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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載入青史的一日

作者:幸福來敲門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幸福來敲門 | 寒門宰相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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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載入青史的一日

章府外,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隱在夜色里。

車內,利州觀察使、向太后之弟向宗良壓低聲音,對韓忠彥道:“韓公明鑒,眼下正是扳倒司空的絕佳時機。”

韓忠彥道:“我與司空三十年交情,怎好在此時反戈一擊。”

向宗良冷笑道:“韓公記得與司空的三十年交情,但司空卻未必記得,否則以韓公在立儲之事,以及元佑之初中流砥柱般支撐朝局,又怎會落得至今未入兩府。”

“我記得太后數度在司空面前提及,都被司空所阻攔。”

向宗良見韓忠彥聞此言,大是面色不佳,心中得意。

章越阻止韓忠彥入兩府,果真是他的一塊心結。

向宗良見狀繼續言道:“再說此舉并非反戈,而是為天下安危有所主張。”

“我明白或許司空已言語在西征之事后,許諾韓公入二府。”

“但韓公又可知司空決意西征之后辭去宰相之位,那么到時候還不是太后來主張。”

韓忠彥道:“大事未競,司空竟然自去權位,實乃不智。如此誰還會將他話放在心上。”

“你告訴太后,明日在朝堂上我自曉得如何辦。”

向宗良大喜道:“如此太好了,太后不會忘了,日后必會重謝。”

韓忠彥淡淡地笑道:“此為君臣本分,何談重謝。”

說完向宗良便離去了,而韓忠彥收拾一番也入了章府。

韓忠彥下車一刻,望向京師中景色。

此刻馬行街依舊通宵達旦,州橋汴河畫舫歌舞,樊樓燈火里的才子佳人,此乃百萬生民安居樂業的汴京城。

章府。

此刻亭中章越提筆端坐,彭經義捧燭在旁,章亙在旁研墨。

這是歷史長河一個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秋夜。

倒不知千載前諸葛亮寫下出師表,是不是也是在這般秋夜中。

當年那個大漢丞相嘔心瀝血,一心一意匡扶蜀漢,在滿朝質疑反對之聲,心懷悲憤之情寫下出師表。

此刻章越下筆時倒頗有諸葛武侯寫出師表時心情自命。

時隔數百年,諸葛武侯寫下出師表時那番心知大漢無力回天,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心情,隨著章越下筆之際感同身受。

但是‘王業不偏安,漢賊不兩立’!

昔蜀漢攻曹魏,以弱攻強。而熙寧以后朝廷數十年經營,現在宋與黨項國力懸殊,又何止于當年的曹魏與蜀漢之間。

而論無論軍事文化政治經濟,大宋都對黨項都形成了絕對碾壓。

不管是政治還是軍事斗爭之中大部分人都看風倒的,說白了只幫贏家。

可如今遼國介入讓形勢逆轉。

但要明白主觀觀點和客觀事實之上,但一等能超越二者的,那就是道義立場。

檄文所點的就是‘義’。

而今章越最大的問題來自內部,而不是外部,向太后不是一個人,她也代表朝中偏安一派的共識,為什么一定要冒著與遼國決戰的巨大風險,去消滅已經對大宋表示降伏的黨項。

這就如同蜀漢國內不明白,諸葛亮為什么一定要出兵。以弱勢的蜀漢去進攻強大的曹魏。

因為大部分人都看不出原因。

所以諸葛亮才道,不討賊,王業亦亡。惟坐亡而待亡,孰與伐之。

不討伐曹魏,蜀漢遲早要亡,與其坐著滅亡,不如伐之博一線生機。

章越同樣明白,按照原本的歷史,北宋沒有滅亡黨項,遲滯了收復幽燕的進度,最后被女真取代了遼國,南下滅亡。

偏安就是坐亡待亡。

你現在不奮力一爭,以后等到女真大軍亦或者是蒙古大軍壓境,如何爭?

滅了黨項后,方可放手與遼國一爭幽燕,有了河北燕山天險之固,進可攻退可守。一定要用進攻來換取足夠的戰略回旋空間,而防守只能越防守越退后。

國家與人生一般,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就如諸葛亮在后出師表所言,從古至今都是百戰艱難而得天下,劉備和曹操都是打了不少敗仗,但最后終于一戰定鼎創立基業。而似劉繇、王朗各據州郡,整日引用圣人之言,好像非常高明的樣子,但今年姑息,明年也姑息,最后放任孫策坐大,吞并了整個江東。

而想要偏安茍全,一點也不折騰,就如同溫水煮青蛙般。

這就是坐亡待亡。

可是世上大部分人都只是安于眼前的茍且,貪于目光所及的短利,看不到日后的大患。

現在出兵西征固然是冒了一定風險,但這個風險現在不冒,整日坐在朝中幻想著局勢就會朝著與自己有利方向變化,那么以后一定會有更大的風險等著你。

不可安于現狀,坐亡待亡。

章越提筆飽蘸墨水,不由心道,諸葛丞相的出師表真是明燈,燭照千古。

秋風之中,彭經義手持燭火在明滅之間晃動。

章越初時念頭微澀,但隨著落筆,越寫念頭越是通達,既是告之天下,也是剖析心志。

萬萬絕不可妥協于平庸,人最要緊是心氣。

現在平凡或者遭受挫折都沒關系,但沒了心氣就壞了。

而國家也是這般,越想躺平越躺不平。

你不主動地選擇風險和困難,將來一定有更大更難的被動風險和困難等著你。

章越此文寫得直抒胸臆。

沒錯,自己也不是始終心志堅定不移之人。

今日得耶律洪基來信,自己也曾動搖過,也曾懷疑過當初的選擇,一旦落到千夫所指,后果不堪設想。

而今這篇檄文已在筆下逐漸成形。

此文也是有力地回擊了朝野持偏安之論的人,為什么一定非要滅除黨項,而不是容許一個降伏的黨項。

現在絕對不是安享太平盛世之時,而是危急存亡之秋,忠臣義士奮不顧身之時!

章越這一篇檄文終于寫完,已不知拭了幾次汗。他此刻并未感到如以往那般寫完文章后的酣暢淋漓,而是一股不可釋去的重負,肩負泰山的沉重。

真乃煌煌雄文,駱賓王的討武檄文,亦不過如此。

章亙讀畢心道。

“爹爹!”

章亙神采飛揚地言道:“此文當立即印抄于世!”

章越凝重笑了笑,這篇檄文他寫得并不出眾,不算他最好的文章。

擱筆之際,章越抬頭仰望已是星河浩瀚。

章越心道,古今是要為郭李,諸葛者,是要‘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后名’!但縱為郭李,諸葛,終也無力挽回王朝衰亡……

但……但又如何呢?

章越道:“二郎,世上大多之事都是大而無用。就好比這天上的星斗耀眼但毫無意義。”

“但是你看向這滿天星斗,去尋找他之意義時,此事便有了他的意義。”

旋即章越即道:“先不發印抄房抄錄!也不要將檄文之事告訴外人!”

章亙道:“爹爹放心,為官居謹,不言溫樹的道理,孩兒還是知道的。”

彭經義亦是稱是。

章越大步而去長吟道。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

“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兒戲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攬涕黃金臺,呼天哭昭王。”

“二圣出游豫,兩京遂丘墟。”

“桀犬尚吠堯,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

這時章丞已是聞聲趕到。

章丞向章亙問道:“爹爹如何決斷?”

“又是何故突吟李太白的詩?”

章亙道:“皆是‘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之士。”

“不過我以為李太白此詩不如杜工部的《北征》。

“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進取立世,大有作為正當此時。”

章亙拿檄文給章丞看過,章丞見問大喜道:“平日總以為爹爹懶散不寫文章,奏疏盡假手于哥哥。”

“而今有此檄文,足以動天下了。”

章亙道:“娘說得不錯,爹爹是英雄慣見亦凡人。”

此刻章府的客廳之中。

曾布,陳瓘,以及陸續趕來的蔡卞,蔡京,韓忠彥等人。

不少官員臉上都有一等重憂,當然也有數人,表現從容不迫。

三更里,章府里茶房仍是忙碌著,不時給這些人添茶或茶食。

曾布坐不住,索性于窗旁踱步。他今日因稱病錯過了都堂上的宰執議事,故深夜來到章府。

數名官員在門外徘徊,卻聽一人忽道。

“司空到了!”

聞言曾布等所有人都是離椅起身站立在廳中,終見到一身布袍的章越入內。

“參見司空!”

眾官員們齊聲道。

廳內四壁都燃著燭火,將所有官員衣袍服影,臉上神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章越將手按了按,目視眾人。

方才寫畢檄文之后,胸中激蕩未去,此刻含而不露,正是胸有驚雷,面如平湖之時。

“諸位想必已聽說,遼已平磨古斯叛亂之,耶律洪基恫言提百萬大軍南下之事。”

眾官員點了點頭。

章越道:“章某白活四十五歲,為官空勞二十七載。這些過去皆往,我卻從未如今日這般明白。”

“此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仆之幾十年春秋過往皆為今日,不,是此時此刻而活!”

“諸位,西征之議不變!”

說完章越便大袖一揮,大步走出廳去。

而話音落下后,廳內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陳瓘盯著韓忠彥問道:“中丞如何看?”

韓忠彥起身道:“如司空所言,我輩數十年只為今朝。”

說完韓忠彥自顧離去。

蔡京臉上本是眉頭緊皺,到了這一刻倒也是如釋重負,對左右道:“仆早知左相不會更易決定。”

曾布則道:“怎更易,即便是曹孟德一生之志,也不過是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罷了。”

曾布與蔡京關系頗為密切,二人相互調侃習慣。

卻見陳瓘正色道:“為國家討賊豪邁如此,怎能說不夠罷了。”

而此刻章黨的眾官員們也是放下一樁心事。

本來眾人也有在出兵和不出兵徘徊的,今夜所來也有懇請勸告章越收回成命的。不過隨著章越既下了最后決定,便沒有這般顧慮了。

經過一夜的討論,眾官員的心亦是漸漸定下。

等到出屋時,隱隱旭日升起,眾人眼中破除了迷茫之意,不由為了國家當是如此之意。

眾官員拱手而別,各坐車馬直朝宮門而去。

而章越幕府之中,呂頤浩,李夔等都在忙著聯絡各方朝臣。

而章越獨坐于暗室中等待上朝,一會那將是真正的戰場。

他與皇太后因主張分歧,勢必有一場權力斗爭,這樣斗爭非常兇險。

宮闕之前的待漏院。

新任尚書左丞范純仁正在侯立。

昨日他因傷風在署與曾布一并都未至都堂,但他后來聽說了遼主要提兵百萬來援靈武之事,頓時大驚。

今日他也是顧不得傷風未愈,也是著急趕來宮中。

而不少反對對黨項用兵或之前失勢官員都聚在范純仁左右,利用戰爭之事來作黨爭的文章,也是一貫手段。其實越是隨著出兵的臨近,朝堂上反對和支持兩邊都各自斗得越厲害。

同時朝堂上的爭論,又波及到朝野,太學生士人以及商賈百姓。

但見范祖禹道:“如今太學生中,年輕人鋒芒外露,皆圍繞著戰守之事爭作一團。”

“似有個周邦彥,借著此番言論此番西征之事在太學大出風頭。”

范純仁眉頭一挑道:“便是那個給先帝上《汴都賦》的?”

范祖禹道:“正是,此周邦彥乃趨炎附勢之輩,眾人愛聽什么便跟風說什么,迎合于時論,此實在鄉愿,德之賊也。”

范百祿道:“是啊,這些年西征連戰連捷,朝野都是大肆談論兵事。眼下好容易與遼與黨項,三國締結盟約,此番以李祚明之事口實,難以令人心服口服。”

“人無信不可立,國家亦是如此。”

“而今這樣的官員太多了,在他們蠱惑之下,倒也成了人心所向。這些愚夫都喜歡紙上談兵,動不動便朝廷此舉必有深意。好似黨項旦夕可破,契丹也不足為懼,唯有我等有識之士,持于正論方可。”

也有官員則道:“陜西河東朝廷有五十萬兵馬,河北亦有章衡二三十萬兵卒守護,還有塘泊柳塞之險,登州水師之助,未必懼遼。”

這邊范祖禹斥道:“陜西河東兵馬似強,不過未遇到遼軍罷了,永樂城之戰不也一敗涂地。至于河北兵馬未經多少戰陣,兵馬雖眾如何抵擋遼國精銳鐵騎?”

范百祿向范純仁作揖道:“如今晦叔不在京師,以后朝廷之事都仰仗相公了。反對司空此番西征,許多大臣都會支持你的。”

聽出范百祿言外之意,范純仁則道:“我從未有利用清議輿論,圖謀取代任何人之意,只是為了天下之事盡自己的本分,使宋遼重歸于好,免于兵戎相見。”

范百祿聞言一怔,暗暗感到慚愧。

這時雖是初秋,但汴京已有幾分寒涼,特別是日頭乍出的清晨。

眾官員們都是陸續向范純仁行禮,懇請此事。

范純仁咳嗽了幾聲,就在這時眾人從待漏院的臺階了看到煌煌火城。

此刻天邊有一縷曙光,東方尚未大亮,宰相儀仗所挑動的燈籠火把將宮闕前照亮。

“是司空!”

范百祿言道。

“左相到了。”范純仁言道。

此刻宮門未啟,待漏院中的玉漏仍在徐徐滴水,一輛馬車停下,宰相左右親隨帷蓋揭開。

但見章越徐徐下階。

“拜見司空!”

眾官員們屏息靜氣齊拜,章越拱拱手舉步走入待漏院中。

章越一夜未眠,有些疲倦,方才馬車經過街市時,看到攤販匠人們比他們這些國策的制定者更早地起床為生活奔波。

章越看著百姓無憂安居地生活,不知自己今日的決定會對他們日后的生活有著什么影響,最后不知不覺地被扯進了這一切中。

章越走了數步,范純仁從旁跟上章越道:“丞相,中山府探報,遼國南院樞密蕭撻不也率軍出現于蔚州柳甸。”

章越聽范純仁之言心道,蕭撻不也出現在蔚州確實代表一種可能,那就是遼軍打算南下或西進。

章越點頭問道:“你能吃準遼主此刻在想什么嗎?”

二人跨過臺階,邊走邊言。

范純仁聞辭搖頭道:“不能。”

“但若遼軍南下河北,怎辦?”

言語間范純仁盯著章越的眼睛。章越行了數步篤定地道:“堯夫,若我說有萬全之策,定是在誆你。”

范純仁愣住。

章越看向范純仁。

二人走得不是同一條路。

章越寒門出身,求學讀書都非常艱難,然而中狀元之后朝廷一直是以未來宰相培養,本來仕途可一步步按圖就搬,但他偏不走尋常路,去西北尋軍功發身,最后官至宰相。

而范純仁是宰相之子,從小與范仲淹的門下胡瑗、孫復、石介、李覯等人交游,得益名師嚴父的教導,但也是因宰相子的緣故,對方直到范仲淹去世后才出來為官,一開始并不受到期許,但對方為官耿介,頗有政聲一路升遷至宰執。

這個節骨眼二人選擇的分歧,是從他們的立場上選擇認為對國家有利的路。

范純仁道:“司空,似人即便再愚,但責備他人,卻看得一清二楚,似有人再聰睿,但對己過,則往往糊涂。故要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在西征之事上,范某雖愚,卻深知不可伐,而司空雖智,卻困于己意而失察。”

“自古功不求盈,業不求滿,為何在此事上為何司空偏生執著,看不明白呢?”

章越聞言點點頭:“堯夫你錯了。”

說完章越握住范純仁的手。

范純仁感覺手正在發顫,他才知章越內心絕不如外表那么鎮定,甚至忐忑不安。

“司空你……”

章越道:“堯夫,仆未至宰相前,你言我雖有才干,但擔當不足,處事趨利而避害,只知明哲保身,我不敢言錯。但時無英雄豪杰,決斷天下事只在我輩之間。”

“我從一介寒士至宰相,不得不比其他人更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只因輸不起三個字。而如今此事一旦事敗,該擔當何等干系,我心底比天下任何人都更有分寸。”

范純仁看著章越一臉誠懇,言道:“司空宰天下三年,政績如何天下早有公論,若當今有英雄豪杰自是司空。范某今日在司空面前收回前言。”

“放在其他事上范某必全力支持司空,但此事上范某豈可……司空是在拿大宋國運冒險,天下蒼生也不會答允,官員們也不會答允的。”

章越對范純仁言道:“堯夫,眾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多謝你這番忠言。”

“我一貫視文正公為仆一生最佩服的人,少時讀書以他自勵。”

“文正公為人是青松翠柏,當初正是先帝受李元昊之辱,方有了慶歷新政。試問一句若范文正在世,他會支持我今日西征,滅此偽夏嗎?”

章越頓了頓范純仁道:“有一句實話,堯夫,你想不想聽?”

范純仁點點頭道。

章越道:“我自幼貧寒,去別處去吃飯,米飯都要盛到冒尖方才作罷。讀書時也作蘇秦般,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

“若是朝廷一切按部就班而來,碌碌無為下去,那么根本輪不到我這般寒門出身的人站在這里,來當這個宰相。”

“唯有國家危難之時,這才輪到我輩挺身而出……”

言語之際,卻見面前西華門緩緩開啟,宮墻上明晃晃的火把下,禁中侍從的面龐顯得明暗不定。

章越嘆道:“誰不想當個太平宰相!”

大朝議。

非朔望日,正月正日的這場大朝議,但今日之朝議事關大宋之命運。

章越著紫袍玉帶,單手托著笏板,籠著袖袍走到宮道上,看向晨輝中宮殿。

此是官員們舞臺,也是官員們的戰場。

長長的宮墻和道路直通往紫宸門,這些對于章越而言這是再也熟悉不過的。

微風透來,走著走著天色愈發明亮,他眉宇間愈發地堅定,腳步也不再停頓。

穿過紫宸門后,上千名手持金瓜骨朵的御前班直分列宮道的兩旁,百官跟在章越身后魚貫步入紫宸殿。

眾官員心知,今日之議必會載入史冊之中,而今日殿外的侍從也比往日朝議多了一倍。

殿內文武百官按班鵠立,朝服肅整,殿內立著數百朝官。而殿外則是上千名京官,他們無緣上殿,也得立班在此。

與往日不同,今日太后與天子遲遲不至,殿中官員們嗡嗡的議論聲一直不止,長腳幞頭不住左右晃動。

“遼國力在我大宋之上,此役不可打!”

“遼師百萬之眾,不可敵也!”

“這議和佐攻戰之事,不如改為攻戰佐議和好了。”

“需給耶律洪基一個顏面。”

“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此刻就算是身為殿上持律的侍御史出面何止,也壓不住,到處透著一等暗流涌動的意思。

章越聽得清楚,面對遼軍的介入,下面官員士大夫們,甚至百姓早已傳開,有的說可以贏的,有的說不能贏的,兩邊都是各執一詞,百姓們不知廟堂大事,大多是憑空猜測。

事實廟堂上的官員也不會比百姓們對兩國的實力對比更加了然于胸,但一個個都要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得智珠在握的樣子,以表示自己不是事后諸葛亮。

見此一幕,身為御史中丞韓忠彥也不再彈壓,任著官員們繼續議論下去。這是朝中清議,這樣輿論最后代表是人心所向。

章越獨自排眾而立,這時卻聽后面有人道:“太師!”

“太師!”

章越轉過身子看去。

令所有官員意外的是已是近半年一直稱病不朝的文彥博今日也到了紫宸殿上。

卻見文彥博佝僂著身子,手拄著龍頭拐杖,在其子吏部侍郎文及甫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上殿。

在場的官員們見了文彥博紛紛上前致禮,數人還上前說了幾句話,才回到班內。看到文彥博入殿,朝中反對西征的官員們頓時信心大震。

沒錯,呂公著雖是出外,但朝中還有文彥博如此的泰山柱石,可與章越抗衡一二。

走至御座前,章越與文彥博打了個照面,彼此點了點頭。然后八十高齡的文彥博由文及甫攙著立在臺階下。

此時此刻誰不知這位老態龍鐘的四朝宰輔在想什么。

這時凈鞭響起,天子與太后終于抵至,殿上的議論聲方才停歇。

天子目光掃過殿上朱紫二色袍服的大臣,今日朝議非比尋常,戰和之論將在今日定下。

天子還記得清晨太后得知章越決意西征后與自己長談。

太后對天子道:“陛下,先帝常說,天下沒有賢臣與奸臣。”

“你能牢牢制他的時候,他便是賢臣忠臣,但你對他放縱疏忽時,他便是奸臣惡臣。”

“看一人忠與奸不可一勞永逸,而是需不斷地考察以及敲打,這才是御人之道……這乃先帝之言,也是老身所能教陛下的。數年來你看司空在朝中獨斷專行,這一次西征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行此險事。”

“退一步說,也是為了天下百姓。”

“再說這等滅國之事,陛下他日親政自為之,豈可假手于大臣。”

天子猶豫半天問了皇太后一句:“若司空執意西征,還有誰可取代他為左仆射。”

皇太后道:“呂公著為左仆射,蔡卞或韓忠彥為右仆射。”

“收服漢唐故土是先帝遺志,陛下不可棄也。至少名義上。”

看著御階下左右銅鶴吐出的檀香,天子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知道皇太后決定打消西征之事。

卻見垂簾后皇太后言道:“遼主書信要援黨項之事,昨日相公們在都堂里已是議了一日。”

“在場的諸位卿家有的已是了然,有的不了然的。”

“不過無妨,軍國大事茲事體大,老身不敢擅斷,也不是在殿哪個大臣可以擅斷的。”

說到這里太后看了一眼階下的章越。

“諸位卿家們不論是何官職,哪怕是八九品官員今日在廟堂上亦可暢所欲言,凡所言之辭皆恕其無罪。”

章越聽了皇太后之言心道,皇太后果然有手腕,這顯然是說除了執政以外的官員都可以參與討論。

將參與議事的官員范圍擴大化,皇太后不愧出身宰相家,門兒清啊。

隨著皇太后這么說,眾朝官們不免意動,以往國家大事都是都堂兩府長官商議,大一點事則下兩制商量,或者是大起居時‘殿上官’與聞。

但這一次是大朝議時,朝官以上,甚至殿外的京官都可以出言參與。

這是頭一次的事啊,不少官員們不由摩拳擦掌,皇太后此舉不言而喻。

章越此刻能反對嗎?不能反對,否則便違反了祖宗異論相攪的制度啊。

明白皇太后打算后,章越微微一笑。但是……但是自己,絕不會在對方選擇的戰場上作戰。

“臣有表啟奏!”

此刻章越出班將昨夜寫好的檄文奉上。

石得一吃了一驚,他顯然沒有料到章越提前準備好了一封奏表。

“司空是否稍后再陳表”

章越看了石得一一眼,石得一面上一凜,后退了一步。章越正色再道了一句道:“臣有表啟奏!”

章越是司空,是左仆射,何人敢攔他上奏。石得一方才冒著被滿朝御史言官彈劾方來問了這一句,實已是報答了皇后的隆恩了。

石得一只能下階,章越將主動操之在手。

皇太后今日要放開百官議論,將水攪渾,但我打破既有方案,在百官討論之前,先呈表念誦,播告百官。

而掌握主動,更是這等廟堂斗爭的一切,你不能等著別人先出手。

石得一要上前捧表,章越卻又道。

“且去,我自念來!”

章越自行展開檄文當即在滿朝文武面前將檄文念出。

檄文一念,殿上議論聲再度輕啟,尋地平復。

待章越念至‘臣托孤寄命臨大節不可奪時’,不少官員們都是撫須嘆息。

連天子也聽到簾后的太后幽幽一嘆。天子將目光再度投注到殿前的章越身上,對方神色平淡.

然而待聽到‘調全天下人力物力,為之一戰’時,透露出‘不惜與來犯之遼寇,全力一搏’之意,令在場大臣與官員們不由旁顧。

“自漢武開邊,置河西四郡;至唐太宗時,西域萬里盡入版圖。靈武、夏州諸地,皆我漢家將士打下。其右廂朝順軍司,漢時北地郡!左廂神勇軍司,乃唐朔方節度使治所。

而今黨項竊據靈夏百余年,僭越稱制,實乃中華之恥!”

先帝圣學高明,慨然大有為于天下,豐功盛烈,然未見功成。

退則險如累卵,偏安必招巨禍!

以今日舉國之力,伐垂亡之虜,復漢唐舊疆,建萬世基業,正在此時!

凡我臣工軍民,當共秉此心,收服故土之心不可絕,寧戰死以全忠義,不茍活而愧汗青!

向太后也是明晰詩書之人,聽此章越此篇出兵檄文確實‘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當即心知不好,朝中的人心被他帶到一邊去了。

蘇軾文才雖佳,說理透徹,但論以文章煽動人心,還是獨論章越。

她想到這里時,看向一旁的閻守勤問道:“呂公著可有書信至。”

閻守勤搖了搖頭。

檄文同時播告,連殿外站立的京官,一個個也是聽得清楚。

殿中的官員面有慷慨振奮之色,甚至有的官員有的舉袖拭淚。

章越正色而念,從自始至終,心底豪氣貫通,大手持劍斬斷浮云快意之感。

而御座上天子手握劍柄,胸膛起伏。作一個天子他不免要學著去處人性中沖動躁動,一直他也是作為一個彬彬有禮的天子來培養,而今他只覺得胸口有等不平之氣,恨不得自己提兵御駕親征。

終于檄文念畢,殿內鴉雀無聲。

章越將檄文收好,重新遞給了石得一。

石得一不知所措。

此刻蘇頌出班,持笏敬拜后道:“啟稟皇太后,陛下,此當是‘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之時,自太祖定鼎以來,太宗真宗仁宗英宗,至先帝正是六世!”

“中書侍郎兼尚書右仆射臣蘇頌附議伐夏!”

蘇頌言畢,上前數步立在章越身后。

‘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天子喃喃咀嚼蘇頌此語,心頭有火在燒。

一旁文彥博拄著龍頭拐杖頓在金殿上,在文及甫攙扶下緩緩出班。

“陛下,皋陶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先帝知人矣,故顧命于司空。司空執政三年,膺重寄知緩急,可謂得人!”

“太師兼平章軍國重事臣文彥博附議!”

言畢老態龍鐘的文彥博,緩緩挪動腳步,最后立于章越身后。

隨后但見紫袍掠動。

黃履出班,疾聲道:“今日之事豈可吐剛茹柔而為之!”

“門下侍郎臣黃履附議!”

停頓片刻,章越但聽。

“中書侍郎臣李清臣附議。”

“唐時朱泚兵敗被困,張光晟殺了朱泚后投降,仍不免被殺。張光晟臨死而言曰:傳語后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

“而今朝廷陳兵百萬于北疆,兵械軍糧皆運抵,今因一封而作罷北伐之意,陳然為天下所笑,北虜亦笑本朝無人。朝廷以后無人再提北伐之事,先帝以及幾十萬將士心血毀于一旦。臣以為要么不作,既作了就不要休。”

“臣樞密使沈括附議!”

“臣尚書右丞許將附議!”

章越聞聲心知位次在許將之前的范純仁沒有出面表態,也沒有出面反對。

“臣樞密副使安燾附議!”

“臣樞密副使呂大防附議!”

“臣樞密副使曾布附議!”

一個個宰執站出來,表態支持。

眼見眾人言語不止,石得一不由道:“宰執以下臣僚,只要言語附議不附議,先不作其他話來。”

“臣吏部尚書蔡卞附議!”

“臣戶部尚書陳瓘附議!”

“臣御史中丞韓忠彥附議!”

章越面立君前,不用回頭,亦感覺身后的人越站越多。

章越手持笏板,嘴唇輕顫,閉眼之間似眼眶有淚水欲下落,但又強自忍住,只好作深深吸一口氣,將目光轉作他處。

“臣余深附議……”

“臣林希附議……”

天子手握著腰間的天子劍,胸口亦起伏不斷,但見章越身后朝臣們手中笏板林立。

轉瞬間紫宸殿數百名朝臣已是站立在章越身后,而留在原地不動的寥寥。

隊伍越來越壯大。

垂簾后皇太后臉上露出驚慌。

本是要讓朝堂上官員們放開討論,沒料到宰執尚書等官員們不斷他們議論,率先集體表態。

連之前反對黨項用兵的文彥博此刻亦加入章越陣中。范純仁則持中立。

這是怎么回事,連遼國百萬大軍都不懼了嗎?

這些朝臣們今日竟如此集體請戰!

“臣徐得鳴附議!”

隨著殿中最后一名官員表態之后,御座上天子神情已非凝重,今日之議結果已是了然。

皇太后從垂簾后看向殿中容色平靜章越,此刻對方抬起頭看向垂簾后。

皇太后心底一凜,從章越的眼睛中看到不是別的,那是一等似少年人的眼神。

什么是少年的眼神?絕不妥協,絕不退縮,固執而天真。

皇太后握住座椅扶手心道,難怪先帝這般信任器重于此人。

皇太后心底生出一絲憐惜之意言道。

“老身不是不同意,只是怕罪于青史,既是百官皆這般主張,官家與宰臣自行決斷吧!”

“我看這一仗未必會輸了,說不定連幽燕也收回了。”

天子聽皇太后的話,心底熱血上涌。

其實他的心底門兒清,章越說了西征之后,無論如何都還政給天子,讓他親政。若西征之事被駁回,章越是否任宰相不說,但皇太后都要繼續垂簾,而還政給他就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但基于孝道,他不敢反對皇太后。

現在天子等到皇太后表態后,目光自遲疑而堅決心道,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朕……朕如秦皇一般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想到這里天子從腰間抽出天子劍大聲道:“先帝在位二十年,百戰艱難,使黨項坐困一隅。”

“而今只余興州等數州未定,朕紹述先帝之志,決意一戰滅此偽夏!”

言畢天子持劍斬向一旁御瓶道:“今議已定,再有反復者,誓如此瓶。”

瓶碎之際,百官等山呼萬歲。

天子持劍而立,從慷慨正色的官員的烏紗頂上,望向殿外南天之遼闊眼眶微紅。

之后天子親自走下臺階,雙手將劍放在章越面前道:“此番西征,若有三品以下官員不聽號令者,司空以此天子劍誅之!”

章越道:“臣拜受!”

章越手托天子劍,這如一泓秋水鏡面般的劍刃,正清晰映出自己面龐。

這是四十多歲自己,也是十余歲的自己。

那個有閱歷的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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