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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妖 第3章 好官趙有祿
江寧布政使司衙門位于秦淮河邊的瞻園,此園為“江南四大名園”之一,早前是明太祖朱元璋稱帝前的吳王府,后賜給徐達為中山王府。
現任江寧布政使是滿洲正白旗出身的福昌,這位藩臺大人名義上歸江蘇巡撫節制,實際獨立負責江寧及長江以北府州縣事務。
去年江寧布政使司所轄各府給朝廷上繳的賦稅是760萬兩,但江蘇布政使司所轄各府上繳給戶部的賦稅則是985萬兩,排名全國第一。
如果把兩個布政使司的賦稅加一塊,則比隔壁的浙江多出整整一倍,是第九名的廣東四倍。
實際上,江蘇一個府的賦稅收入比偏遠地區的廣西、云南、貴州等全省的收入還要高。
也正因為江蘇如此巨富,故而才于該省設立兩個布政使,人為分裂,不使江蘇齊心緣故。
一個省繳納的賦稅占了全國賦稅收入的五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換哪個朝廷都得嚴防死守。
新任江安糧道一上任就大搞廉潔的事很快傳遍江寧城,最先知道此事的就是江寧布政使福昌。
福昌老姓赫舍里,論起來康熙朝的權臣索額圖還是他三爺爺,同眾多旗員出仕一樣,福大人也是通過翻譯科進的官場,不過三十年宦海生涯下來方才成為一省藩臺,算起來這升官的速度明顯較同齡人慢了許多。
福大人有個愛好,就是特別喜歡穿前明的漢服,藩臺衙門內還建了一座戲樓,沒事就請昆曲班子來唱曲,最愛聽的還是《桃花扇》。
滿洲官員私下穿漢服倒沒什么,因為當今老太爺最喜歡的事就是穿漢服,寫漢詩,聽漢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不過福大人好就好在老太爺的三個愛好他只學了兩個,漢詩這個卻是從來不寫的。
如此這官當的就穩如老狗,成功避開文獄高發期。
須知文獄高發期時,不少滿洲督撫都因寫詩叫老太爺咔咔一咔咔了。
既然寫詩那么危險,那就不寫唄。
如果寫字也危險,福大人弄不好連字都不寫。
給朝廷的各種奏折、文書都是讓幕僚師爺們看了又看,確認沒半點問題才敢上報的。
主打就是一個穩健。
好事下屬將糧道衙門發生的新鮮事告知藩臺大人時,藩臺大人正在辦公室內讓裁縫量身材,可能是過年大葷吃的太多,導致藩臺大人體重又上了一個檔次。
少說也有280斤。
過于肥胖導致藩臺大人連上茅廁都吃力,每回都得由兩個伺候丫頭扶著去,因為太胖導致擦屁股也難,所以善后的事也得由兩小丫頭做。
“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財耍奸勿入此門?百姓為大的橫批?還帶了口鐵棺材上任?”
聽了下屬匯報,福大人不禁笑了起來,“那趙有祿靠的是議罪銀幸進上來,魁倫當眾罵他是和珅的狗腿子,這種人立誓當清官你們信么?反正本官是不信的。”
下屬自是隨聲附和:“明擺著沽名釣譽,正經人誰弄個棺材上任啊。”
“拾人牙慧,東施效顰而已,當年圣祖朝有個叫彭鵬的便在衙門大堂擺了一口棺材以示清廉,不過這彭鵬倒真做到廉潔奉公,被圣祖爺贊為同于成龍、張伯行并肩的廉吏,后來官也做到了廣東巡撫.”
福大人示意已經給他量完腰圍的裁縫退下,隨手捏起棋盤中的一枚小卒子,笑道:“這趙有祿拾人牙慧,又是個監生出身,沒有和珅刻意提攜他,莫說四品糧道了,就是七品小縣他也當不上.這小子要能跟彭鵬似的做到巡撫高位,本官把這盒棋子都吃了。”
話音剛落,門房來報,說是新任江安糧道趙有祿命人持帖遞衙,并奉禮單一份。
“他安徽的官拜我做什么?”
福大人納了悶,江安糧道衙門雖駐江寧城上百年了,但一百多年來歷任糧道均不與江寧官場打交道,更休說主動遞帖送禮的。
原因是朝廷有相關制度,不同省份官員之間是不可以私下交結的,因為若被查出很容易被御史彈劾結黨營私。
除非是為了公事,但一個新上任的安徽糧道跟江寧布政有屁的公事來往,你好歹也得干上一段時間再說啊。
下屬不禁疑惑:“這趙有祿莫非身邊沒人提醒,不知這關節?”
建議將帖子同禮單退回,免得給藩臺大人惹麻煩。
藩臺大人沉吟片刻,卻讓門房將帖子和禮單拿來瞧瞧。
好奇坑的他多交了一萬兩議罪銀的趙有祿給他送的什么禮。
單純好奇。
東西很快拿了過來,帖子沒什么,就是官場名片,自報家門的。
禮單也是制式的那種,打開之后所送禮物一一列在單上,使人一目了然。
只藩臺大人打開禮單后卻是面色微變,因為禮單內沒有寫任何禮物,只粘貼了一張八千兩的銀票。
這張遠超官場規矩的巨額銀票讓福大人有點失神,隨手捏起一塊點心遞進嘴里,卻險些把門牙給崩了。
哪是什么點心,赫然是那枚過河小卒!
糧道衙門內,車夫朱大錢牢騷滿腹:“不是,我就一趕大車的,寫啥承諾書?”
負責此事的鄭典史不耐煩的將承諾書往桌上一放:“這話說的,你朱大錢是不是咱糧道衙門的人?你一家幾口吃的喝的不是衙門的?你要敢說自個不是衙門的人,那這承諾書就不用你寫。”
“是歸是,可我又不是當官的,叫我寫啥承諾書?我又能承諾個啥?”
朱大錢不敢把飯碗砸了,但又真覺自己沒必要跟當官的一樣寫這玩意,試問他一車夫能貪什么贓,能枉什么法。
“承諾的東西多了,比如承諾不接受親友請托找衙門中人辦事,承諾不替外面人搭橋牽線從中收受好處,承諾不準私下用衙門的車做你自家的事,不準把衙門的東西往家里帶.”
鄭典史一口氣說了好幾條,都是新任道臺大人制訂的細規,非常細。
且都是有針對性的。
條條打在朱大錢這個車夫的軟肋上。
別的不說,你朱大錢這些年來敢說沒把衙門的辦公用品、喝剩的酒水往家帶?沒拿衙門的車替你自家拉過人,搬過東西?
相關細則要求不僅糧道衙門內部工作人員要承諾,下屬機構、管理對象也要全部照此辦理。
人人廉潔,廉潔人人。
除非你不吃衙門這碗公家飯,要不然誰都要以廉字當頭。
“鄭頭,這玩意寫了真有用?”
朱大錢腦殼都被說疼了,按這些要求做的話,就衙門給的那點死工資要他一家老小日子怎么過。
別小看他這車夫工作,事實上在街坊鄰居那里特別有面。
他跟人家說自己是給道臺大人開車的“司機”。
“有用沒用上面說了算,你操這心干什么,你要么寫,要么收拾東西回家。”
鄭典史也是憋著一肚子氣,奈何官大一級壓死人,他要不辦上面就要辦他。
朱大錢嘀咕道:“可我不會寫字啊。”
鄭曲史沒好氣道:“我幫你寫,完了你自個寫名字,按手印別告訴我你名字都不會寫!”
朱大錢無奈“噢”了一聲:“名字倒是會寫的。”
這邊鄭典史正幫朱大錢寫承諾書,廚房那邊掌勺的王廚子也是頭大,因為他也被要求寫承諾書。
“張頭,我就一做飯的廚子,我能貪什么?又有什么東西能讓我這個廚子貪的?這到底是你張頭意思,還是那位新來道臺大人的意思?”
王廚子有理由懷疑張典史是在借機敲詐他,打著新來道臺大人名義從他身上弄點好處。
這話明顯讓張典史不高興了,桌子一拍:“你沒貪?衙門里的米,油、面、菜,哪樣你沒往家帶過!我都不屑得說你,你倒自己跳起來了!實話跟你說,這廚子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滾蛋!咋的,我糧道衙門離了你就要吃生米,喝稀湯了不成!”
恐嚇起了效果,王廚子哪敢丟工作啊,忙道:“別介,我寫,我寫不成嘛。”
比車夫朱大錢好些,真會寫字。
待其寫完,張典史點了點頭:“這兩個月手腳干凈些,那位畢竟剛上任,等著拿人立威殺雞儆猴,你別自個撞上去,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放心,我有數。”
說完,王廚子從腰包取出一枚三兩重的銀錠塞在張典史手中,張典史掃了眼便揣進兜中,旋即目光落在負責洗菜的宋媽臉上。
嚇的宋媽一哆嗦:“我一洗菜摘菜的也要寫這勞什子承諾書?”
“道臺大人說了,只要是吃咱衙門飯的不管是誰,都要寫!”
張典史起身來到有些慌張的宋媽面前,“前幾天你往家拿了一塊幾斤重的豬肉,你以為真沒人知道?”
“哎呀,你們咋能冤枉人呢.”
宋媽瞬間跟個潑婦似的就要叫喊冤枉,來一遍撒潑打滾,證明自己手腳絕對清白。
結果被張典史一句話給震住:“這是你那相好的說的。”
宋媽相好的是誰呢?
在食堂負責采購的老李,進了多少東西,用了多少東西,老李能沒數?
要不是宋媽你沒事讓老李快活,老李能讓你把東西往家偷?
老李現在哪呢?
被新來道臺大人的隨員帶去盤賬了,說是盤這半年食堂的采購賬,看看哪些采購是必要的,哪些是不必要的,從而控制經費使用。
其它部門也有不少人被帶去盤賬,看得出,新來的道臺大人是真要從根本上杜絕鋪張浪費,整治吃喝風。
對此,整個糧道衙門包括門房、車夫在內所有工作人員,沒一個叫好的。
反正這幾天衙門上下被折騰的夠嗆,又是承諾書,又是反省書的,真可謂是官無寧日,吏無安生。
誰也不知道道臺大人這把廉潔奉公之火要燒到什么時候。
但有一點卻讓所有工作人員敬佩,那就是道臺大人說到做到,的確沒有收受全體下屬的到任規。
而且吃喝還真如他自個所說,就是四菜一湯。
“清、慎、廉”三字也真真切切被道臺大人體現在方方面面。
每天必定是第一個早起,也必定是最后一個才睡,前任交接留下的各種事務也被道臺大人一一辦理,使得衙門風氣有明顯改觀。
這天,住在糧道衙門附近集賢街的居民一大早開門就被眼前一幕驚住。
原本落滿枯枝落葉的臟亂大街竟變得一塵不染,一家居民在門口亂堆亂放的雜物也被衙役們一一清理干凈。
居民們驚訝之余不禁詢問熟悉的衙役他們這是在干什么。
有忙著運送垃圾的衙役伸手抹了把額頭汗水,笑道:“今兒是糧道為民日,我們道臺大人帶著我們給百姓做好事呢。”
“糧道為民日?”
居民不解,這是啥玩意。
“對,以后逢三六九都是為民日,只要我們道臺大人在衙門,他都會親自出來替大伙做些實事。
我們大人說了,當官的心里就要裝著百姓,而百姓無小事,所以哪怕我們干的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百姓高興,我們就要永遠做下去!”
說話的是扮為衙役的百里云龍,一直在等居民詢問好將少君教他的話大聲說出來。
百里云龍的話引得周遭居民們議論紛紛,無不感慨世上竟有這么好的官,感慨這糧道為民日專門為百姓而立,感慨過往高高在上的大人竟然主動拿起掃帚替百姓掃大街。
嘰嘰喳喳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尋找新來的道臺大人,都想知道這么好的官長什么樣。
在集賢街住了幾十年的老人都在感慨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嘿,活了一輩子就沒見過帶人掃大街的官!
在衙役的指點下,居民們很快發現了正在遠處埋頭干活的趙大人。
趙安沒有在意遠處紛紛向自己射來的目光,只在那專心干活,這時劉小樓卻來勸說道:“大人,這活這么贓,您還是換套衣服吧。”
“換套衣服,糊涂!”
趙安吃力將裝滿垃圾的擔子挑在肩膀上,狠狠瞪了眼劉小樓,“換了衣服,誰知道我是大人?”
言罷,腰桿一直,挑著擔子大步流星向垃圾“回收點”奔去。
朝陽下,青金石頂的官帽不斷閃著亮燦燦的金光。
沾滿灰塵的黃馬褂與周遭景象顯得格格不入,卻透著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親切。
“這真是個好官吶!”
這是一位年過八旬的集賢街路人甲的評價,不說客觀,反正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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