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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妖 第45章 趙剃頭
乾隆十三年以前,清廷沒有規定巡撫必須節制布政、按察。
由此導致一個問題,就是一旦巡撫和布政、按察就某件事出現重大分歧時,作為一省最高長官的巡撫無法在制度上壓制布政、按察,迫使這兩位省級大員按他的意愿做事。
雍正年間,李衛任浙江巡撫時推行“攤丁入畝”遭鄉紳抵制,浙江按察使陽奉陰違,布政使也持觀望態度,使得浙江的攤丁入畝工作難以進行。
李衛無奈只得密折請雍正將布政、按察調離,這才使浙江的攤丁入畝得以進行。
到了老太爺登基,省里大員的矛盾愈發突出,這才明文規定布政、按察必須受巡撫節制。
由此巡撫也才成為事實上的封疆大吏,作為一省之長的布政使也漸漸淪為巡撫的屬官,等到了晚清時期布政使的權力甚至都削弱到類似財政廳長的角色。
只不過趙安覺得就算他不配合朱珪的工作,老太爺也不會將他調離,因為將他這個被摘參的糧道提拔為代理藩臺,本身就說明老太爺對朱珪已經很不滿意。
朱珪在老太爺那里有了“前科”,因此趙安只要在職權范圍內有理有節的“不合作”,朱珪是拿他這個代理藩臺沒有辦法的。
何況趙安不僅僅是代理一省之長,事實上他還是安徽的糧食廳長、財政廳長,另外還有安徽一半軍權。
完全能跟朱珪分庭抗禮的存在。
誠然,朱珪作為巡撫可以干預安徽重大財政決策,但他這個“用錢的”巡撫批的條子必須得趙安這個“管錢的”總賬會計簽字同意才行。
沒有趙安的簽字,任何人都別想從安徽的藩司大庫拿走一文錢!
趙安唯一弱于朱珪的地方就是人事任免權,按清廷的制度布政使有考核、舉薦州縣官員的權力,但巡撫卻掌握最終奏報權。
也就是朱珪不配合的話,趙安是無法保薦官員擔任六品以上職務的。
很明顯,趙安如果拿財政卡朱珪,朱珪一定會拿人事卡趙安。
這就形成了一個事實上的府院之爭。
安徽縮小版。
趙安的目的是借助這次救災防亂“去代轉正”,然后同前幾年江蘇官場一樣把個不合群的巡撫排擠走,使安徽徹底為他所有。
如此,自是不可能一上來就跟朱珪對著干,得溫水煮青蛙。
先利用朱珪的團練辦法把安徽的團練控制在手,再利用救災防亂把安徽“不老實”的官員拿下,爾后再與糧商、鹽商等“財閥”勢力合作,于安徽實際架空朱珪這個巡撫。
最后則借助某事,或無中生有某事,集中安徽官紳力量炮轟朱珪,讓朱珪自個卷鋪蓋走人。
總之,一步步來,急不得,一年兩年都可以。
反正白蓮起義還有三年時間。
朱珪是清流名臣不假,趙安這個豆腐青天也不是虛的,但趙安勝過朱珪的地方就是他這個清官是可以跟貪官合作的,即能統戰大多數官員。
不像朱珪,非黑即白。
滁州作為緊鄰大城市江寧的中災區情況相對較好,越往北,情況就越嚴重。
時已五月,老天爺仍舊不肯下雨,烈日炙烤下淮北龜裂的土地如同老人干枯的皮膚,有些地方的土地旱到縫隙能容納一個人的手掌。
用觸目驚心已經難以形容,一路過來,只要有村鎮趙安必定下車查看,所見水井都已見底,一些村民為了獲得維持生命的飲用水,只能跪在干涸的河床上往下挖泥,但挖出的卻是帶著腥臭味的黑泥。
運氣好若是能挖出一個有積水的淤泥坑,很快就會被渴極了的村民喝光,一些搶不到水的村民甚至還會互相毆打。
老的罵、小的哭,年輕的打.
趙安無法阻止這一切,因為他這個藩臺大人給不了村民活命的水。
此類場景也不是個例,而是整個淮北大地到處都在上演的場景。
他又能阻止多少呢。
由于所見甚是駭人,趙安稍稍改變了行程,不是直接前往鳳陽府城,而是先“巡視”一下鳳陽府下轄的幾個縣。
不通知地方,直接過去看。
開始走的都是官道,情況雖也不容樂觀,但看著還能堅持,不時還能看到當地官紳在組織百姓自救。
但很快,趙安下令不走官道,改走當地小道,因為他意識到官道兩側的村鎮情況未必就是災情的真實一面,因為地方官們為了地方形象以及自己的官聲政績,很有可能對官道兩側村鎮進行了“照顧式”的包裝,如此就令上面下來視察的大官們看不到真實情況。
而且官道也是眼下救災的唯一通道,距離官道近的居民點相對也是容易獲取救災物資的。
且官道兩側居住的村民經濟條件也是相對要好一些的。
事實果然如趙安所料,遠離官道的村鎮情況慘不忍睹,途中看到的饑民形同鬼魅,個個衣衫骨瘦如柴,兩眼深凹,兩頰皮肉下垂,如同喪尸。
這些饑民除非馬上得到糧食,否則最多三五日肯定會暴斃。
此類饑民于歷史上也有個專用名詞,即“餓殍”。
若不是趙安一行有上百人,且一看就是官府的人,恐怕早有饑民要冒險過來搶掠他們攜帶的糧食了。
救災的措施已經頒布,糧食也正在往災區輸送,但這都需要時間。
除了了解情況,趙安什么也做不了。
心中卻是對朱珪愈發恨起來,如果朱珪去年就重視安徽旱災,提前部署,何至于讓災情嚴重到這程度。
就眼下所見,只怕安徽今年至少也要餓死上百萬人。
上百萬人與安徽兩千多萬人口相比,無疑是微不足道的。
真能確保安徽平穩渡過這次大災,死上百萬人于當局者而言壓根不是事,畢竟大局保住了。
但哪怕一條人命在趙安眼里都是比天大的事,因為他不是一般的“肉食者”。
當夜隊伍在一處山凹間的小村莊住的宿,村子里的人大多都逃荒出去了,只剩下幾戶老弱病殘。
此地屬鳳陽府治下的定遠縣,一個本就極度貧窮的下等縣。
趙安推開一戶人家門時,就見一個老頭蜷縮在塌了一半的土炕上用生銹的剪刀在剪一個女娃腳上的爛瘡。
不管是老頭還是女娃給人的整體感覺都有些過于“浮夸”。
雙腿雙手腫,臉也腫。
整個身形比實際體重虛了一倍不止的樣子。
這種身形趙安前世只在溺水者身上看過。
“你們是?”
陌生人的闖入讓老頭下意識將手中的剪刀對準了趙安,同時將孫女死死護在身后。
女娃也叫嚇住,浮腫的手指死死摳著炕席,指甲縫里滲出的血混著泥土結成痂。
眼神之中滿是恐懼。
幾天前,與她一起長大的女伴小花被兩個餓瘋了的瘋子搶走了。
家人找到小花時,只有蛆蟲不斷涌出的一堆爛骨頭。
“老人家莫害怕,我們是官府的人。”
趙安示意百里云龍不要去奪老頭手中的剪刀,并讓人取來一份干糧放在桌上。
“官府的人?”
老頭初時不為所動,但看到趙安命人放在桌上的食物后,渾濁的眼睛有了一絲光芒。
“你們都出去,我與老人家談一談。”
擺手讓保鏢們退下后,趙安從桌上拿起食物輕步走到老頭面前,也不嫌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將食物遞給老頭。
沒說話,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老頭猶豫了一下放下手中剪刀,將趙安遞來的食物拿給身后的孫女。
餓的都快沒力氣的女娃接過食物就大口咬了起來,趙安見狀忙叫外面送一壺水來,并對老頭道:“孩子餓了很長時間,不能吃的太快,也不能吃的太飽,要不然容易撐著。”
活了幾十年的老頭對此也有經驗,點了點頭,低聲囑咐孫女慢點吃,繼而好奇看向趙安:“不知大人到我們這來做什么?”
趙安讓老頭也吃點東西,待老頭吃后方道:“老人家,你們餓成這個樣子,官府沒給你們賑災糧么?”
“賑災糧?”
老頭搖了搖頭,說旱災發生后到現在官府就沒有給過他們糧食,百姓自家存糧吃光后就吃秕谷,當這些已算不得食物的果腹之物也吃光咽盡時,就以草根樹皮、野菜野果野草等填充干癟的肚皮。
“.不瞞大人,周圍凡能吃的東西都叫咱們挖了,我們村子有不少人餓的連毒野菜都吃,結果腹瀉腸漏鼻噴黑血,活活毒死了好多人.年輕一些的都出去逃荒了,也就我們這些走不了長路的留在家里等死。”
老頭說著顫顫巍巍的從炕角摸出一只瓦罐,繼而從罐中又摸出兩顆白色泥丸拿給趙安。
趙安接過好奇道:“老人家,這是什么東西?”
老頭說這就是縣里發的賑災糧。
“賑災糧?”
趙安愣住,捏了其中一顆,聞了又聞,確認這就是白泥,里面可能還有些野菜成份。
“縣里說這泥丸子吃一顆能頂一斤小米,給每家每戶發了十顆,除了這個啥也沒有。”
說完,老頭將水壺遞給孫女,輕輕拍打其后背,看得出,老頭是很疼孫女的。
亦或,孫女可能是他在世上的唯一親人。
趙安見了有些難過,將兩顆泥丸扔進罐中,疑惑道:“這東西你們咽得下?”
老頭頭也不回道:“咽不下,所以縣里讓我們用水和著吃。”
“你們吃了?”
趙安眉頭緊皺。
“有人吃了,我們沒吃,這東西吃多了人會被活活脹死的。”
老頭將罐子傾斜,里面果然是十顆泥丸。
趙安沉默片刻后,嘆道:“除了這泥丸,縣里一點糧食沒給你們?就眼睜睜看著你們百姓餓死?”
老頭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縣里說我們在家實在活不下去可以到縣里設的賑災營。”
趙安不解,既然縣里設有賑災營,哪怕一天只給一碗粥總比在家沒吃的等死好吧,為何老人家不去的。
老頭一個人還好,說死就死了,可畢竟還有個七八歲大的孫女。
不為自己想,也當為孫女想吧。
可能是看出趙安的困惑,老頭遲疑了下還是低聲道:“不瞞大人,那賑災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像我這種老頭子他們就不收,我這孫女他們倒是收的。”
“噢?”
趙安看向躲在老人身后的女娃,心中沒來由一“咯噔”,目中閃過一道精光:“老人家的意思是說那賑災營是賣人的地方?”
老頭微微點頭,嘆了口氣:“我這孫女過去的話要么拿一兩銀子,要么拿二十斤小米,這樣我這孫女能活,老頭我也能活,可我往后就再也見不著我這苦命的孫女了。”
趙安沒說話,他看得出,可能再過一兩天老頭有可能就會把孫女帶到賑災營賣了,不是老頭自己想活,而是他舍不得孫女跟其一起餓死。
賣兒賣女是悲劇,但對走投無路的災民而言,卻也是他們讓孩子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如果是民間自發形成的這種買賣,趙安無話可說,但那賑災營是定遠縣官方組織的救濟營,結果卻變成了賣兒賣女的市場,這就要看看定遠知縣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了。
次日天未亮,趙安就領著人走了,臨走時給老人留了幾斤干糧,省著些吃當能熬上十天。
屆時,趙安主導的大規模賑災應該已經鋪開。
上馬車后,趙安卻沒有再如往常一樣不時掀起車簾查看,也沒有再要求繼續查看附近受災情況,而是讓百里云龍通知隊伍直接前往定遠縣城。
途中,也始終沉默不言。
百里云龍以為趙安是替百姓難過,便勸慰道:“少君,災情如此嚴重不是您的錯,您不必過于自責,您為災民做的事大伙都看在眼中,沒人會怪您的。”
“我不是難過,也不是自責,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趙安輕輕直了直身子,沉聲道:“都說亂世要用重典,我看這治大災也得用重典,看來我這個豆腐青天得多一個名頭了。”
百里云龍怔住:“什么名頭?”
“趙剃頭。”
趙安掀起車簾,遠處依舊是光禿禿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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