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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國學全文書名作者第六十二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場石秀跳樓
書名:作者:施耐庵、羅貫中
詩曰:
煙水茫茫云數重,罡星應合聚山東。岸邊埋伏金晴獸,
船底深藏玉爪龍。風浩蕩,月朦朧,法華開處顯英雄。
麒麟慢有擎天力,怎出軍師妙計中。
話說這盧俊義雖是了得,卻不會水;被浪里白跳張順排翻小船,倒撞下水去。
張順卻在水底,攔腰抱住,又鉆過對岸上來。搶了樸刀,張順拖定盧俊義,直奔
岸邊來。早點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接上岸來。團團圍住,解了腰刀,盡
換下濕衣服,例要將索綁縛。只見神行太保戴宗傳令,高叫將來:“不得傷犯了
盧員外貴體!”隨即差人將一包袱錦衣繡襖,與盧俊義穿著。八個小嘍羅,抬過
一乘轎來,扶盧員外上轎便行。只見遠遠地早有二三十對紅紗燈籠,照著一簇人
馬,動著鼓樂,前來迎接。為頭宋江、吳用、公孫勝,后面都是眾頭領,一齊下
馬。盧俊義慌忙下轎。宋江先跪,后面眾頭領排排地都跪下。盧俊義料跪下還禮
道:“既被擒捉,愿求早死。”宋江大笑說道:“且請員外上轎。”眾人一齊上
馬,動著鼓樂,迎上三關,直到忠義堂前下馬。請盧俊義到廳上,明晃晃地點著
燈燭。宋江向上陪話道:“小可久聞員外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得拜識,大慰
平生!卻才眾兄弟甚是冒瀆,萬乞恕罪。”吳用上前說道:“昨奉兄長之命,特
令吳某親詣門墻,以賣卜為由,賺員外上山,共聚大義,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請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盧俊義答禮道:“不才無識無能,誤犯虎威,
萬死尚輕,何故相戲?”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戲!實慕員外威德,如饑如渴。
萬望不棄,為山寨之主。早晚共聽嚴命。”盧俊義回說:“寧就死亡,實難從命。”
吳用道:“來日卻又商義。”當時整備酒食管待。盧俊義無計奈何,只得飲了幾
杯。小嘍羅請去后堂歇了。次日,宋江殺羊實馬,大排筵宴。請出盧員外來趕席,
再三再四謙讓,在中間坐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把盞,陪話道:“夜來甚是沖
撞,幸望寬恕!雖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馬,員外可看忠義二字之面,宋江情愿讓
位,休得推卻。”盧俊義答道:“頭領差矣!小可身無罪累,頗有些不家私。生
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宋死實難聽從!”吳用并眾頭領一個個說,盧俊義越不
肯落草。吳用道:“員外既然不肯,難道逼勒。只留得員外身,留不得員外心。
只是眾弟兄難得員外到此。既然不肯入夥,且請小寨略住數日,卻送還宅。”盧
俊義道:“小可在此不妨,只恐家中知道這般的消息,憂損了老小。”吳用道:
“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車仗回去,員外遲去幾日卻何妨。”俊義上了坐,眾
人才放了心。吳用道:“李都管你的車仗貨物都有么?”李固應道:“一些兒不
少。”宋江叫取兩個大銀,把與李固;兩個小,赍發當直的,那十個車腳夫,共
與他白銀十兩。眾人拜謝。盧俊義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
分付娘子,不要憂心。我過三五日便回也。”李固只要脫身,滿口應說:“但不
妨事。”辭了,便下忠義堂去。吳用隨即便起身,說道:“員外寬心少坐,小生
發送李固下山,便來也。”有詩為證:
梁山人馬太嘍羅,生賺盧公入綱羅。
抵死不為非理事,未知終始果如何?
吳用這次起身,已有計了。只推發送李固,先到金沙灘等候。少刻,李固和
兩個當直的,并車仗頭口人伴,都下山來。吳用將引五百小嘍羅,圍在兩邊,坐
在柳陰樹下,便喚李固近前說道:“你的主人,已和我們商議定了,今坐第二把
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時,預先寫下四句反詩,在家里壁上。我教你們知道:壁上
二十八個字,每句包著一個字。‘蘆花蕩里一扁舟’,包個盧字。‘俊杰那能此
地游’,包個俊字。‘義士手提三尺劍’,包個義字。‘的時須斬逆臣頭’,包
個反字。這四句詩,包藏‘盧俊義反’四字。今日上山,你們怎知!本待把你眾
人殺了,顯得我梁山泊幸短。今日放你們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來。”李
固等只顧下拜。吳用教把船送過渡口。一天人上路,奔回北京。正是:鰲魚脫卻
金鉤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話分兩處,不說李固等歸家,且說吳用回到忠義堂上,再入酒席,用巧言令
色,說誘盧俊義,筵會直二更方散。次日山寨里再排筵會慶賀。盧俊義說道:
“感承眾頭領好意相留在下,只是小可度日如年。今日告辭。”宋江道:“小可
不才,幸識員外。來日宋江梯己柳備小酌,對面論心一會,忽請推卻。”又過了
一日。明日,宋江請。后日,吳用請。大后日,公孫勝請。話休絮繁。三十馀個
上廳頭領,每日輪一個做筵席。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早過一月有馀。盧俊義尋
思,又要告別。宋江道:“非是不留員外,爭奪急急要回。來日忠義堂上,安排
薄酒送行。”
次日,宋江又梯已送路。只見眾頭領都道:“俺哥哥敬員外十分,俺等眾人,
當敬員外十二分。偏我哥哥筵席便吃!磚兒何厚,瓦兒何薄!”李逵在內大叫道:
“我舍著一條性命,直往北京請得你來,卻不吃我弟兄每筵席!我和你眉尾相結,
性命相撲!”吳學究大笑道:“不曾見這般請客的!甚是粗鹵!員外休怪!見他
眾人薄意,再住幾時。”不覺又過了四五日。盧俊義堅義要行。只見神機軍師朱
武,將引一般頭領,直到忠義堂上開話道:“我等雖是以次弟兄,也曾與哥哥出
氣力。偏我們酒中藏著毒藥?盧員外若是見怪,不肯吃我們的,我自不妨,只怕
小兄弟們做出事來,悔之晚矣!”吳用起身便道:“你們都不要煩惱。我與你央
及員外,再住幾時,有何不可?常言道:‘將酒勸人,終無惡意。’”盧俊義抑
眾人不過,只得又住了幾日。前后卻好三四十日。自離北京是四月的話,不覺在
梁山泊早過了四個月有馀。但見金風淅淅,玉露冷冷,又早是中秋節近。盧俊義
思量歸期,對宋江訴說。宋江見盧俊義歸苦切,便道:“這個容易。來日金沙灘
送別。”盧俊義大喜。有詩為證:
一別家山歲月賒,寸心無日不思家。
此身恨不生雙翼,欲借天風過水涯。
次日,還把舊時衣裳刀棒送還員外。一行眾頭領,都送下山。宋江托一盤金
銀相送。盧俊義推道:“非是盧某說口,金帛錢財,家中頗有。但得到北京盤纏
足矣,賜與之物,決不敢受。”宋江等眾頭領,直送過金沙灘,作別自回,不在
話下。
不說宋江回寨,只說盧俊義拽開腳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到得北京,日
已薄暮。趕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盧俊義離了村店,飛奔入城。
尚有一里多路,只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藍縷,看著俊義納頭便拜。盧俊義抬眼
看時,卻是浪子燕青。便問燕青:“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里不是說
話處。”盧俊義轉過土墻側首,細問緣故。燕青道:“自從主人去后,不過數日,
李固回來,對娘子說道:‘主人歸順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去
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將我趕逐出門,將一應衣服,
盡行奪了,趕出城外。更兼分付一應親戚相識,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
舍半個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無人敢著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來城外求
吃度日。權在庵內安身。主人可聽小乙言語,再回梁山泊去,別做個商議。若入
城中,必中圈套!”盧俊義喝道:“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廝休來放!”燕
青又道:“主人腦后無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娘子
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門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盧俊
義大怒,喝罵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誰不識得!量李固有幾顆頭,敢做
恁般勾當!莫不是你做出歹事來,今日到來反說?我到家中,問出虛實,必不和
你干休!”燕青痛哭,拜侄下,拖住主人衣服。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
入城來。
奔到城內,逕入家中。只見大小主管,都吃一驚。李固慌忙前來迎接,請到
堂上,納頭便拜。盧俊義便問:“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問,端的
一言難盡!只怕發怒,待歇息定了卻說。”賈氏從屏風后哭將出來。盧俊義說道:
“娘子休哭,且說燕小乙怎地來?”賈氏道:“丈夫且休問,慢慢地卻說。”盧
俊義心中疑慮,定死要問燕青來成。李固便道:“主人且請換了衣報,吃了早膳,
那時訴說不遲。”一邊安排飯食與盧員外吃。方才舉筋,只聽得前門后門,喊聲
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
直打到留守司來。
其時梁中書正坐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盧俊義拿到
當面。賈氏和李固也跪在側邊。廳上梁中書大喝道:“你這廝是北京本處百姓良
民,如何卻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到來,里勾外連,要打北
京!今被擒來,有何禮說?”盧俊義道:“小人一時愚蠢,被梁山泊吳用,假做
賣卦先生來家,口出訛言,扇惑良心,啜賺到梁山泊軟監。過了四個月,今日幸
得脫身歸來,并無歹意。望恩相明鏡。”梁中書喝道:“如何說得過!你在梁山
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許多時?見放著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狀出首,怎地是虛?”
李固道:“主人既到這里,招伏了罷。家中壁上,見寫下藏頭反詩,便是老大的
證見。不必多說。”賈氏道:“不是我們要害你,只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
人造反,九族余誅。’”盧俊義跪在廳下,叫起屈來。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
是真難滅,是假易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賈氏道:“丈夫,虛事難人公門,
實事難以抵對。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性命。自古丈夫造反,妻子不首。不奈
有情皮肉,無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數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錢。
張孔目廳上稟說道:“這個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書道:“說的是。”
喝叫一聲:“打!”左右公人,把盧俊義捆翻在地,不由分說,打的皮開肉綻,
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嘆曰:“是我命中合當橫死,
我今屈招了罷。”張孔目當下取了招狀,討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釘了,押去大牢里
監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見。當日推入牢門,乞了三十殺威棒,押到亭心
內,跪在面前。獄子坑上,坐著那個兩院押牢節級,帶管劍子,把手指道:“你
認的我么?”盧俊義看了,不敢則聲。那人是誰?有詩為證:
兩院押牢稱蔡福,常常儀表氣凌云。
腰間緊系青鸞帶,頭上高縣墊角巾。
行刑問事人傾膽,使索施枷鬼斷魂。
滿郡庵稱鐵臂膊,殺人到處顯精神。
這兩院押獄兼充行刑劍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為他手段高強,人
呼他為鐵臂膊。傍邊立著一個嫡親兄弟,姓蔡名慶,亦有詩為證:
押獄叢中稱蔡慶,眉濃眼大性剛強。
茜紅衫上描鸂鶒,茶神衣中繡木香。
曲曲領沿深染皂,飄飄博帶淺涂黃。
金不燦爛頭巾小,一朵花枝插鬢傍。
這個小押獄蔡慶,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氏,順口都叫他他做一枝花蔡慶。
那人拄著一條水火棍,立在哥哥側邊。蔡福道:“你且把這個死囚帶在那一間牢
里,我家去走一遭便來。”蔡慶把盧俊義自帶去了。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只見司前墻下,轉過一個人來,手里提著飯罐,而
帶憂容。蔡福認的是浪子燕青。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什么?”燕青跪在
地下,擎著兩行珠淚,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人的主人盧員外,吃屈官司,
又無送飯的錢財!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節級哥哥,怎地
做個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說罷,淚如雨上,拜倒在地。蔡福道:
“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吃。”燕青拜謝了,自進牢里去送飯。蔡福轉過
州橋來。只見一個茶博士,叫住唱喏道:“節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內樓上,
專等節級說話。”蔡福來到樓上看時,卻是主管李固。各施禮罷,蔡福道:“主
管有何見教?”李固道:“奸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級肚里。今
夜晚間,只要光前絕后。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級。廳上官吏,
小人自去打點”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眶,上蒼難欺’。
你的那瞞心昧己勾當,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
金子與我,結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馬,我吃不的這等官事!”李固道:
“只是節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蔡福道:“李固,你割貓兒尾,抖貓兒飯。
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只直得這一百兩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許你,
只把五百兩金子與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這里,便都送與節級。只要今夜
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上來找尸。”李固拜謝,
歡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卻才進門,史見一人揭起蘆簾,隨即入來,那人叫聲:“蔡
節級相見。”蔡福看見,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分標致。有詩為證:
身穿鴉翅青團領,腰系羊脂玉鬧裝。
頭戴鵕鸃冠一具,足躡珍珠履一雙。
規行矩步端詳士,目秀眉清年少郎。
禮賢好客為柴進,四海馳名小孟嘗。
那人進得門,看著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禮。便問道:“官人高姓,有何見
說話?”那人道:“可借里面說話。”蔡福便請人來一個商議合里,分賓坐下。
那人開話道:“節級休要吃驚,在下例是滄州橫海郡人氏,姓柴名進,大周皇帝
嫡派子孫,綽號小旋風的便是。只因好義疏財,結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
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消息。誰知被賊官污吏,
滔婦奸夫,通情陷害,監在死囚牢時。三命縣絲,盡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
來到宅告知:如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
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久聞足下是
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就此
便請繩索,誓不皺眉。”蔡福聽罷,嚇的一身冷汗,半晌答應不的。柴進起身道:
“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決。”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
柴進拜謝道:“既蒙語諾,當報大恩。”出門喚過從人,取出黃金一包,遁在蔡
福手里,唱個喏便走。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
蔡福得了這個消息,擺撥不下。思量半響,回到牢中,把上項的事卻對兄弟
說了一遍。蔡慶道:“哥可平生最會斷決,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
‘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
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將出
去。救的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漢。俺們干的事便了也。”蔡福道:“兄弟這
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牢中早晚把些好酒食將息他。傳個消
息與他。”蔡福、蔡慶兩個商議定了,暗地里把金子買上告下,關節已定。
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家催并。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
中書相公不肯。已有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囑付下來,我這里
何難?”李固隨即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托。梁中書道:“這是押
牢節級的勾當,難道教我下手?過一兩日教他自死。”兩下里廝推。張孔目已得
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里又打關節,教及早發落。張孔目將了
文案來稟。梁中書道:“這事如何決斷?”張孔目道:“小吏看來,盧俊義雖有
原告,卻無實跡。雖是在梁山泊住了許多時,這個是扶同詿誤,難問真犯。脊杖
四十,刺配三千里。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梁中書道:“孔目見得極明。正與下
官相合。”隨喚蔡福牢中出盧俊義來,就當廳除了長枷,讀了招狀文案,決了四
十脊杖,換一具二十斤鐵業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
直配沙門島。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沖去滄州路上,害不
得林沖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刺配北京。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干,就留在留守司
勾當。今日又差他兩個監押盧俊義。當下芊超、薛鞴領了公文,帶了盧員外,離
了州衙。把盧俊義監在使臣房時,硌自歸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有詩為證:
賈氏奸淫最不才,忍將夫主構刑災。
若非柴進行金諜,俊義安能配出來?
且說李固得知,只叫得苦,便叫人來請兩個防送公人說話。董超、薛鞴到得
那里酒店內,李固接著,請至合兒裹坐下。一面鋪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罷,李固
開言說道:“實不相瞞上下,盧員外是我仇家。如今配去沙門島,路途遙遠,他
又沒一文,教你兩個空費了盤纏。急待回來,也得三四個月。我沒甚的相送,兩
錠大銀,權為壓手。多只兩程,少無數里,就便的去處結果了他性命,揭取臉上
金錢了回來表證,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你們只動得一張文書,
留守司房里,我自理會。”董超、薛霸,兩兩相覷,沈吟了半響。見了兩個大銀,
如何不起貪心。芊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這李官人也是個
好男子,我們也把這件事結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李固道:“我
不是忘恩失義的人,慢慢地報答你兩個。”
董超、薛霸收了銀子,相別歸家。收拾包裹,連夜起身。盧俊義道:“小人
今日受刑,杖瘡疼痛,容在明日上路。”薛霸罵道:“你便閉了烏嘴!老爺自悔
氣,撞著你這穹神!沙門島往回六千里有馀,費多少盤纏!你又沒一文,教我們
如何布擺?”盧俊義訴道:“念小人負屈含冤,上下看覷則個。”董超罵道:
“你這財讓們,閑常一毛不拔。今日天開眼,報慶得快。你不要怨暢,我們相幫
你走。”盧俊義忍氣吞聲,只得走動。行出東門,董超、薛霸把衣包雨傘,都掛
在盧員外枷頭上。況是囚人,無計奈何。那堪又值晚秋天氣,紛紛黃葉墜,對對
塞鴻飛。習懷四海三江悶,腹隱千辛萬苦愁。憂悶之中,只聽的橫笛之聲。俊義
吟詩一首:
“誰家玉笛弄秋清?撩亂無端惱客情。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干吹出斷腸聲。”
兩個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惡,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約行了十四五里,前
面一個村鎮,尋覓客店安校攥不敢要房錢。當時小二哥引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
裹。薛霸說道:“老爺們苦殺是個公人,那里到來扶侍罪人?你若要飯吃,快去
燒火。”盧俊義只得帶著枷,來到廚下,問小二哥討了個草柴,縛做一塊,來寵
前燒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飯,洗刷碗盞。盧俊義是財主出身,這般事卻不會做,
草柴火把,又濕又燒不著,一齊滅了,伏能盡力一吹,被灰瞇了眼睛。董超又喃
訥訥地罵。做得飯熟,兩個都盛去了。盧俊義并不敢討吃。兩個自吃了一回,剩
下些殘湯冷飯,與盧俊義吃了。薛霸又不詮聲罵了一回。吃了晚飯,又叫盧俊義
去燒腳湯。等得湯滾,盧俊義方敢去房里從地。兩個自洗了腳,掇一盆百煎滾湯,
賺盧俊義洗腳。方才脫得草鞋,被薛扯兩條腿,納在滾湯里,大痛難禁。薛霸道:
“老爺伏侍你,顛倒做嘴臉!”兩個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條鐵索,將盧員
外鎖在房門背后,聲喚到四更。兩個起來,叫小二哥做飯自吃了出門,收拾了包
裹要行。盧俊義看腳時,都是潦漿泡,點地不得。尋那舊草鞋,又不見了。董超
道:“我把一雙新草鞋與你。”卻是夾麻皮做的,穿上都打破了腳,出不的門。
當日秋雨紛紛,路上又滑。盧俊義一步一顛。薛霸拿起水火棍,攔腰便打。董超
假意去勸。一路上埋冤叫苦。
離了村店,約行了十馀里,到一座大林。盧俊義道:“小人其實掛不動了!
可憐見歇一歇。”兩個公人帶入林子來。正是東方漸明,未有人行。薛霸道:
“我兩個起得早了,好生困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盧俊義道:
“小人插翅也飛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兒,且等老爺縛一縛。”腰間解
麻索下來,兜住盧俊義肚皮,去那松樹上只一勒,反拽過腳來,綁在樹上。薛霸
對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來撞著,咳嗽為號。”董超道:
“兄弟放手快些個。”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說罷,拿起水火棍,看
著盧員外道:“你休怪我兩個。你家主管李固,教我們路上結果你。便到沙門島
也是死,不如及早打發了。你陰司地府不要怨我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盧
俊義聽了,淚如雨下,低頭受死。
薛霸兩雙手拿起水火棍,望著盧員外腦門上劈將下來。董超在外面,只聽得
一聲撲地響。慌忙走入林子里來看時,盧員外依縛在樹上,薛霸倒仰臥倒樹下,
水火棍撇在一邊。董超道:“卻又作怪!!莫不是他使的力猛,倒吃一交?”仰
著臉四下里看時,不見動靜。薛霸口里出血,心窩里露出三四寸長一枝小小箭桿。
卻待要叫,只見東北角樹上,坐著一個人。聽的叫聲:“著!”撒手響處,董超
脖項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
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將下來,拔出解腕尖刀,割斷繩索,劈碎盤頭枷,就樹邊
抱住盧員外,放聲大哭。盧俊義開眼看時,認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
不是魂魄和你相見么?”燕青道:“小乙直從留守司前,跟定這廝兩個。見他把
主人監在使臣房里,又見李固請去說話。小乙疑鯖這廝們要害主人,連夜直跟出
城來。主人在村店里被他作賤,小乙伏在外頭壁子縫里都張得見。本要跳過來殺
公人,卻被店內人多,不敢下手。比及五更里起來,小乙先在這里等候。想這廝
們必來這林子里下手。被我兩弩箭結果了他兩個。主人見么?”這浪子燕青那把
弩弓,三枝快箭,端的是百發百中。但見:
弩椿勁裁烏木,山根對嵌紅牙,撥手輕親水晶,弦索半抽金線。背纏錦袋,
彎彎如秋月未圓;穩放雕翎,急急似流星飛進。綠槐景里,嬌鶯膽戰心驚;翠柳
陰中,野鵲魄散。好手人中稱好手,紅心里面奪紅心。
盧俊義道:“雖是你雖救了我性命,卻射死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了。
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道:“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
別無去處。”盧俊義道:“只是我杖瘡發作,腳皮破損,點地不得。”燕青道:
“事不宜遲。我背著主人去。”便去公人身邊,搜出銀兩,帶著弩弓,插了腰刀,
拿了水火棍,背著盧俊義,一直望東邊行。走不到十數里,早馱不動。見一個小
小村店,入到里面,尋房安下。買些酒肉,權且充饑。兩個暫時安歇這里。
卻說過往人看見林子里射死兩個公人在彼,近處社長報與里正得知,都往大
名府里首告。隨即差官下來檢驗。卻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覆梁中書,著
落大名府緝捕觀察,限了日期,要捉兒身。做公的人都來看了,論這弩箭,眼見
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遲,一二百做公的,分頭去緝。到處貼了告示,說那兩
個模樣,曉諭遠近村房道店市鎮人家,挨捕捉拿。
卻說盧俊義正在村店房中將息杖瘡,又走不動,只得在那里且住。店小二聽
得有殺人公事,村坊里排頭說來,畫兩個模樣。小二見了,連忙去報本處社長:
“我店里有兩個人,好生腳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長轉報做公的去了。
卻說燕青,為無下飯,拿了弩子,去近邊處尋幾個蟲蟻吃。卻待回來,只聽
得滿村里發喊。燕青躲在樹林里張時,看見一二百做公的,槍刀圍定,把盧俊義
縛在車子上,推將過去。燕青要搶出去救時,又無軍器,只得叫苦。尋思道:
“若不去梁山泊報與宋公明得知,叫他來救,卻不是我誤了主人性命!”當時路,
行了半夜,肚里又饑,身邊又沒一文。走到一個土岡子上,叢叢雜雜,有些樹木,
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憂悶,只聽得樹枝上喜雀咶々噪噪。尋思道:“若是
射得下來,村房人家討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饑。”走出林子外,抬頭看時,那
喜雀朝著燕青噪。燕青輕輕取出弩弓,暗暗問天買卦,望空祈禱說道:“燕青只
有這一只箭了。若是救是主人性命,箭到處靈雀墜空。若是主人命運合休,箭到
靈雀飛去。”搭上箭,叫聲:“如意不要誤我!”弩子響處,正中喜雀后尾。帶
了那只箭,直飛下崗子去。燕青大踏步趕下崗子去,不見了喜雀。正尋之間,只
郵兩個人從前面走來。怎生打扮?但見:
前頭的戴頂豬嘴頭巾,腦后兩個金裹銀環,上穿香皂羅衫,腰系銷金搭膊,
穿半膝軟襪麻鞋,提一條齊眉棍棒。后面的白范陽遮涯笠子,茶褐攢線袖衫,腰
系緋紅纏袋,腳穿踢土皮靴,背了衣包,提條短棒,跨口腰刀。
這兩個來的人,正和燕青打個肩廝拍。燕青轉回身看了這兩個,尋思道:
“我正沒盤纏,何不兩拳打倒兩個,奪了包裹卻好上梁山泊?”揣了弩弓,抽身
回來。這兩個低著頭只顧走。燕青趕上,把后面戴氈笠兒的后心,一拳撲地打倒。
卻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反被那漢子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后面
那漢子扒將起來,踏住燕青,制出腰刀,劈面門便剁。燕青大叫道:“好漢!我
死不妨,著誰上梁山泊報信?”燕青道:“你問我待怎地?”那前面的好漢,把
燕青手一拖,卻露出手腕上花繡。慌忙問道:“你不是盧員外家什么浪子燕青?”
燕青道:“左右是死,率性說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陰魂做一處。”便道:“我
正是盧員外家浪子燕青。今要上梁山泊報信,教宋公明救我主人則個。”二人見
說呵呵大笑,說道:“早是不殺了你!原來正是燕小乙哥!你認得我兩個么?”
穿皂的不是別人,梁山泊頭領病關索楊雄;后面的,便是拚命三郎石秀。楊雄道:
“我兩個今奉哥哥將令,差往北京打聽盧員外消息。”燕青聽得是楊雄、石秀,
把上件事都對兩個說了。楊雄道“既是如此說時,我和燕青上山寨報知哥哥,別
做個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聽消息,便來回報。”石秀道:“最好。”便把包裹
與燕青背了,跟著楊雄,連夜上梁山泊來,見了宋江,燕青把上項事,備細說了
一遍。宋江大驚,便會眾頭領商議良策。
且說石秀只帶自己隨身衣服,來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
歇了一宿。次日早飯罷,入得城來。但見人人嗟嘆,個個傷情。石秀心疑。來到
市心里,只見人家產才戶關門。石秀問市口人家時,只見一個老丈回言道:“客
人,你不知。我這北京有個盧員外,等地財主。因被梁山泊賊人擄掠前去,逃得
回來,倒吃了一場屈官司,迭配去沙門島。又不知怎地,路上壞了兩個公人。昨
夜拿來,今進時三刻,解來這里市曹上軒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聽罷,走來
市曹上看時,十字路口是個酒樓。石秀便來酒樓上,臨街占個閣兒坐了。酒保前
來問道:“客官還是請人,只是獨自酌杯?”石秀睜著怪眼說道:“大碗酒,大
塊肉,只顧賣來,問什么鳥!”酒保到吃了一驚。打兩角酒,切一大盤牛肉,將
來只顧吃。石秀大碗吃了一回。坐不多時,只聽得樓下街上熱鬧。石秀便去樓窗
外看時,只見家家閉戶,鋪鋪關門。酒保上樓來道:“客官醉也!樓下出公事,
快算了酒錢,別處去回避。”石秀道:“我怕什么鳥!你快走下去,莫要討老爺
打吃!”酒保不敢做聲,下樓去了。不多時,只見街上鑼鼓喧天價來。但見:
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皂纛旗招展如云,柳葉槍交加似雪。犯由牌前引,
白混棍后隨。押牢節級猙獰,仗刃公人猛勇。高頭馬上,監斬官勝似活閻羅。刀
劍林中,掌法吏猶如追命鬼。可憐十字街心里,要殺含冤負出人。
石秀在樓窗外看時,十字路口,周回圍住法場十數對刀棒,劊子前排后擁,
把盧俊義押到樓前跪下。鐵背膊綁著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慶,扶著枷稍,
說道:“盧員外,你自精細看。不是我弟兄兩個救你不的,事做拙了!前面五圣
堂里,我已安排下你的坐位了。你可一魂去那里領受。”說罷,人叢里一聲叫道:
2M“香時三刻到了!”一邊開枷,蔡慶早納住了頭,蔡福早制出法刀在手。當案
孔目,高聲讀罷犯由牌。眾人齊賀一聲。樓上石秀,只就那一聲賀里,制著腰刀
在手,應聲大叫:“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蔡福、蔡慶,撇了盧員外,扯了繩索先
走。石秀從樓上跳下來,手舉鋼刀,殺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樣翻十數個。
一只手拖住盧俊義,投南便走。原來這石秀不認得北京的路,更兼盧員外驚得呆
了,越走不動。
梁中書聽得報來,大驚,便點帳前頭目,引了人馬,分頭去把城四門關上。
差前后做公的,合將攏來。快馬強兵,怎出高城峻壘?且看石秀、盧俊義走向那
里出去?正是:分開陸地無牙瓜,飛上青天欠羽毛。畢竟盧員外同石有當下怎地
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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