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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為王 第860章 古史辯
十月中旬,趙無恤一行人剛剛抵達阪泉邑,陰沉了多日的天氣,終於下起了雪。
或許是身處代北的緣故,這里的降雪比中原早。夜色里,白雪紛落,入眼處,屋宅、樹木、草場、農田都被夜雪覆蓋,白皚皚一片。
阪泉是個小城,大小只是代城的五分之一,這里屋宅不多,甚至連趙無恤的親隨都住不滿,城內最大的一間屋子外,羽林衛們披甲執火立在雪下,任風雪撲面,視線只落在墻垣和木門處,穩站不動。
趙無恤則坐在屋中喝著溫過的酒,羽林衛的長吏,宋國人漆萬也卸了甲坐在他對面。
“這些年輕人不錯,你訓練得不錯。”說完,他便給漆萬遞過去一杯熱氣騰騰的酒。
漆萬恭敬地接過酒盞,說道:“上卿創建羽林孤兒軍已經八年,那些小少年如今已至弱冠之齡,他們的父輩多半是戰死沙場的云臺烈士,打小便集體生活長大,接受武卒老兵的軍事訓練,紀律性極強。”
“為國羽翼,如林之盛,我對他們抱有極大的期望。”隨著羽林衛的成型,他們開始漸漸替代趙鞅時代的親衛家臣“黑衣”,負責趙無恤宿衛。不僅如此,無恤還希望讓他們的地位得到進一步提高和認可,讓羽林由此成為一種延續軍事傳統與家族榮譽的象征,由此建立郎衛系統,以此培養一批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基層軍官。
如今伍井的兩個兒子年紀還小,仍舊在鄴城受訓,不過這次隨行的羽林里倒是有一個熟人:干將和莫邪的兒子眉間赤。
“這個吳越小子劍術驚人,能以一敵五,只是性情太過孤僻,加上他是從南方來的,故而與晉、魯、宋人為主的羽林孤兒中頗受孤立。”說起眉間赤,漆萬就十分頭疼,這個孩子并不適合軍隊的集體生活,反倒像單打獨斗的游俠兒、刺客
“或者做一個深入敵國打探消息的游探,倒是合適。”
“趙氏缺少游探間諜么?這個孩子必須留在我身邊,不能有閃失。”趙無恤也感覺有些棘手,眉間赤不僅是他的親衛,同時也是一個人質。
莫邪已經為趙氏服務了整整七年,她已經和工匠們摸索改進了許多次冶鐵之法,產量日益攀升,雖然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仍未到達西漢初年的程度,但魯地、晉地儼然已經跑步進入鐵器時代,如今鐵礦山和鐵工坊在泰山、邯鄲等地遍地開花,晉國雖然缺少銅錫,卻是后世的主要產鐵地,農具、兵器由此源源不斷地被鍛造出來。莫邪到來,給農業、軍事帶來的進步是顯著的,此次征服代國,在裝備上趙氏完全碾壓代戎便是明證。
這個女人太重要了,所以她的獨子,趙無恤可謂留在身邊看好了,隨著為他們母女向楚國復仇的十年之約越來越近,趙無恤不得不防備一二。
到達阪泉的第二日,風雪停歇,趙無恤這才有機會出小邑,去泉眼附近一窺就近。
阪泉的得名,源于一條泉水,遠遠望去,它如一條玉帶,蜿蜒曲折在華北平原和太行山地的交界處,因是活水,沒有結冰,在初生的朝陽下反射出晶亮的光芒。
“傳說黃帝與蚩尤初戰于此,便是在這里取的水。”猗頓一席話讓趙無恤微微一驚,阪泉,不是黃帝和炎帝大戰的地方么?怎么主角變成蚩尤了!?
“黃帝教熊羆貔豹虎五獸,以與蚩尤戰于版泉之野,這的確是周室典籍里記載的,這就是易中所言的,‘戰于阪兆,蚩尤敗走’了,當年城濮之戰前夕,晉文公使卜偃占卜,曰:吉,遇黃帝戰于阪泉之兆,正是將晉比作正義的黃帝,楚國比作蚩尤。”
招來隨行的項橐一問,這個與趙無恤所知不同的傳說得到了印證。
他壓下心中的驚訝,笑道:“傳說中,少昊氏之末也,九黎亂德,蚩尤乃少昊氏之臣,與我嬴姓關系匪淺,軒轅殺兩昊、蚩尤而為帝,至今九夷雜居的齊國仍然有祭祀蚩尤的傳統,說不定當年嬴姓祖先,恰恰是站在蚩尤陣營一方,與黃帝敵對呢。”
項橐一時間有些尷尬,不知道如何接話,魯國乃周公之后,姬周一向自命為黃帝之后,所以黃帝在魯國的官方傳說中一直以正義形象面世,但對于失敗者的后裔來說,卻并非如此。
沒有理會項橐的窘態,趙無恤眺望白雪皚皚的阪泉之野,陷入了沉思。
他現在算是相信后世古史辯的論述了:古史是事實和想象交織而成的層疊累積,越后世的人,暢想的上古就越久遠,越詳盡。
所以這時代炎黃大戰的細節還未形成,就不足為奇了。
趙無恤大膽猜測,“黃帝勝炎帝于阪泉;炎帝有天下以傳黃帝”,這些尚未面世的東西,是戰國時田齊搞的鬼,好為黃帝之后的陳氏取代炎帝之后的姜姓尋找歷史依據。
反正傳說的源頭多種多樣,晉國有一套,楚國有一套,齊國自然也有一套,各說各話。田齊大肆宣揚他的高祖黃帝戰勝炎帝于阪泉,通過稷下學宮被放大流行開來,等到其他傳說漸漸湮滅于塵土時,仍然存世的東西就成了后人信之不疑的古史。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尤其是古史,別說為先祖涂抹功績,甚至連冒認祖宗也不足為奇。越國就是一個例子,有趣的是,趙無恤所在的時代,越國依然沒有以大禹為祖先,于越依然是自外于中原的蠻夷,那大概是勾踐戰勝吳國北上爭霸,出于文化和血緣自卑感而攀扯上的。
到了后世依靠史記上的孤證,連匈奴人也自命夏禹之后了,赫連勃勃還建立了大夏國。不過匈奴、鮮卑祖述夏禹、黃帝,大家都不相信,可春秋之際去古未遠,這時代代國、中山、越國冒認祖先,一來二去變假成真。
對此趙無恤倒是不排斥,這是蠻夷對中夏文化向心力和認同感的體現,以夏變夷,多好的事情。
而且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在周人取代殷商獲得天下后,作為姬周的始祖,黃帝的形象被涂抹上了越來越多的光環,他的形象也距離最初越來越遠。
但這時代大一統的思潮還沒成型,所以對五帝世系的嫁接合一尚未完成,就趙無恤所知,暫時還沒有人將少昊、太昊這些源于東夷大神的支系和炎黃的世系聯系到一起。
嬴姓的秦趙,他們只承認母系來自黃帝的后裔顓頊,父系依然是源于少昊的。如果誰站出來說“少昊是黃帝之子”,肯定會被嬴姓巫祝狠狠瞪幾個大白眼,當做瘋子。
甚至連殷商后裔宋國,這時候也從未提及他們是黃帝之后高祖辛仍然是獨立的一脈,反倒和狄人、鳥夷有幾分淵源。
趙無恤大致能預想到為何上古各族世系會被大肆涂改嫁接:周代姬、姜諸侯遍天下,作為勝利者的祖先,炎黃的地位也超過少昊、太昊等失敗者的祖先,在各國祭祀里更高一籌,潛移默化下,征服者的祖先也變成了土著敬仰的古代帝王。
戰國之時“天下定于一”已成為共識,雖然政治上遲遲不能一統,但諸子百家和史官有意識地對此推波助瀾,黃帝在世本里就慢慢演化,變成了天下所有姓氏的祖宗。
嬴秦出于一天下的目的,又無從逆轉局面,遂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默默祭祀少昊表示自己的源頭來自于此。到了漢代,通過史記五帝本紀將這一嫁接定格為事實,遂為世人信之不疑。
所謂的“炎黃子孫”,就是這么出爐的,果然是勝者為王敗者賊寇,二昊、蚩尤,甚至連自己的源流都被吞并湮滅。
直到明清以后,疑古盛行,才慢慢有人對漏洞百出的古史提出質疑。
不過考據黨們忽略了一個問題,其實事實如何并不重要。
所以趙無恤突然想到,他要是一個不高興,利用政權和學宮的優勢,鼓噪輿論,寫典籍,維持住帝俊少昊、太昊一系與少典氏黃帝、炎帝一系的東西對峙,也未嘗不可,如此一來,炎黃子孫很可能只是姬、姜后人了。
但是他不會這樣做,若想促進統一,天下九州各個姓氏,就需要一個共同的祖先。
如果實在沒有,那就必須生搬硬造一個!
不過讓趙無恤一個少昊嬴姓后裔,厚著臉皮自稱炎黃子孫是有點奇怪的,不說別的,宋國肯定第一個站出來不服。
但生搬硬造說黃帝炎帝其實是二昊之后,以后中國之人都要稱為“二昊子孫”?他還沒這么不要臉,何況在炎黃地位已根深蒂固的春秋末期想要讓東方世系逆襲,也太困難了。
于是趙無恤暗暗想道:“看來得在黃帝、炎帝、少昊、太昊、高祖辛之上,再編造一個上古大神了。要不就帝俊吧,就說他是天帝在人間的化身,帝俊生少典氏,又生二昊,少典氏生黃帝、炎帝,各支系的祖先這樣就這樣成兄弟了,兄弟雖然分離,但畢竟是一家人“
編造古史這種事情,要從早做起,通過記錄和傳播優勢,讓幾代人之后便信之不疑,趙無恤準備到鄴城后就開始著手此事
冬雪停歇后,趙無恤等待的使者也終于來了,不過燕國人被降雪阻斷在半路,不能及時到達,先來的,反倒是中山國的人。
看到中山使者不請自到,趙無恤也未感到詫異,他們不來才是咄咄怪事,不過在見到衣冠與晉國無二的中山使者后,趙無恤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說來有趣,鮮虞白狄也是一個戎狄為了讓諸夏認可而亂認祖宗的代表,而且還鬧了一個大烏龍,他們第一次自命為殷商子姓之后,第二次又改口,認為自己是周室姬姓,導致后世的研究者為此傷透了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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