些人說自己好話。
為官盡可能還是厚道一些,雖有天子劍在手,斬殺三品以下官員不用請旨,但章越辦事上先講個你情我愿,萬不得已的時候再請出天子劍來。
當然幕府里衙內多了,章越也是有些處不來。他從底色來說還是出身寒門,所以與黃履,郭林肯定是比韓忠彥,文及甫而言更親近些。他平日更喜歡放開手腳與人吃酒,也不喜和衙內們談論風花雪月,詩詞畫茶。
他讓章亙出任幕府的機宜文字,與二代們打交道。
至于幕府中寒門出身的官員,也不可能盡善盡美,只要你有可以提供的價值,章越自也是愿作他們的貴人。不然也只能是牛馬或耗材了。
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數日之后,黨項使者團隊,或者說是向大宋請罪的團隊抵達長安,此時是十一月的朔日,據大宋全面西征以不到五日。
這一支黨項使者團隊從西向東一路上看到源源不斷的兵馬和龐大的車隊,日夜川流不息地從他們身側經過西進而去。本來出使團隊的黨項官員都抱著些自欺欺人的念頭,此刻都有些幻滅了。
甚至黨項使者假裝詢問一名士卒,士卒也只是直言不諱告訴他,他們要西進滅亡黨項,與契丹人作戰。
看著宋軍士卒,有的流露在臉上的躍躍欲試以及興奮,甚至視死如歸。他們清楚明白,整個大宋已經投入了戰爭模式,兩國之間已是沒有轉圜了。
不過他們還是繼續東行,既奉命出使還是要將流程走完。
抵達京兆府后,宋朝對他們還是肯客氣,以使者的禮節款待了他們一頓豐盛的酒飯,還用金銀器物為食具,同時還請了舞樂,這一切與兩邊和平時,宋朝接待黨項的禮儀沒有區別。
一直到了次日,章越便接見了他們。
黨項使者向章越道:“昨日多謝司空的盛情款待,深感大宋實為禮儀之邦。”
章越卻對眾人直言道:“我們大宋是禮儀之邦,外交以禮儀之事來辦,是給禮儀一機會,不是我必須要這么辦,你若不按照我們的禮儀來辦,我們便換一套手段。”
黨項正使嵬名使羅問道:“敢問司空言下之意,是不是我們大白高國與大宋之間是否還有最后和平的機會。”
“司空執政后,國主一直對司空恭順有加,還請司空念在這點上給兩國軍民一個生機,還天下一個太平。”
章越道:“諸位可知何為圣人?就是用自己規矩為天下定下經緯,而不從者則視為賊寇。”
“黨項不服從于王化久矣,數次犯下大錯,違背我大宋,而今本朝天子認為,你既不肯遵守規矩,再講道理已是無用,故興兵討伐。還請貴主,只要他答允白服入汴京謝罪于天子,則本朝兵馬雖發但一切可談。”
國主身著白服入京謝罪,這條件比當初更苛刻了,但也不是完全封死談判的路。
正使嵬名使羅欲說話,卻見副使遇乞賞成已起身道:“我通曉漢文有句話是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司空以己意凌駕于百姓之上。”
“以兩國百姓為芻狗,成就一己功業之私,豈非大盜。”
章越聞言看著遇乞賞成道:“副使,你離開興州時,妻兒如何送別?”
“送至離城十里,依依不舍。”遇乞賞成是個老實人,如實回答道,他此去心懷死志,妻兒何嘗不知,豈是用依依不舍來形容。
“副使,一路從興州而來,所見我大宋河山如何?”
“豐盛壯麗!”遇乞賞成答道,他們想起一路上所見宋朝的百姓們忙著秋收,莊稼地麥穗金黃,重重地垂下,遠處高山大河不勝壯闊。
“抵我京兆府覺得如何?”
“雖未閑逛,但也知百姓富足。”
遇乞賞成雖住在館舍,但耳邊商販的叫賣聲從早到晚都沒停過,可以想象出街市上熙熙攘攘的景象。
章越嘆道:“是啊,這太平日子誰不想要,可是……可是李元昊當年兵臨渭水,遙指長安時,又是什么景象呢?”
“司空你……”遇乞賞成怒道。
章越道:“而今本朝京兆府以西的百姓能如此富足,是因這些年來,兩國相爭,我們大宋一直在贏!”
“本相一直記得韓魏公耿耿于懷,當年兵敗好水川之事,孤兒寡婦攔馬索要丈夫父親。如今將士不會有枉死于外之事。”
“我大宋有最好的土地,億萬的百姓。而我是大宋的宰相,要為這片土地和這里百姓謀福祉,開太平!而貴主多行不義,屢屢敗戰覆軍陷城而不自省,本相亦有吊民伐罪之責!”
章越聞言頓了頓道:“看來你們還沒有想好自己的處境,聽不進我的話,那么只有由讓兵馬來講道理。”
“你們可以去汴京朝見天子,但得到的答復也是一樣。”
“我勸早早回興州,稟告貴國主,替本相問一句,汝有五十萬大軍嗎?遲了……路就難行了。”
嵬名使羅和遇乞賞成二人聞言面面相覷。
二人告退后,嵬名使羅和遇乞賞成商量。
“我攜國書入汴都朝拜宋君,你返回中興府稟告國主消息。”
遇乞賞成聞言搖頭道:“你去不去汴都遞國書都是一般,不如與我一起回中興府……難不成……難不成……你要入汴都降宋?”
遇乞賞成抬起頭正好看到了嵬名使羅茫然和心虛的目光。
“你……”遇乞賞成大怒,旋即頹然坐下。
嵬名使羅道:“你也知道國中的情況,今日更知贏不了的。再說嵬名詐明與我有舊。”
“那個降宋的叛徒!”遇乞賞成大罵。
嵬名使羅道:“你錯了,嵬名詐明何嘗不是為我大白高國的存續找另一條出路呢?”
“或者你換等眼光,既是都身在山谷了,那么怎么走都是往上走,但身在山頂就不同了。”
說到這里,遇乞賞成無言以對,而嵬名使羅則道:“你回去吧,你家小還在中興府,國家如今還要得你。國主身邊不能沒有忠臣!”
十一月五日,宋軍五路齊出討伐偽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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