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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傾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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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元年二月末,章楶一襲玄甲踏過涇原路未化的積雪,在親兵簇擁下抵達平夏城。
城頭戍卒望見“章”字帥旗,當即擂鼓三通,城門洞開。
雄州防御使、涇原路鈐轄、懷德軍知軍郭成,東上閣門使、洛州防御使、涇原路經略副使折可適率眾將出迎,抱拳高聲道:“末將等恭迎樞相!”
章楶下馬扶起眾將,目光掃過城墻箭痕,這都是當年平夏城之戰所留下的。
平夏城之戰后,郭成,折可適的一路升官。
特別郭成已是一路鈐轄,而折可適身為經略副使,幾乎成為涇原路最高軍事長官。
這是因為行樞密院的行樞密使章楶,同時兼任涇原路經略使,所以折可適以涇原路經略副使的身份,實際上統領起涇原路的軍務來。
郭成,折可適二人,章楶任熙河路經略使時慧眼識人,早就覺得二人有才干,后來雖被調回汴京,但曾與沈括舉薦他們二人。
沈括到了涇原路后,便留心將郭成,折可適提拔起來,不過沈括卻沒有告訴二人是因章楶舉薦的緣故。
如今章楶見二人都成武勛赫赫的宿將,有等發自內心的欣慰之感。
同時還有這涇原路。
他當初離開熙河路經略時,涇原路的核心區域還在涇州原州,而如今則遷至鎮戎軍和懷德軍一帶。甚至涇原路行樞密院也遷至鎮戎軍和德順軍之間的籠干城。
而原先與黨項接壤的邊鎮,從鎮戎軍和懷德軍已是換成了北蕭關,這黨項稱之為應吉里寨。
當地人都是這么叫的,元豐八年,蔡確為了吹捧先帝,將北蕭關所在,也就是黨項人所稱的應吉里寨附近,改稱作應理軍。
現在應理軍已成為了涇原路的邊地。
章楶想到這里,他在汴京賦閑時一直有等時不我待的危機感,生怕自己慢了一些,這滅國之功便旁落他人之手。
如此將是他一生的遺憾。
他不得先帝重用,困坐京師十年,私下之中常以羊祜自喻。
當年羊祜德名素著,可在朝中,卻每遭詆毀。
與羊祜一般,章楶認為現在討伐黨項時機條件已是成熟,從陜西各路兵馬的整訓,以及長達十年的淺攻進筑,徹底將宋朝最薄弱的后勤劣勢化解。
同時黨項精銳在平夏城中遭到重創。
若不是遼國支援,永樂城之戰,宋軍就可以將黨項滅國。
“建功立業,開拓百年大局,正當時也。”
所以在武英殿上,章楶在章越的引薦,章楶不失時機向年少的天子獻滅黨項之論。
建功立業正當此時,且當斷不斷,當予不取,以致留下后患。
這樣的話語,令年輕的人主激動非常。
之后他馬不停蹄地趕往了涇原路,一路心思都放在如何成就大功上。
如今章楶面對眾將,卻沒有急于表達這樣的意思。
坐帳點將后,章楶一面看著眾將手本履歷,一面向折可適問道。
“折將軍。夏人今冬可曾來犯?”
折可適指向西北:“靈州遣輕騎劫糧七次,皆被堡寨烽燧所阻,這都是朝廷推行當年‘淺攻進筑’之策,步步為營方有今日局面。”
章楶對此深以為然。
朝野不少人批評淺攻進筑,耗錢太多,費時太長。
可章越卻道,快的就是慢的,慢的就是快。此刻如今看來確是至理。
章楶展開羊皮輿圖,指尖重重點在橫山一線:“魏公已命鄜延路徐禧馳援米脂,我軍當全力策應。“
折可適立即進言:“樞相,西賊今冬襲擾皆無功而返。我軍堡寨已成連橫之勢,若再推進,可直逼靈州!“
郭成慨然道:“我等深受國恩,正當報效之時。莫說靈州,便是興州也義無反顧!即便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
章楶目光如炬,沉聲道:“諸位忠勇可嘉。但朝廷更需活著的功臣,而非死去的烈士。我要爾皆封萬戶侯!”
他環視眾將,“諸位,滅夏大計,侍中已有全盤大策!”
話音落下,眾將無不肅然。
“彭孫何在?”
帳內一片沉寂,眾將面面相覷。新任樞密使點將,彭孫竟敢不在?
郭成上前一步,抱拳道:“彭孫因喝酒誤事被貶作應理軍明其寨副知寨。”
章楶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彭孫——這位曾在戰場上救下章直性命、斬殺梁乙埋的悍將,如今竟淪落至區區副知寨?
郭成低聲道:“朝中有人一直拿彭孫的出身說事,說他本是招安將,不宜身居高位。后李憲被太皇太后所貶,朝中御史言彭孫給李憲捧過水洗腳,還贊其腳……香!”
“所以貶官。”
章楶冷笑,京中一直拿這笑話彭孫,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固在舊黨里用‘捧臭腳’之言諷刺彭孫。這些人又怎么懂得寒門出身之難。
章楶以前也不明白,但看了族弟章越方知這一切。
但是之前還只是說說而已,之后隨著李憲失勢。
彭孫也受到株連,最后貶作了副知寨。
章楶道:“朝廷值用人之際,豈容明珠蒙塵?”
“即日起,彭孫官復原職,仍任涇原路副都總管!”
眾將神色各異,卻無人敢言。說實話彭孫除了先后受李憲和章家賞識,不論在軍中還是朝中人緣一直不好,誰叫他是招安將出身。
就算立下大功,眾將還是瞧不起他的出身。
眼下恢復任涇原路副都總管,也只能說是章家的意思。
章楶目光如炬,繼續道:“命他率軍出北蕭關,立寨據守!”
折可適猶豫片刻,終是開口:“經略使,朝廷以財用不足為由,削減邊軍錢糧,如今陜西諸路儲糧僅剩元豐年間的三成,唯有熙河路尚能維持五成……”
章楶抬斷:“諸位無需憂慮,章侍中已決意重啟對夏戰事!”
“從今日起錢糧將會源源不斷自關中輸來!”
此言一出,眾將皆震。
“軍資糧餉,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你開口,多少都拿去!”
章楶一字一頓,如同雷霆一般響在所有人的心底“但丑話說在前頭,只許勝,不許敗!若敗,軍法無情!”
當夜,平夏城頭火把如龍,兵馬輜重一路一路地往北而去。
章楶獨立箭樓,遠眺著北方,那正是靈州的方向。
風雪初歇的清晨,彭孫被親隨喚醒。他揉了揉因宿醉而脹痛的太陽穴,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彭孫扯了扯狼皮被褥,這應理軍到了二月末還能落了一場這么大的雪。
真不愧是苦寒之地。
“彭知寨,章經略使派令使前來尋你。”正知寨的聲音里透著緊張和恭敬。
彭孫心頭一凜,故意別過頭道:“別驚動老子。”
彭孫與正知寨并不對付,自己如今官階被削至小使臣,作為一座區區幾百兵卒小寨的副知寨。
還有受一名文官出身的正知寨的氣。
正知寨掀帳入內,故意板起面孔假意訓斥道:“彭知寨,你這般就太不像話了。”
“你之前就因喝酒誤事,被削職,今日又借酒澆愁,被經略使的人看得如何像話?”
彭孫聞言故意背過頭道:“我反正是招安將出身,若不行,就再貶下去。”
“在這朝堂之上,若無靠山,寸步難行。”
知寨氣笑道:“你又這般撒潑。”
正在這時,令使已至。
令使章縡乃章楶的長子,熙寧九年的進士。
章家文蔚,縱使祖父父親皆身居高官,但子弟各個依舊能讀書上進。
章楶時常耳提面令自讀,讀書進取不為升官發財,而是為國盡忠,為父母盡孝。
章縡這一番隨父在邊疆歷練,既是盡孝,也是心存了報效國家之念。
章縡抵至帳前時,先聞到一股酒味,不由眉頭一皺,一旁小吏早得了知寨的授意,當即道:“彭副知寨日日酗酒,醉酒還屢……”
“說下去。”
對方笑道:“好教令使曉得,副知寨屢發對朝廷的怨懟之詞,我等寨中都不敢制止。”
聽了小吏編排,章縡豈是那么好糊弄,當即斥道:“若非朝廷薄待,又何至于良將日日酗酒。”
小吏賠笑道:“是,是。”
章縡故意道:“秦瓊也有賣馬之時,莫要將人看輕了。”
小吏神色一僵。
章縡掀帳入內問道:“彭知寨何在?”
只見一名醉漢躺在床榻上。
章縡道:“樞密使有令,復知寨涇原路副都總管之職,即日率三千精兵出北蕭關,在石門川筑寨據守。只許守,不許攻!”
彭孫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作狂喜。他翻身而起抱拳道:“末將彭孫,領命!”
正知寨面色微變,雖料到彭孫會重新起用,但沒料到官復原職。
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再言。文臣武將畢竟派系不同,他雖得罪彭孫,但也不甚懼怕。
章縡何等精細人物,看了正知寨一眼。知寨一般由武臣出任,朝廷上面為了惡心彭孫,故意讓他給一名文臣作下手。
文臣不知如何練兵守寨,必在錢糧人事上多番為難彭孫,這都是讀書人收拾人的手段。
章縡故意道:“章樞密有言——‘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明珠豈可蒙塵?’望彭將軍莫負所托!”
彭孫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請樞密使放心,末將必不負重托!”
章縡笑著道:“章樞密此來涇原路前,侍中曾過問彭將軍,彭將軍日后前途無量!”
正知寨聞言神色劇變,他只知道章越與彭孫是同鄉,沒料到章越竟過問彭孫。
正知寨慌忙道:“聞令使大駕,特備下酒饌!還請令使賞光!下官也略通一些詩詞,好向令使請教。”
章縡道:“不必了,軍中自不比他處。”
“酒饌還是分給將士們。”
說完章縡轉身離去。
正知寨賠著笑臉送章縡離去,彭孫目光如刀,掃過正知寨那張青白交加的臉,冷笑道:“如何?老子這‘招安將’,可還入得了你的眼?”
正知寨心底暗罵,面上訕訕問道:“不知彭總管與侍中如何相識?”
彭孫笑道:“想知道,給老子拿馬鞭來!”
正知寨憋了怒氣,卻不敢發作。
寒風卷過賀蘭山麓下的定州城。
作為陪都的王殿,自是不如興州府的王殿,說起來不過是看起來規整的屋舍罷了。
燭火搖曳,映照出黨項王妃,契丹公主耶律南的容顏。
耶律南懷抱襁褓中的嬰兒,顯是憂心忡忡。
不久馬嘶傳來,卻見宮門落鎖。
數百騎抵至殿內,耶律南命侍女抱走嬰兒,自己迎了出去。
但見火把照耀下,李秉常那陰晴不定的面容。
耶律南心頭劇震——此刻國主本該親率大軍在鄜延路前線。
耶律南忙迎了上去,欠身行禮道:“陛下!”
“陛下不是督師在鄜延路下,為何擅離大軍返回王城!”
黨項素來有國主親征的傳統,主帥丟棄大軍,擅自返回王城,這是一等很危險的行為。
耶律南當即盡到自己職責,勸諫李秉常。
李秉常疲憊地看了耶律南一眼道:“宋境快馬送來的密報……”
耶律南看著李秉常握著馬鞭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章越復相了!”
“魏公重掌大宋都堂.“耶律南低聲喃喃,
李秉常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元豐五年平夏城之戰的慘烈景象。
三十萬黨項精銳經此一役,折損殆盡。
如今已過了四年,他雖殫精竭慮但一直無法恢復元氣。
平夏城下沒去的精兵良將,那是從李元昊稱霸天下幾十年黨項所聚集,兵卒和戰馬補充,但強弓硬弩,鐵甲利劍卻不易得。
這一切都是章越任相所至,還有涼州,蘭州的丟失,也是章越任相時所為。
萬幸后來宋朝天子急功近利罷了章越相位,永樂城之戰后令黨項稍稍緩了口氣,但僅僅只有兩年,章越再度復相。
如今此人再度執掌權柄,豈會放過滅黨項良機?
國事飄搖啊!
“陛下?“殿下的耶律南小心翼翼抬頭,“臣妾便不信,大宋換了個宰相,就真能滅了咱們的國。”
“章越為相,最擅'以戰養政'!“李秉常搖頭,“大安年來,他在熙河路筑城屯田,步步緊逼;元豐時又搞'淺攻進筑'……偏偏本朝精兵良將對此束手無措。”
“最恨章越的心腹蔡京見本朝使節時,公然稱言,本朝將進兵之法張榜帖書在興慶城墻下,爾黨項國上下也沒有一人可以破解。”
耶律南大怒道:“南朝欺人太甚,竟這般侮辱于我大白高國!真當國內無人嗎?”
“這也不是侮辱……”李秉常無奈道:“本朝經年老將,甚至連漢人文臣中出類拔萃者,也無從破解。”
“他們說……唯一的辦法!”
耶律南睜大了眼睛問道:“唯一辦法是什么?”
“便是散布謠言,離間宋室與前線大將的關系。”
耶律南鳳目圓睜道:“宋主豈會如此昏聵,自毀長城?”
李秉常苦笑,宋朝就是這般平平無奇的戰術,二十里一堡,五十里一寨,百里一城。
“自元豐年起,章越為相后便是這般戰法,將水草豐茂,適宜屯墾的地方占住,宋軍占住水草豐茂處,修城掘壕,逼我軍攻堅。十年如一日,”
有時候甚至宋軍城寨都修到黨項城墻下了,宋軍就是不攻,非要一圈一圈地挖溝塹,修堡壘,等著你出兵來打。
元豐年后章越為相后,宋軍就如此在涇原路葫蘆川大道及天都山一線,如此步步推進。
戰術十年不變,唯一的變的就是宋朝操持這等土木之術,越來越熟練。
經過幾次大戰后,宋軍也變得越來越擅守。
黨項名將不乏的戰術就是誘伏,當年好水川等戰就是如此,但現在宋軍從不冒進,每日只行進三十里至四十里,天才剛過午就立寨修營。
無論你如何搦戰就是不出。
看得黨項眾名將們都是望敵興嘆。等到宋軍一步步修到你眼皮子底下時,黨項兵最后忍無可忍率軍出擊,結果一敗涂地。
等到你以為宋軍就這么困守時,他又能時不時的騎兵出擊,打你兩下。
李秉常對耶律南道:“今日我連夜回定州,就是要告訴你,速請你書信一封去大遼,稟告你父皇就說南朝要效法唐太宗滅突厥舊事!“
“滅我大白高國!”
耶律南吃了一驚。
耶律南是契丹公主,但卻是宗室之女。
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看不起黨項,更看不上李秉常,不會將親女嫁給黨項。
但耶律南到了黨項后,卻以耶律洪基之女自居。
耶律南毫不猶豫道:“臣妾既嫁陛下,自當與大白高國共存亡。”
李秉常看著耶律南如此欣然,道:“我愿立即將察哥立為太子。”
李秉常本要以此作為交換的籌碼,但耶律南如此答允,他也沒有必要掖著藏著。
現在只有遼國能救黨項,這唯一出路。
耶律南聽了目光一柔,她想到了還在襁褓中的察哥。察哥雖不滿周歲,但李秉常如此急切立對方為太子,不僅表露了對遼國的忠誠,更也是對他們母子的深情厚誼。
“明年便行冊封大典,立察哥為太子。”李秉常堅定地道。
耶律南道:“陛下,父皇一定為我們主持公道。”
李秉常點點頭,這位皇后絕對是稱職的,當年遷都定州,滿朝文武都是反對的。
認為定州窮僻如羊圈,根本無法與已定都多年的興慶府相提并論,但是耶律南以身作則,帶著宮室遷至了定州,在此定居。
她每日與普通宮女一般操持事務,任何事都親力親為,用實際行動支持了他李秉常。
這些年李秉常已經暗暗忘了遼主耶律洪基賜死他原配梁皇后之事,真正地接納起眼前這位豪爽大方的契丹公主。
李秉常定了定神道:“我李秉常雖是國弱,所幸卻有一位賢后和一幫忠義之士!”
“我絕不會是亡國之主。”
話音剛落,一人入內急報道:“陛下,不好了,韋州守將野利信義叛附宋朝!”
李秉常聞言大吃一驚,野利信義是黨項國師野利仁榮之孫,竟然叛宋了。
李秉常聞言胸中一痛,當即咳出血來。
韋州并不是重鎮,當年兩路伐西夏時,宋軍曾攻占過韋州,后來韓縝也率軍攻陷過韋州,只是后來退兵不及,被黨項兵馬追擊最后大敗。
可是韋州雖城小兵弱,但未戰先降,也是頭一遭。
章楶讓折可適親率三千兵馬接管了韋州,自己親率一萬大軍至移賞口接應。
山坡下大軍猬集卻鴉雀無聲,甲士持戈侯立,而章楶勒馬高坡,與數騎望著遠處緩緩行來的降將隊伍。
野利信義禿發左衽,手捧鐵盔跪伏草原上向章楶行禮,對方身后親兵不過百余,家小數十口瑟縮其后——這位黨項鎮守韋州的大將竟真未戰先降!
“拜見樞相!”
這聲字正腔圓的漢話讓章楶眉梢微動。
章楶道:“起身說話!”
“是!”野利信義緩緩地直起身子,章楶左右親兵上前卸下對方兵刃并搜身一番。
看著對方有幾分儒將的作派,章楶打量對方道:“你倒像個讀書人。”
野利信義道:“啟稟樞相,卑將家學淵源至東朝文化,可謂是仰慕已久。”
章楶笑道:“可是令祖父野利國師,曾言一王之興,必有一代之制……不可讓黨項人漢化!”
野利信義道:“誠如樞相所言,昔商鞅峻法而國霸,趙武胡服而兵強。”
“我大白高國表里山河,蕃漢雜處,好勇喜獵,日以兵馬為務,若學東朝禮樂詩書之氣,則國必微弱。”
“唯有惟順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嚴其刑賞,才是真正的富國強兵之法。只要百姓樂戰征,習尚剛勁,方可以制中國。吾祖父創造我黨項文字,一生堅持本朝禮樂與漢人之不同,不可易其俗而改之。”
章楶聞言深以為然道:“野利國師也是一位可敬可佩之人,可謂無緣一見,否則必向他請教。”
野利信義道:“章樞相乃樂毅一般的人物,祖父曾聽聞樞相如此夸獎必是高興。”
章楶哈哈大笑,跳下馬來對野利信義,肅然道:“那你為何降宋?”
野利信義沉默片刻后,道:“我對貴國政治多有所知,一直派人在秦州,永興府刺探貴國消息。”
“章公復相后,第一件事就是啟用章樞密。”
“這幾日永興府的軍資源源不斷地朝涇原路輸來,韋州城小,如何抵御大軍。”
章楶笑道:“爾黨項的細作倒是無孔不入。”
野利信義道:“韋州和鳴沙城都是靈州門戶,韋州絕無幸免可能。”
“我早一步歸降,總比兵臨城下要好。”
章楶問道:“你怎知我軍要打靈州?”
野利信義低頭道:“行樞密院就在涇原經略使路,大白高國朝野皆知東朝此番要打靈州!”
章楶聞言不由失笑,旋即肅然道:“識時務者為俊杰。”
“本朝自會善待于汝與汝家人。”
野利信義被帶下去后,章楶對章縡道:“立即書信一份于侍中。”
章縡笑道:“爹爹,韋州數經戰火,今已不過數千人口的小城,不值一書。”
章楶道:“你可知國家將危,最先降叛的并非那等三心二意之徒,而正是野利信義冷靜務實,世受國恩,又深知兩國虛實之人。”
“侍中聞之必然大喜。”
“再說韋州不戰而降,雖是小城,靈州已門戶洞開!”
西北戰事重啟,作為翰林學士兼戶部尚書的曾布不免焦頭爛額。
他手持奏疏,快步走入政事堂,向章越稟報:“啟稟侍中,對黨項重新開戰,僅第一年陜西各路便需加撥最少要一千兩百萬貫軍資,其中涇原路獨占五百萬貫!”
曾布眉頭緊鎖,繼續道:“陜西各路兵馬已占天下四成,當年司馬相公本欲先在陜西、河北裁撤冗兵,以節省開支。如今戰事一起,耗費實在驚人。眼下只能動用各路常平錢應急,但長此以往,國庫恐難支撐……”
章越輕呷了口茶,目光微沉。他正欲大展拳腳,曾布卻來扯后腿——當年此人任三司使時,便曾如此掣肘王安石。不僅是他,連王安石親自提拔的薛向也曾這般行事。
而且這二人都是王安石親自任命的。
變法一動,戰事一起,整個國家便以‘錢’為眼,身為戶部尚書三司使作為國家最高長官,自是壓力如山。
章越放下茶盞,淡淡道:“此事暫且擱置,待經筵之后再議。今日你隨我同去邇英閣,有何難處,不妨直接向官家陳情。”
“與官家說?”曾布有些為難。
他可以與章越訴苦,但到了天子面前,卻不愿這般。
曾布只得拱手應下:“是。”
曾布定了定神,只好與章越一并前往邇英閣。
每次到了邇英閣,章越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身為經筵官時為仁宗皇帝講經的時候。
在天子登基之初時,經筵是一個很好的君臣交流的場所,王安石總是沒少在經筵上給年輕的神宗灌輸新法思想。
而大臣們自也不會放過這個利用自己理想和影響力,對年輕的天子進行價值觀教育的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他。
不過事實上另一個時空上的元祐,舊黨給天子灌輸了那么多思想,到了后來不是照樣‘紹圣’了回去。
其實滿朝文武都沒有畢仲游看得清楚。
變法就是一個‘錢’字,錢就是利益。
新黨舊黨價值觀的基礎是什么?
價值觀背后就是各自的利益,利益背后是各自所代表的階層。
寒門階層的價值觀天然偏‘左’,他們要的是公平平等,希望國家有為,開出一條寒門階層的上升通道。
權貴階層的價值觀天然偏‘右’,他們要的是自由寬松,希望國家無為,千萬不要動了自己一畝三分地。
而天子這階層呢?
章越與曾布抵達了邇英閣,作為宰相必須時刻關注經筵。
每日經筵內容,宰相都要事先看過,此事作為頭等大事,甚至比政務還要上心。特別是天子尚且年幼,價值觀還未定型時。同時也提防有政敵利用這機會向天子進言一二句不利于自己的話。
如張居正等輔佐幼主的大臣對此事都異乎尋常的上心。經筵官都要仔細挑選心腹出任。
章越與曾布抵達邇英閣,程頤正準備對天子談《春秋》。
章越,曾布入座后,程頤開講。
《春秋》被王安石斥為爛斷朝報,新學一概不講。程頤有種逆反心理,你越不讓我講我偏要講。
天子高坐,程頤則立講。
章越聽了一會見天子聽得非常認真。
程頤義理精深,不過對尋常十二三歲的孩童而言,聽不出其中精妙之處,所以換了一般人這時候是要打呵欠了。
天子卻聽得專注,時而頷首,時而凝思。
章越暗嘆:果真是聰慧之主。
程頤講了半個時辰后。
天子方有些疲倦,程頤也適時歇息。
天子轉向章越,道:“侍中,朕于經學已有涉獵,欲習史學,不知可否?”
章越尚未應答,程頤已肅然道:“陛下,經學未明而驟攻史學,恐綱目不清,根基不固。”
天子聞言有些失望,求助地看向章越。
章越輕咳一聲道:“陛下,程侍講所言有理。”
“似春秋一書雖是史書,然孔子以微言大義褒貶其間,若無明師指點,確易偏頗。”
天子此刻有自己主意言道:“朕已有主張,不會壞了心術。”
頓了頓,又意味深長道:“朕欲查真相,不喜刪減之文。”
天子這話有深意啊,朕要一手材料,不要你們加工過的……章越笑了笑道:“陛下圣明,臣喜歡讀史記,其中太史公在五帝本紀后言。”
“學者所稱五帝,但尚書只載堯以后的事,而諸子百家談論皇帝時,出入地方有很多,并不可信。”
“太史公西到空桐山,北過涿鹿山,東臨大海,南渡江淮,于地方故老相傳中考察五帝事跡,最后選‘言尤雅者’為五帝本紀,置于全書之首。”
司馬遷這話什么意思,五帝真正事跡,百家說法很多,而且年代久遠,不可真正考證了。
所以我選了最‘雅正’的說法來五帝本紀,作為史記第一篇文章。
司馬遷還補了一句后來讀史者‘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
司馬遷這句話就是給后面看史記的人聽的。你以為司馬遷沒看過竹書紀年?恐怕比這更黑暗的都有。
“然則真相重要否?“章越直視天子,“人尚可當面說謊,何況口耳相傳的傳說?更遑論白紙黑字記載的、距漢已數千年的往事。“
不要刻意去追求真相,在你心理沒有一定接受度時,真相是很可怕的。特別是‘淺見寡聞’者。
而作為帝王更要明白,當你沒能力改變真相時,就不要觸及真相。
章越繼續道:“……不過陛下既要讀史……”
天子本是失望,見章越話鋒一轉,當即動了心思問道:“侍中,不過什么?”
章越道:“近來新著一部史書,由司馬光所著的資治通鑒可為經筵之書。”
“先帝以‘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賜名,臣以為陛下要讀史可先讀此書。”
天子聞言本是大喜,但聽司馬光所著不由眉頭一皺。
章越道:“陛下萬萬莫輕此書,此書第一句‘起著雍攝提格,盡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便知司馬公著此書嚴謹用心之至。”
這是陽歲陰歲的說法。著雍攝提格就是戊寅年,玄黓困敦就是壬子年。
意思是周紀這本書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盡周烈王七年。
作為編年體,司馬光使用太歲紀年,并請了劉羲叟負責編年。
天子點點頭道:“明日便講資治通鑒,不知何人可以勝任?”
章越道:“臣舉御史郭林,臣自幼從其父讀書,受益匪淺。臣為官后多次嘗舉之。但隨司馬光不肯出仕。”
天子道:“如此守道君子,必是良師。“
章越當即道:“臣今日來還有一事啟奏陛下,方才戶部尚書曾布言,若對西北用兵,今歲開支將驟增一千兩百萬貫,明后兩年更是不計其數。”
曾布起身道:“啟稟陛下,確有此事,眼下國庫雖可維持,但若驟然增支,恐難以為繼。”
年幼的天子眉頭微蹙,看向章越:“章卿可有良策?“
章越道:“西北錢糧所支絕不可減之分毫。”
他頓了頓,繼續道:“民間棉布錢鈔之利,貴在細水長流,絕不可竭澤而漁。臣請繼續推行方田均稅法,清丈天下田畝,徹查豪強隱田!“
天子雖年幼也明白這是得罪豪強的事。
哪有那么多做蛋糕的辦法,分蛋糕也是必須的。
章越沉聲道:“臣愿一力承擔此責。先前所定考成之法,正是要中樞督促地方,層層問責,確保官吏實效。“
天子緩緩頷首。
章越陳詞后,曾布亦要有所表態。他道:“臣在戶部也開源節流,大不了砸鍋賣鐵,挖地三尺,也絕不耽誤朝廷經略西北的大計。。”
天子凝視二人片刻,忽然道:“二位愛卿皆為國盡忠,但似乎忘了一事。“
他起身道:“兩位卿家隨朕面見太后。“
章越、曾布等大臣隨駕至向太后殿外。天子先行入內,命二臣等候。
章越與曾布肅立殿外,靜候傳召。殿內隱約可聞天子與向太后的低聲商議。約一刻鐘后,內侍躬身引二人入內。
垂簾后,向太后靜默。
唯有銅鶴在徐徐地吐著燃煙。
天子端坐御案,忽朗聲誦道:
“五季失圖,獫狁孔熾。藝祖造邦,思有懲艾。爰設內府,基以募士。曾孫保之,敢忘厥志!“
誦畢,天子目光灼灼:“此乃先帝親筆御詩。三十二座內庫,皆以詩中一字為名。“
“先帝在世時,曾告訴朕,他清點過一共是五千萬貫有余。乃變法二十年所籌得。日后圖滅夏之用!”
章越聞言,袍袖微顫。
說到這里,天子看凝視二人道:“朕與太后商量過,這激增的一千兩百萬貫軍費,一分不少!錢從朕這取。”
“悉數從內庫封樁錢支取。”
“明后兩年,亦復如是。”
曾布面露驚色,眼底卻閃過喜意。
章越伏地叩首:“皇太后、陛下圣明!只是這內庫乃先帝心血“
天子抬手道::“此非朕之意,實乃先帝遺志!“
少年皇帝的聲音陡然鏗鏘:“滅黨項非獨國事,更是朕為人子之孝道!“
“莫說搬空這三十二庫,縱傾盡內帑,朕亦在所不惜!“
“國家大計之下……哪怕是朕這宮里的銅鶴都要化了鑄箭!”
章越,曾布看了一眼御座前的銅鶴道:“臣領旨。”
垂簾后向太后徐徐道:“老身也不喜如此生事,但這也是先帝的意思,也是陛下之所愿。”
“老身另有一議,三年之內,宮中停止一切營繕之事。”
“除了太皇太后之外,自老身,陛下而起,膳食減去一半,以為表率。”
珠簾輕顫間,太后的嘆息幾不可聞:“老身與陛下能做的,也僅止于此了。余下的便托付二位卿家了。“
章越與曾布深深拜伏,額頭觸地:“臣,領旨。“
章越直起身子后目光如炬道:“若三年之內黨項不滅,臣愿伏罪!“
“待陛下親政之日,臣必呈給陛下一個——倉廩實而武備修,四夷服而天下安的大宋!“
說完章越起身離殿,曾布亦叩拜后離殿。
天子目送章越,曾布二人離去。
待二人退出殿外,曾布終于按捺不住,疾步追上章越:“侍中!侍中留步!“
章越回頭看了曾布一眼,腳步一停道:“怎說?”
見章越駐足,曾布神色激動,揮袖激揚道:“有如此賢明的太后天子,何愁黨項不滅!“
忽見章越神色淡淡,曾布立即會意,急忙補救道:“當然全憑侍中算無遺策,在朝中運籌帷幄!下官在戶部定當……”
“不急,你想好了再說。”章越伸斷曾布,抬眼望向宮墻外的流云緩緩地道:“方才我在御前立誓,你也聽見了,這三年之期.”
曾布咬得牙關作響道:“今年便往西北撥一千五百萬貫!明年最少兩千萬貫。”
他猛然拱手道:“今歲朝廷上下節衣縮食,砸鍋賣鐵,也不可能短了西北將士分毫。”
“三年之內,曾布誓要助相公完成滅黨項之宏圖偉業。”
章越徐徐點頭:“錢已給你備妥。”
此刻他聲音如雪落寒潭:“你我莫要負圣恩,要以性命報答國家!“
曾布重重地點頭。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元祐財政混亂不堪。因廢除新法,朝廷收支失衡,財政虧空。
神宗二十年變法立下三十二庫,積攢下的錢財,也不知到底用到何處去了?
還有那些消失在歷史塵埃中的變法心血,帝王將相深深的嘆息。
而今,歷史重新開始了。
深夜。
一道道政令從政事堂發出。
從關中至涇原的各條官道上,車馬輜重如龍,蜿蜒百里不絕。
永興軍路與秦鳳路的州倉全部打開,晝夜不休地忙碌,渭河漕船首尾相接堵塞河道。民夫們弓著脊背將一袋袋朱紅“封樁“印記的糧米壘成了山。
軍器監的匠戶正將新鑄的床子弩與神臂弓裝車,桐油浸泡的弓弦泛著冷光,箭簇成箱的鐵矢碰撞聲如金戈交鳴。
夜色降臨,隴西官道兩側的火把如長龍般點亮。
浸透松脂的火把下,數千甲騎迎著賀蘭山吹來的北風挺進。身后則是軍器監特制的“霹靂砲“被牛車緩緩拖行在崇山之間。
西北戰事一起,大宋以傾國之力,將二十年積蓄的軍輜投送往陜西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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