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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靈州城下
元祐元年春,北風卷起界碑旁的枯草,蘇轍一襲朱袍立于車轅旁,望著漸遠的宋境烽燧。
榷場喧囂聲隨白溝河水遠去,遼國接伴使的儀仗已至三里亭外。
“侍郎請看,“副使指著遼騎揚起的煙塵低聲道,“契丹人連馬鐙都鎏金嵌玉,比之我朝使者簡素.“
蘇轍這一次出使與遼國談判,是章越之命。
一來是蘇轍在朝中一意主張清算呂惠卿,對新黨趕盡殺絕。
二來也是讓蘇轍有個事辦,擔負起重任來。一般而言出使遼回國必升遷。
如果要出任宋朝的翰林學士,基本都要有出使遼國的經歷。
所以章越讓蘇轍出任禮部侍郎,讓他出使遼國。
這一次談判也不算沒有結果,同行者還有遼使蕭禧。此番談判雖非全無成果——遼主已答應釋放此前隨韓忠彥出使被扣的副使童貫,甚至不再堅持引渡耶律乙辛。
但多年外交宋朝處卑,遼國處尊,出使遼國蘇轍還是有所不樂意。
蘇軾聽說了就給即將遠行的蘇轍作了一首詩。
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適更沾巾。不辭驛騎凌風雪,要使天驕識鳳麟。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夢武林春。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代表宋朝出使遼國是屈辱的。
蘇軾也是好言相勸蘇轍,讓他謹慎行事。
眼前遼國關隘下,一隊契丹商人正與宋人牙郎爭執。
“十貫!此馬須付三十貫足陌宋錢或三十貫鹽鈔方可。”
遼商拍著馬頸嘶喊,青筋暴起的手背顯露出內心的焦躁。
宋人牙郎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迭紙鈔道:“我有大安寶鈔三百貫!”
蘇轍聞言不禁搖頭失笑。那遼商頓時漲紅了臉怒道:“邊市百物皆以汴梁銅錢為尺,誰不知本朝自鑄的錫鐵雜錢,連牧奴都不要,更何況紙鈔。”
大安寶鈔是耶律洪基去年改元大安后,效仿宋朝鹽鈔交子所設的紙幣。
耶律洪基也想學宋朝章越這般的經濟改革,回收鑄幣權至朝廷中央,如此每年有源源不斷的鑄幣稅,同時杜絕了金銀銅錢的火耗,消滅民間私鑄劣質的錢鈔,同時還能節約運輸和儲存成本。
耶律洪基對鹽鈔制度頗為艷羨,認定這正是宋朝國力日盛的關鍵。
同時他也認為紙鈔不過爾爾罷了,說白了就是朝廷從民間空手套白狼一段手段。
所以他在永樂城之戰后,痛下決心對遼國進行改革。
首先就是效仿宋朝設立錢鈔制度,當然他也吸取了教訓,聽從漢人儒臣的建議,在南京和上京都建立平準庫,以宋朝的歲幣白銀、絲絹作為儲備金,避免濫發重蹈交子的覆轍。
設定面額從一貫至二十貫。
耶律洪基設定后,信心滿滿,據說覺得漢儒所設的‘大安寶鈔’的名字,不好聽,直接名為‘圣鈔’。
不過‘圣鈔’發行的第二年即宣告滑鐵盧。
耶律洪基一開始確實按著漢人儒臣的意見,一直提防著中央不加節制濫發紙鈔。
沒錯,羊要養肥了再殺。耶律洪基也是這么想的。
但沒料到‘圣鈔’甫一發行,即遭到了另一個嚴重的后果。
那就是‘假鈔’!
宋朝的鹽鈔和交子,章越后來命沈括在三司使任內辦過一件事,就是仔細考證防偽事宜。
為了制作宋朝的鹽鈔和交子,沈括當時特別至淮泗考察,使用當地一種專門的褚樹用以制作出的錢幣,與眾不同。
所以沈括才命當地官員將其他處這種褚樹全部砍伐,獨留下一縣之地用以種植褚樹,并派兵將之保護起來,嚴禁任何人入山砍伐,專門制作宋朝的鹽鈔和交子。
同時沈括還設計了專門一套防偽的程序,以防止被偽造。
在這項事上耶律洪基則沒有想得那么深。
只是將‘大安寶鈔’,將紙鈔上的漢字與契丹文字并存,以及破鈔舊鈔兌換新鈔只收五十文錢(宋朝則需一百文)。
他就認為大安寶鈔一定會勝過宋朝鹽鈔和交子。
但是耶律洪基明顯想當然了,大安寶鈔是改元大安前就已發行,但大安元年當年已出現了大量偽鈔。
到了大安二年,也就是元祐元年,現在大安偽鈔制作技術連遼國官方的鑄造工匠都已分不出。
耶律洪基緊急下令,禁止大安寶鈔往平準庫中兌換絲綢白銀。
于是大安寶鈔瞬間幣值一落千丈,貶值速度更勝過當年交子,別說十兌一,便是二十兌一都不要。
看著如同廢紙一張的大安寶鈔,蘇轍心底暗笑,一旁陪同的遼國館使也是大覺顏面無光。
觀一葉而知秋,遼國經濟甫近崩潰。
蘇轍一行抵達南京城郊時,但見遼軍行營連綿數十里,旌旗獵獵,甲光曜日。營帳間鐵騎往來如梭,操練呼喝之聲震徹云霄。
他心底不由得出了馬猶不可勝計,兵猶不可測的結論,看來遼軍在幽州練兵,時刻意圖南下之言并非虛言。
他暗自心驚,面上卻不露分毫,只在心底盤算:遼人如此耀武揚威,若非真要南下,便是刻意震懾于我。
及至館驛,童貫早已候在階前。這位被遼國扣押多日的宦官雖形容憔悴,雙目卻炯炯有神,見了蘇轍便大禮拜下:“下官參見侍郎!”
蘇轍對童貫雖不喜閹宦之流,但念其忠節可嘉,仍虛扶一把道:“童供奉辛苦了。“
童貫當即對蘇轍道:“小蘇學士往這邊來。”
蘇轍隨童貫走到驛館的一面墻上,卻見這面館驛墻壁題寫蘇軾《老人行》。
“有一老翁老無齒,處處無人問年紀。白發如絲向下垂,一雙眸子碧如水。”
蘇轍看到不由紅了眼眶道:“異邦中也有知道兄長的詩文。”
童貫笑道:“何止遼國之中百姓多有能誦侍中和大蘇學士的文章。”
一旁館伴也笑著道:“本朝孩童也知兩蘇一章的文章。”
這時驛館的驛丞笑道:“章侍中和內翰何不再印行幾多文集?如此在我遼國也可敬仰。”
蘇轍笑了笑沒有言語,章越一貫行事低調,連墨寶也不輕易示人,為官以后更是除了奏疏外,不作一句詩詞文章。
倒是蘇軾不肯改這毛病,如今出任翰林承旨學士,又恢復了作詩的習慣。
蘇轍還未答話,一旁看似精明小廝道:“章侍中和內翰的文章都本朝的瑰寶,豈可輕易示人呢?”
蘇轍微微一笑,面上叱了一句:“高俅不可無禮。”
轉頭對館伴使拱手致歉:“下仆無狀,還望海涵。“
一旁的童貫看了這小廝心道,此人倒是能說會道。
館使見蘇轍訓斥高俅倒也不再說什么,只是道:“小蘇學士好生歇息。”
蘇轍點點頭,對方便離開。
蘇轍看著館壁上兄長的詩詞,不由道:“誰將家書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莫把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臥江湖。”
一旁高俅道:“蘇學士說得是。”
卻見蘇轍正色道:“你莫要再亂奉承。”
“可知李揆之事,兄長一再告誡我不可托大,你怎好這么說。”
高俅見馬屁拍到馬腿上,頓時大窘。
童貫見了暗笑,這同被扣押的使臣中通曉典籍的詢問,方知這個典故。
李揆此人一表人才,善于奏對。
唐肅宗稱贊他道:“卿門第、人物、文學,皆當世第一,信朝廷羽儀乎?”
李揆有三絕。
唐德宗讓他入吐蕃為會盟使。
到了吐蕃,對方酋長問道:“聞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
李揆害怕被對方拘留,所以道:“李揆安肯來此!”
蘇軾擔心自己名氣太大,所以這樣告誡蘇轍。
童貫聽后大笑,這高俅真可謂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不過一路上走來,二人倒也是趣味相投,倒是相通往來了一番。
次日眾人一行前往遼國上京朝見耶律洪基。
沿途倒也遇到遼國守使的款待,遼國將領至貴族都非常沉迷于宋瓷、棉布,絲綢等奢侈品,并公然在宴席上向蘇轍等人索要。
蘇轍心底冷笑,遼國真是風紀敗壞,居然還有公然向宋使索要錢財的。
一旁的館伴使也面露為難之色。
不過這一次出任蘇轍副使的內官早有準備,倒也奉上了一些禮物,但免得對方過分為難。
路途蘇轍經過一儒館時,提議去看看。
遼使答允了。
儒館的教書先生葛衣襤褸,聽聞蘇轍名諱后激動難抑。他立即入內取出典籍對二人道:“求正使帶話給子瞻先生!遼國文脈皆仰宋風!”
“這都是我抄錄的!”
蘇轍很感動問道:“為何不買些經籍呢?”
“奈何市井無錢?”
“這些經籍,大宋也不過五千錢吧。”
這名教書先生拿出幾枚遼錢銹跡斑斑苦笑道:“官府強征宋絹抵稅,小老兒書院……快絕糧了!”
蘇轍到了上京前,看到的就是這般景象。
遼國頗有國大而不強,兵多而不精,民樸而不富。
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瘦死駱駝比馬大。
他沿途看到奚人伐山造車,要知道契丹的車皆是由奚人打造,如此大規模造車,看來遼國確有南下之心。
蘇轍心道,出使外邦我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此行必不辱使命。
蘇轍一行抵達遼國上京臨潢府時,所見所聞令他頗感震撼。巍峨的宮闕鴟吻飛檐,分明仿照汴京大相國寺規制而建,盡顯遼人仰慕中原文明之心。
然而出城十里,卻是另一番景象——灰白色的氈帳如苔蘚般蔓延至天際,契丹貴族策馬穿行其間,牧民們排著長隊以皮草換取粟米,一副游牧與農耕交織的畫卷。
蘇轍感慨遼國能融合兩種制度于一體,也是不易。
接伴使耶律松在入城前特意提醒:“蘇正使,面見陛下時需謹記禮節。韓忠彥當年當眾嘲諷陛下之事,萬不可重演。“言語間已改了正式稱呼,顯見遼人對此事的耿耿于懷。
蘇轍騎馬進入上京城。
卻見茶樓里,窗內貴族舉杯痛飲建州茶末,而酒肆里銀壺鏨著大宋內庫印鑒。
他故意問道:“你們遼國連銀壺都要從本朝進奉嗎?”
“不錯,南朝物華天寶,敝國上下傾慕。”耶律松笑容謙卑,眼神卻是鋒銳,“所以南朝歲貢銀錢是多多益善。譬如貴國蘇內翰的文章連敝國太后都能吟誦……但是如此錦繡文章,不也是靠銀絹供養。”
“哈哈。”
蘇轍捻須不答,正巧看附近一群饑民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
蘇轍微微一笑,當即擲去一袋宋錢。但見銅板滾落處,饑民如蟻群撲攫。
蘇轍不看對方臉色道:“銀錢還是有些用的。”
耶律松急令驅趕這些饑民。
到了上京城里的驛館后,高俅道:“我方才聽得黨項言語。”
蘇轍心道,前線密奏,西夏王妃,遼國宗女耶律南,聽說泣血向遼國求援。甚至連襁褓之中嬰兒,都立為了以后黨項的太子。
不知遼國到底如何主張?
蘇轍從一路見聞來看,遼國干涉宋朝攻打靈州已是成為必然。
同時蕭禧說要打定州,可能只是迷惑之舉罷了。遼國的野心又豈止于定州。
蘇轍先被引入白蓋的帳篷先見過遼國北院宰相蕭兀納。
宋朝為了進取遼國,在章越的建議下除了皇城司后,又設兵部職方司刺探黨項,遼國兩國軍情。
獨立刺探軍情的職方司辦事得力,蘇轍早已察知。
蕭兀納如今不僅是北院宰相,更是遼國如今炙手可熱的人物。
這與遼國政局有關系。
遼國宰相耶律乙辛出奔宋朝后,被耶律乙辛害死的前太子之子耶律延禧,被加為梁王,加號守太尉,兼任中書令。
這無疑是確認對方太子的身份。
蕭兀納多次保護耶律延禧避免耶律乙辛的刺殺,如今不僅官至北院宰相,還被確立為托孤重任。
“蘇正使勿怪。”蕭兀納舉盞,“貴國章楶欲攻靈州,我朝鐵騎本欲南下……”
但是他話鋒一轉道,“可雄州榷場尚缺十萬石米糧——將士總不能空著肚子打仗。”
席間哄笑。
遼國要出兵攻打宋朝,也要宋朝將糧食奉上,用宋朝的歲幣來購買。
蕭兀納雖在言笑,但身上那錦緞紋樣赫然是東京“劉家緙絲坊”今春新樣。
蘇轍還瞥見蕭兀納身旁的侍從正將一名宋使啃剩的羊腿暗自揣入懷中。
蘇轍臉色冷峻,不過他還是沉住氣道:“北院丞相此言差矣。本朝與遼國澶淵之盟后,歲幣從未短缺。倒是貴國屢次背盟助夏,如今又要挾糧草,豈是君子所為?”
“若論恭順,倒是貴國官員身上盡是我朝絲綢,連侍從都要私藏宋食。“
蕭兀納臉色一沉,正要發作,卻見蘇轍話鋒一轉:“不過本朝念在兩國百年交好,愿額外奉上二十萬貫銅錢作為賀禮。“他特意加重“銅錢“二字,“一車車嶄新的汴梁官鑄,可比那些明珠駿馬實在得多。“
蕭兀納微微訝異。眾大臣們都意動,眼中都閃過貪婪之色。
蕭兀納道:“貴國既知黨項遣使攜塞外明珠、河西駿馬來求援。”
“那么這區區二十萬貫,未免太少?除非年年加二十萬貫。”
“黨項能送到幾時?”蘇轍聞言道:“我聽聞黨項如今對國內刮地三尺,也搜刮不出什么來了。”
“即便如此,本朝還沒有停了對黨項的榷市。”
蕭兀納沉默片刻,現在遼國黨項經濟上都是仰賴宋朝不假。
蘇轍道:“北院丞相,我這二十萬貫可都是銅錢。一車一車的銅錢。還有絹布。”
“若貴國執意用兵,本朝只好關閉所有榷場。連歲幣也別想拿到一文。”
“聽聞貴國'大安寶鈔'如今二十兌一都無人問津?本朝這二十萬貫銅錢,可都是實打實的。”
帳中遼國官員已有人忍不住小聲議論。蕭兀納終于沉聲道:“此事容后再議!“但任誰都看得出,這位北院宰相的氣勢已弱了三分。
耶律洪基發行‘大安寶鈔’,狠狠搜刮了一番民間錢財,弄得遼國境內民不聊生。
現在遼國最缺的就是真金白銀和宋錢。現在遼國官方民間皆用宋朝錢幣,鹽鈔交子也能接受,因為宋朝能保證原價剛兌。但遼國自己鍛造的錢幣和紙鈔,百姓們都一概不認。
蕭兀納沒有言語。
次日蘇轍沒有得見遼主耶律洪基。
正值女真,五國部至上京朝賀,蕭兀納便讓蘇轍與他們一道。
蕭兀納的用意本是羞辱一番蘇轍,讓宋朝使者與女真部落一起,也讓他看看遼國的強大,這么多部落都臣服于他。
不過蘇轍反是大喜,因為宋朝一直有聯絡女真部落的打算。
宋朝派往高麗的使節,一直想通過高麗聯絡女真,但是高麗都不肯答允,不愿為這冒得罪遼國風險之事。同時高麗也視女真為自己的藩屬,不愿宋朝與他往來。
高麗更喜歡在宋朝與女真之間作居中貿易。就好比中介般,隔絕買家和賣家見面。
蘇轍也清楚高麗在文化親近宋朝,但外交上卻是事大而行。
大宋在沒攻下涼州,打通西域前,黨項也是這般。
但這一次蘇轍卻得以女真部落見面,實在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四五月之交,但上京城對蘇轍這些南方來的人而言仍是頗為寒冷。
在帳幕里,蘇轍身著一襲宋制錦袍端坐胡床,正與遼國接伴使耶律松品茗論道,雖說被允許參與女真部落朝見耶律洪基的場合,但蘇轍只允許帶著高俅,童貫二人,同時四周都有遼國陪同人員監視。
忽聞帳外傳來喧嘩聲。
耶律松笑著掀帳而出,蘇轍也是步出,卻見一名黥面紋額的女真青年男子跟一位遼國權貴下雙陸。
蘇轍聽了二人爭吵緣由。
原來這名遼國權貴走錯一步棋,要強行悔棋,這名黥面紋額的女真青年男子堅決不肯。
這名權貴依仗權勢,要強行悔棋。
耶律松見蘇轍在旁,當即用遼語呵斥道:“兀那小臣也敢放肆!”
說完命左右人鞭之。
對方大怒,當即往腰間去拔佩刀。
蘇轍吃了一驚,這女真人居然這般有血性。結果這名黥面紋額的女真青年男子身旁一名的十幾歲的少年當即按住對方佩刀,不肯他拔刀出鞘。
耶律松臉色一變,見對方被攔住正要訓斥。
卻見這女真使者不依不饒,既無法拔刀出鞘,就用刀柄狠狠地撞到這名遼國權貴的身上。
這名遼國權貴被撞到在地,捂胸怒目而視。
“好膽。”蘇轍暗暗佩服,對這名女真青年露出惺惺相惜之意。
耶律松呼喝一聲,左右遼國士卒一并上前持槍對住了。
這女真青年旁的少年同伴立即上前以契丹禮節對著耶律松說了一通話。
一旁蘇轍詢問一旁契丹翻譯,對方用漢話告訴蘇轍,這名少年名叫完顏婁室,這名青年名叫完顏阿骨打,都是女真完顏部派來朝見耶律洪基的使者。
完顏部的始祖完顏函普,從高麗遷入女真。
完顏部最尊是完顏函普后代,類似于宗室,這完顏阿骨打完顏婁室都是完顏函普直系后代。
次一層是完顏函普兩個兄弟的子孫。
外層則是同是完顏部,以完顏為姓氏,但不是出身完顏函普這一支的女真人。宗室完顏,疏族完顏,異姓完顏都在出虎水一帶活動。
蘇轍聽了對方翻譯頓時大喜,宋朝的兵部職方司早就留意女真的完顏部。
之前完顏部沒有文字,沒有官府,所以連自己歲數多少也不知道,都是自稱。但完顏部從完顏函普之后,從完顏烏古乃而始開始真正強大起來,打著為遼國東征西討的名義,不僅統一了生女真中完顏部落,還征服了五國部,同時成為遼國冊封的生女真節度使。
現在遼國借助讓五國部及女真進貢海東青之名,不斷壓榨各部,早已是令各部民怨沸騰。而完顏部卻‘為虎作倀’借著為遼國維護鷹路的名義,明面上順從于遼,借遼庇護發展吞并各部,收集兵甲,發展勢力。
這等實力可以對遼國制造麻煩。
這是蘇轍所知,他出使遼國時,章越也親自交待他,要特別留意完顏部的情況。
蘇轍看向對方,他覺得這看似是一次無意義的沖突,其實是一次試探。
為何不是在別的地方沖突,而偏偏是在自己這名宋朝使者帳篷前。
看著兩名女真人目光咄咄的眼神,那從骨子里帶著的彪悍之意,怕是只有五代時或遼國早期武人身上才見得到的。
蘇轍道:“我聽說遼國人素講信義,不料卻也有悔棋之事。”
耶律松聞言面上一滯,此事確實是這名遼國使節失信在先。
女真人重視信義,視承諾重于一切,哪怕是拋棄性命也要完成答允人之事,這悔棋之舉確實是遼國不對。
耶律松道:“此事自有陛下處置,先將這二人押下。”
“蘇正使,我們一起先去拜見陛下吧。”
“不要忘了我之前的話。”
當即蘇轍被耶律松引入拜見耶律洪基。
上一次韓忠彥出使遼國之后,兩國雖說有交兵,但還是保持正旦遣使與相互告哀的禮節。
耶律乙辛出奔后,耶律洪基立耶律延禧為燕國王,雖說還沒有正式的太子名分,但如同學宋朝讓未來儲君兼開封府尹一般,用逐漸的手段一步步確立太子地位。
當然此舉也是進一步收拾了遼國的人心。
今日面見宋朝使節,蘇轍看到坐在遼主耶律洪基身旁一名十余歲的孩童。
辦外交就這般。
宋朝要未來的兩制大臣出使遼國,磨練他們辦外交的能力,學習以后如何與遼國打交道。而耶律洪基要培養儲君,也是要帶在身旁,跟隨他一起接見各國使節。
蘇轍還是依照禮數恭敬行禮,只要歲幣上那個‘貢’字拿不掉,大宋永遠在遼國面前抬不起頭。
耶律洪基向蘇轍指了指身旁的孩童道:“這位是燕國公,是朕的皇孫,聽說與你大宋天子年紀差不多。”
“如此是不是當稱朕一聲叔父,為何國書上不曾這么講。”
澶淵之盟宋真宗認遼圣宗為弟,按禮法上耶律洪基是當今天子的叔叔。
蘇轍道:“大遼陳兵百萬于宋遼邊境,外臣不知有哪家叔父這般待侄兒的。”
耶律洪基道:“朕以宗女下嫁夏國,作為夏國王妃誕下一子。你們大宋要伐黨項,朕不可能坐視不理。”
“要免去兩國兵戎相見,可以。”
“你大宋歸還米脂、平夏二寨給黨項,歸還河東黃嵬山地給我大遼,自可重敘舊誼。”
頓了頓耶律洪基道:“至于錢財……再多的錢財,也買不來我大遼的安寧。”
說到這里耶律洪基目光掃視過蕭兀納以及下面的契丹群臣,在蘇轍面見之前,遼國大臣們都向耶律洪基建言收下宋朝的禮物,任由宋朝去攻打靈州也未嘗不可。
耶律洪基力排眾議。
蘇轍一聽,遼國的條件確實大大放寬了,作出一定的妥協。
之前是一直要宋朝歸還涼州給黨項,如今放寬到平夏和米脂二寨,當然遼國也不忘為自己謀好處。河東黃嵬山地是熙寧七年宋遼談判的內容,當時在章越主張下宋朝堅決不肯割讓給遼國。
“朕意已決!“
殿中頓時鴉雀無聲。蘇轍聞言微微抬頭,但見遼主身側的燕國公耶律延禧正睜著好奇的眼睛打量自己。
“陛下明鑒,”蘇轍整肅衣冠,不卑不亢道:“可曾聽聞'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之典?黨項猖獗百年。平夏城以北兩百里地都是本朝耕耘而得……”
“平夏不給,那就要涼州!朕沒有二話。”耶律洪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蘇轍的話。
眾遼國大臣紛紛喝罵,認為蘇轍太不知抬舉了。
殿中頓時嘩然。蕭兀納立即出列呵斥:“陛下寬厚,南朝使節休要得寸進尺!“數十名契丹大臣紛紛鼓噪,有人甚至按住了腰間佩刀。
蘇轍出使前章越早有交代,宋朝不可能答允的事,大家就拖著。
要承認遼國的國力確實在大宋之上。
但事緩則圓,人緩則安。
不要搞咄咄逼人那一套,對遼國漫天要價遍地還錢的策略不要理會。
若這一次宋遼交兵無可避免,也不在他蘇轍的責任。
蘇轍道:“此事卑使不能主張。”
耶律洪基冷笑一聲,突然轉向身側的耶律延禧:“皇孫且記著,這便是南朝人的做派。“復又盯著蘇轍,一字一頓道:“朕把話放在這里——若見宋軍一兵一卒出現在靈州城下,便是宋遼開戰之日!“
蘇轍繼續據理力爭道:“陛下,國家興亡自有他的道理。”
“黨項已失去河西走廊,國土已去其三分之一,覆滅自有定數。現阿里骨已自封武威王,據河西而守,正北上攻打黑水鎮燕軍司,回鶻亦虎視眈眈。”
“若是陛下強保著黨項,其實毫無意義,與其其地便宜阿里骨,回鶻。倒不如勻給本朝。以后二十萬黨項歲賜將永給大遼。”
下面遼國一群群臣意動。
宋朝二十萬歲賜是給黨項的,但為了安穩遼國,如今轉給了遼國。
明知道宋朝沒安好心,但遼國國內的權貴還是非常仰仗宋朝這七十萬歲幣的。
想想一旦出兵河北,這七十萬歲幣就沒了。
大遼上下的心還是很痛的。
與其上門去搶,哪有別人雙手奉上的好。
此事一時沒有了結。
耶律洪基按下此事,蘇轍飲了三盞酒離開。
之后耶律松向耶律洪基稟告完顏阿骨打之事。
“豎子安敢!“耶律洪基聞之大怒,蕭兀納起身道:“南朝之事沒有了結,不宜對完顏部處罰。”
耶律洪基心道,今年要對宋朝大舉用兵,那么后方的鷹路上的生女真和五國部就必須穩定,這些年完顏部為遼國打理鷹路上的事,還算恭順。
蕭兀納道:“陛下幾個豎子罷了。”
“生女真不過幾個茹毛飲血的野人,再說完顏部這些年打理鷹路還算恭順。“
一名遼國官員起身道:“陛下,這完顏阿骨打不可小視,當年我為鷹使往生女真部時,見到這完顏阿骨打,見他射術驚人。天上一群飛鳥經來,此人連射三箭都射中了。”
“這等射術,我契丹勇士之中怕是沒有一人比得上。”
殿角突然傳來嗤笑:“吹噓罷了!“
一名銀牌使者冷笑道:“臣出使生女真時,親眼見他射穿三百二十步外的柳枝。這般臂力.“他環視殿中武將,“諸位將軍誰能及得?“
“此人自幼隨完顏習不失出戰,驍勇非常。此等人不殺,日后怕是要成后患。”
耶律洪基聽了也是猶疑心道,倒似個梟雄,但攻宋之事體大,明年再殺此人也是不遲。
耶律洪基道:“我正要展示信用,以懷柔遠方,尚不能殺他。”
眾臣聞言一并稱是。
“待得了河北,再收拾這些女真野人不遲。”耶律洪基心道。
鄜延路。
黨項十萬大軍圍攻米脂寨。
鄜延路經略使徐禧率軍進抵綏德城中。
徐禧試圖兩次解圍米脂寨,都因兵力不足而告退。
徐禧第三次率軍抵至綏德城時,對眾將道:“黨項平夏城之敗后,不能復軍。而今米脂寨城下乃李秉常所攜最后精銳,都是追隨征戰多年的老兵。”
“其中多是橫山蕃部,久經陣戰,非以往散漫之大軍可比。”
眾將聽了徐禧之言點頭。
黨項說是全民皆兵,但真正能征敢死之士不過十余萬,就算李元昊時也不超過這個數字。
蘭州,涼州,特別是平夏城一役,這些精兵幾乎喪盡。
當時黨項幾乎滅國,永樂城一戰傾國之兵幾乎都不能抵鄜延路一路兵馬,及部分涇原路的援兵。
現在又過兩年,李秉常兢兢業業,省吃儉用又重整兵馬。雖說遠不如李元昊之時,比平夏城之前也大為不如,但眼下徐禧這鄜延路一路的兵馬已打不過了。
眾將道:“眼下樞帥在涇原路一意要從鳴沙筑至靈州城下。”
“從鳴沙城沿黃河北上,雖可繞開瀚海之險,但是這百余里路豈是那么好走。”
“若是樞帥一意孤行,米脂寨一失,不僅綏德難保,怕是延安府也被長驅直入。”
徐禧聞言嘆息。
而在米脂城寨,卻另有一番爭論。
阿里骨率軍襲擊黑水鎮燕軍司,導致黨項軍中黑水鎮燕軍司附近的酋長人心惶惶,紛紛要散了點集回軍。
李秉常也暗恨阿里骨此人反復無常。
阿里骨本來在黨項與大宋之間騎墻中立,之前李秉常將兩位黨項宗室之女嫁給了阿里骨,并陪嫁了大量的錢財。
于是阿里骨不斷襲擾青唐。
章越一當政后,阿里骨立即調轉槍口對著黨項一方侵攻,而章越默許了對方武威王的地位,
現在黑山鎮燕軍司的酋長們吵著要走,李秉常面色鐵青,要換了以往哪有這般,必讓這些酋長為敢死的先登不可,但現在卻殺不得。
殺了這些酋長就要造反。
酋長們各懷私心,心不往一處使,這才是令李秉常生氣的,一旦這些人撤走兵馬,米脂寨就很可能壓制不住徐禧的反撲。
一旦米脂寨解圍,宋朝就可以毫無顧慮直驅靈州城下。
他就是要打米脂寨,逼宋軍從靈州城下掉回在鄜延路與他決雌雄。
而涇原路方向,宋朝則是名將云集。
郭成駐北蕭關,折可適駐韋州,彭孫駐鳴沙城。再加上章楶率秦鳳路、涇原路、環慶路六萬精兵已是陸續抵至平夏城。
從關中至涇原路的物資輸送,沒有一日停過。
靈州城下黨項兩三路軍監司不過七八萬兵馬,但獅子搏兔在此一舉。
章楶將徐禧從鄜延路一日三催的援兵要求置之不理,甚至連一兵一卒也不曾調配,而是讓彭孫繼續率軍朝靈州城下抵進。
而就在宋軍抵至鳴沙城下時,王厚突然率熙河路十萬大軍從會州出兵攻惟精山。
惟精山在此常駐五萬人,以備環慶路。
當年章越建議從會州建船沿黃河南下直抵鳴沙城后,再順流攻打靈州。
不過后來實地勘察后,發覺黃河水運達不到條件,同時西夏駐守惟精山不斷在河上投放柵欄和鐵樁,防止宋軍順河南下。
所以此論作罷。
不過惟精山仍是黨項駐軍所在,一旦時機成熟,黨項兵馬可以從此渡河攻北蕭關,威脅宋軍的糧道。
所以為了以策萬全,章楶命王厚出兵攻取惟精山。
四更將盡,惟精山峽谷中山風如刀,割得人臉生疼。
山風極冷,直往人脖子里鉆。鐵甲映著殘星寒光,但士卒們卻是熱火朝天。
王厚勒馬陣前,一身重鎧綴滿晨露,胯下青海驄昂首嘶鳴,鼻息凝成白霧。
他身后親兵高擎“熙河路經略使“大纛,猩紅旌旗獵獵作響。
無數兵馬疾行,車上的弩手們呵著白氣反復檢查神臂弓的弦繩,隨軍民夫驅趕著騾馬大車,滿載的攻城器械在崎嶇山道上吱呀搖晃,兩側是連綿的群山。
身后親兵突然低喝:“經略,探馬回來了!“
只見三騎疾馳而至,為首的蕃部斥候滾鞍下馬:“稟經略,惟精山南麓七寨已懸白幡!
他喘著粗氣從懷中掏出一塊烤得焦黑的面餅:“這是降部獻的糧,說黨項人上月搶光了他們的存糧,連種羊都宰了充軍餉。“
王厚攥著那硬如礫石的餅子笑了笑。
大軍一到惟精山的蕃部,紛紛不戰而降。
惟精山與天都山就隔著一條黃河,如今天都山的蕃部都已是降伏了大宋。
這些日子大宋不斷讓這些天都山番人前往惟精山招募,這些蕃部都知道了宋人的待遇,所以大軍未至就投降的投降,帶路的帶路。
王厚大軍一到,惟精山的蕃部百姓,就是紛紛攜家帶口全部遷往會州。
這些百姓帶上幾乎所有能帶的東西。
黨項連連大饑,失去了西域后,斷去了財路,只有對百姓刮地三尺。
惟精山百姓遭到涂炭,所以宋軍一來,這些百姓紛紛逃亡。
王厚進軍時看到這些百姓衣不蔽體,襤褸的蕃民蜷縮在巖縫里避寒。男男女女都是瘦弱不堪。一副被黨項人荼毒得很慘的模樣。
王厚不免心想,若不是大宋攻取了涼州,或許這些百姓不會落到這般窘迫處境。
古來兩國交兵,最凄慘的就是這些百姓了。
一名腰間別著的骨哨的少年操著漢話對王厚道:“只要給口熱湯,我這條命就給你!”
這些百姓中有些勇壯的想要投靠宋軍為卒,賺口吃的,哪怕明日死了也不在乎。
但王厚兵力充足用不到這些,盡管隨軍的副將苗履道:“當年黨項打蘭州就是驅策著這些人來填壕溝,如今咱們可以故技重施。”
王厚不愿這般。
王厚眉頭一皺對那少年道:“你去后面領碗羊湯,喝完……就過河去吧!”
那少年本是憧憬的目光一瞬而過。王厚對苗履道:“章相公在河西推行'合俗合法'這么多年,不是讓咱們學黨項人當豺狼的——傳令三軍,凡遇歸順蕃部,按熙河路舊例發三日口糧!”
“傳令!前軍給遷徙的蕃部讓出官道!”
東方漸白,惟精山巔的烽燧突然騰起狼煙——卻不是預警的黑色,而是歸附的青白色。
王厚望著山道上綿延不絕的遷徙隊伍,老人背著陶罐、婦人抱著羔羊,有個白發蕃婦甚至對著宋軍旌旗行了個生硬的漢禮。
王厚徐徐點頭,親自在馬上用番語道:“每人到后面領三日飯食。”
“好生地過河過日子吧!”
百姓們望著王厚紛紛拜倒。
大軍向前,會州方向新筑的烽堠次第亮起烽火,這是向涇原路傳信,熙河路已是出兵。
這是王厚設計的烽火,專門為千里傳信所用。
惟精山麓,王厚勒馬高坡,身后猩紅大纛獵獵作響。
他目光如炬,望向東北對眾將士道:“兒郎們!那便是先父《平戎策》中未竟的疆場——今日當以黨項之血,祭先父熙河二十年夙愿!“
“擂鼓!“王厚揮鞭直指東北。霎時十二面牛皮戰鼓震徹山谷。
漢軍重騎槍槊如林,馬蹄踏碎荒草,十萬大軍涌向惟精山。
王厚恍惚間似見父親王韶的身影在前方策馬引路——當年平戎策未竟的疆土,今日終將由他親手奪回!
宋軍先鋒黨項直的羌騎率先吹響了凄厲粗獷的牛角號。
自古用兵皆用降人為先鋒,譬如曹魏時的張遼。
黨項直剽悍的羌騎如離弦之箭,從側翼呼嘯而出,馬蹄翻飛,卷起枯草碎石,率先向山下城寨前布陣的黨項兵馬殺去。
黨項降將野利榮率領的鐵鷂子,乃模仿黨項精銳而建,人馬皆覆鐵甲,只露森然之目光。
黨項兵馬想要在城寨前布陣而戰,但面對宋軍呼嘯而至的鐵騎,著實吃了一驚。
而且這些宋軍操著與他們一般的黨項言語,著實令人心驚。
雙方剛一交戰,黨項兵馬即被宋軍殺得站不住腳。
黨項兵馬也學宋軍設得是連環寨,但抵不住宋軍兇猛,王厚當即命士卒放出‘神火飛鴉’。
這些年軍器監在沈括,蘇頌治理下,使用出色的技術匠人為官,頓時將軍器監的武器上了臺階。
不僅少了粗制濫造的,同時也將火器等器械大為提升。
彭孫炸開鳴沙城城墻的火藥就是軍器監這些年研制而成,被匠人想出用來炸城墻之用。倒也將這技術一下子提前數百年。
這神火飛鴉在上一次永樂城之戰大顯身手。
霎時二十架拋車齊發,軍器監特制的雙倍火藥飛鴉尖嘯著劃破長空,尾部烈焰在晨曦中拖出猩紅軌跡。但見火光暴綻,黨項后軍連環寨的木柵轟然爆裂,燃燒的碎木如流星雨般砸向潰逃的士卒。
煙塵中,王厚親率步軍挺進。重甲銳士以麻扎刀劈開鹿砦,神臂弓手輪番齊射壓制箭樓,更有工兵扛著長梯。
山風卷著焦臭撲面而來,王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想起當年與王韶章越一起翻越露骨山的滋味。
“丞相,父親!”
王厚喃喃自語。
“報——!“親兵滿臉血污奔來,“野利榮已破中軍寨門!“
玄甲映日,宋軍陣中頓時萬箭齊發,——神臂弓的箭雨遮天蔽日,床子弩的巨矢呼嘯破空,黨項軍陣前的騎兵尚未沖鋒,便被射得人仰馬翻。
宋軍步卒的攻勢如怒濤拍岸。但在黨項的弓弩手前,沖在最前的刀牌手接連倒下,鮮血浸透了寨前的凍土。
王厚眼見步軍陣型漸亂,當即揮動令旗:“涼州直——上馬!“
腐朽的木柵在鐵蹄下四分五裂。
這支最精銳的兵馬,他一貫是用來發動最后一擊。
當即惟精山下塵囂一片,鮮血潑灑,騎兵的廝殺作一片。
殘陽如血時,城寨之上的黨項狼頭纛轟然倒下。如今終于插上了大宋的旌旗。
“傳捷報!“他解下染血的佩刀擲給親兵,“告訴章樞相——惟精山已克!“
“靈州側翼已是無礙。”
王厚仰天道:“丞相,爹爹,咱們二十年的夙愿!”
說完王厚閉著眼睛蹲下,默默垂淚。
元祐元年夏,靈州城外黃沙漫卷,烈日灼燒著戈壁。
彭孫立于新筑的營寨高臺之上,遠眺靈州城頭飄揚的黨項狼頭纛。
三千涇原銳卒已在此駐扎三日,他們重新抵達了靈州城下。
看著游弋的黨項騎兵,彭孫冷笑一聲道:“傳令各寨,再掘一道陷馬壕!”
片刻后宋軍手持鐵鍬出寨掘土,宋軍的效率非常驚人,轉眼間又挖了一道壕溝,靈州城頭上的黨項軍看著這一幕非常無奈。
從昨日到今日宋軍營寨又向前推進了三百步。
現在新筑的土垣上,神臂弓手正在架設射程可達靈州城樓的床子弩。
“彭將軍!“都虞侯指著城頭騷動,“黨項人在拆民房!“
彭孫瞇眼望去,果然見城外騰起煙塵。他嗤笑道:“守軍現在才想起拆房石做擂木?晚了!“
五日后,郭成率領五千兵馬抵至靈州城下,但見彭孫已是在靈州城下連修了三座連環寨。
猶如鎖般箍住靈州東門西門南門。
寨間甬道縱橫,運糧車馬絡繹不絕,而營寨外圍挖出蛛網般的引水渠,將黃河支流悄然改道。
郭成到時看見彭孫踏了踏營壘下的地問道:“怎么?”
彭孫道:“上一次黨項掘開黃河水淹靈州城,咱們這回立寨可要小心著。”
郭成點點頭道:“是啊,這么多年了,當年在靈州城下……當年泡在黃河里的弟兄們……”
二人都是唏噓不已。
彭孫看向城頭的狼頭纛——十五年前,正是這面旗幟下,黃河決堤的濁浪吞沒了多少宋軍袍澤。
“而今咱們重頭而來,便是一雪舊恥。當年的弟兄們,在天之靈正看著我們呢!”
彭孫一腳踹向營壘夯土,他轉身對將士怒吼,“傳令!明日拂曉架設霹靂砲——先轟塌靈州角樓,給當年溺死的袍澤們先祭祭旗!“
郭成點點頭道:“你放心去打,章樞相親率兵馬已至移駐至北蕭關!”
“有他在后面,黨項來了千軍萬馬都不懼!”
比起元豐年間出黨項城,宋軍這一次毫無后勤補給之憂,雖說靈州城下只有近萬宋軍,但圍著靈州城四面,熙河路,環慶路,秦鳳路的兵馬足足有二十余萬,仿佛擺出了一個大甕,只等著黨項人來鉆。
彭孫點點頭,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竟擺在了自己眼前。
后方章楶披著厚厚衣裳,雖值夏日,可他卻遍體生寒,連連操勞令他身子不適,每夜都要咳血。
不過章楶依舊強撐在前面,他的目光透過了輿圖。
盡管被徐禧連了數信連罵他章楶是‘笨人下棋,死不顧家’,連米脂寨的安危都不顧了,但他依舊是將目光牢牢地鎖在了靈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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