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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文豪 第370章 趙村
翌日上午,澶州州衙內。
施昌言果然親自陪同陸北顧與崔臺符一起前往檔案庫。
“陸御史,崔詳議,這邊請。”
“有勞施知州。”
陸北顧頷首致意,與崔臺符交換了一個眼神.施昌言的親自陪同,既是表示配合,但也未嘗沒有監督之意。
施昌言引著二人穿過幾進院落,沿途遇到的胥吏見到他們皆垂首避讓。
最終,他們來到一座獨立的青磚建筑前,門楣上懸著“架閣庫”三字匾額。
他示意守門的庫吏打開沉重的鐵鎖,解釋道:“澶州近百年之戶籍、田畝、稅賦,皆存于此,其中就包括村落沿革記載另外,去歲六塔河工程涉及澶州的相關文書,包括勘驗圖冊、工料清單、役夫名籍,亦在此庫中。”
庫門開啟,一股混合著陳舊紙張和淡淡防蛀藥草的氣息撲面而來。
三人步入庫內。
里面的空間高大幽深,無數卷宗、冊籍分門別類,很是井然有序,此時上午的光線透過高窗,在排列整齊的木質架閣間投下了斑駁的光影。
“陸御史,崔詳議,可需本官喚來戶曹、工曹的吏員協助檢閱?”施昌言問道。
“暫且不必。”陸北顧婉拒,“我等需先覽其大略,若有不明之處,再行請教不遲。”
他們需要先獨立評估這些原始檔案的可靠性,避免過早受到外界的引導或干擾。
“也好,那本官便在值房等候,二位若有需要,隨時差人通傳。”
施昌言識趣地留下空間,拱手離去。
他走出檔案庫的門時,對著庫吏使了個眼色。
此時,庫房內只剩下陸北顧、崔臺符以及澶州這邊的庫吏。
兩人開始尋找資料。
他們先開始找那些關于濮陽縣輿地、戶籍、村落沿革相關的檔案,同時讓庫吏幫忙搬來了四張長案拼在一起,然后將找到的所有相關檔案都集中放置。
這些材料卷帙浩繁,兩人一份一份地往上摞,慢慢地,看起來堆迭的就如一座小山一般。
所需材料都集中放置好了之后,陸北顧負責找趙村相關資料,而崔臺符,則去檢索戶籍、田畝、賦稅等材料。
陸北顧小心翼翼地打開其中的幾個木匣,這里面放著的是線裝的州志副本,分別是在太祖朝、太宗朝、真宗朝以及本朝修訂的。
這些來自不同年代的檔案,墨跡深淺不一,有些紙張業已泛黃脆弱,顯然歷經歲月。
用了幾個時辰,陸北顧將太祖朝、太宗朝的州志翻完了,里面并不存在“趙村”相關字樣,但很快,他就在真宗朝的州志里發現了關于“趙村”的記載。
“趙村,縣東北十五里,臨六塔河,民七十三戶.”
后面是關于田畝、賦稅的大致數字,修訂年代顯示是大中祥符二年。
“大中祥符二年.”
陸北顧沉吟,這意味著趙村這個地名,至少在當今官家出生前就已經存在了。
隨后,他繼續翻閱。
果然從大中祥符年間開始,趙村的記載開始變得逐漸多了起來。
陸北顧與崔臺符交換了一下已知信息,發現從真宗朝后期到天圣年間,趙村的人口規模是逐漸增大的,從不到一百戶,增加到了到二百多戶,而田畝、戶籍、賦稅的相關記載,也都逐漸詳實,這些是做不了假的。
“如此看來,‘名諱犯忌’之說,即便屬實,也非新近之事,乃是歷史遺留。”
“是啊,不是近些年出現的就好說。”
陸北顧心中稍定,將這些關鍵信息記錄在隨身攜帶的札記上。
實際上,有檔案作證,僅此一點,便可削弱此事對現任地方官的沖擊,也降低了流言的殺傷力。
陸北顧這邊查完了,開始幫崔臺符查閱澶州方面與六塔河工程相關的檔案。
相比于州志、戶籍這些,去年剛剛存檔的工程檔案更為繁雜,包括但不限于最初的議修文書、河道勘測圖、預算奏銷、物料采購記錄、役夫征調名冊,以及決口后的緊急處置報告、傷亡統計和善后事宜文檔等等。
陸北顧重點翻閱了物料采購記錄中的工械部分。
記載顯示,工程所用鍤、畚等工具,大多由官府撥付標準圖樣委托作坊統一制造配送,亦有部分由州縣就地采買或征用民具。
記錄中列出了規格、數量、單價,但并無關于形制的詳細描述,更無“形似明器”的任何提及。
所以,這些還需要現場勘查,光靠查資料,看不出什么。
“崔詳議,你那邊有何發現?”陸北顧抬頭問道。
崔臺符放下手中一卷厚厚的役夫名冊,眉頭緊鎖:“陸御史,工程賬目大體清晰,與中樞那邊的材料吻合,但這濮陽縣的役夫名冊.似乎有些蹊蹺。”
“什么蹊蹺?”
“去歲征調河工,文書上記載濮陽縣應派役夫兩千二百人整,但后面附的具結文書和工食錢發放記錄,人數卻只有兩千零五十四人,有一百四十六人的缺口,但并無合理解釋。”
六塔河工程,有兩個施工方案。
第一個方案是河北轉運使周沆提交的,疏通和加固現有的河道,需要柴草一千六百四十五萬束,人工十三萬人,耗時五年。
第二個方案是李仲昌提交的,堵商胡口把黃河分流到六塔河,需要柴草三百萬束,人工一萬人,耗時一年。
陸北顧心中一動,接過名冊細看。
朝廷選擇執行第二個方案,而濮陽縣作為澶州州治所在,理應出人最多,出了五分之一將近四分之一的人手,這個征調人數是沒問題的。
但征調文書與實際執行記錄之間果然存在明顯矛盾。
崔臺符在他旁邊蹙眉道:“這些‘消失’的役夫,是找不到人所以根本沒有被征調?還是被征調后逃亡未能到工?或是到工后發生了其他變故?這背后是否涉及吃空餉、虛報役額,或是其他隱情?”
“將此疑點詳細記錄。”
陸北顧低聲道:“這或許與工程管理混亂有關,但也可能是個值得深挖的線索。”
時間在故紙堆中悄然流逝,窗外日影漸斜。
直到夕陽西下,兩人才將這些相關內容全部瀏覽完畢。
確定沒有遺漏之后,陸北顧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對崔臺符道:“檔案所見,趙村沿革清晰,非新立村落,工械采購記錄規范,未見異常形制描述,唯役夫名冊存疑不過這些終究只是檔案里記的東西,接下來,該去實地看看了。”
崔臺符點頭贊同:“沒錯,檔案終究是死的,民間口耳相傳的‘流言’,還需到現場勘察、訪詢鄉民,方能窺其真相。”
兩人整理好筆記,命胥吏將檔案歸位,鎖好庫門,然后一同前往施昌言的值房。
陸北顧告知了對方大概的查閱結果,并提出明日前往趙村舊址及六塔河決口處實地勘察的打算。
施昌言聽聞檔案查閱未發現重大違規,只是役夫人數有些出入,神色稍松.即便有問題,那也都是前任知州李璋的責任,跟他毫無關系。
“役夫人數出入,我倒是不知曉,待我問問下面的人,再來告知二位。”
陸北顧又問道:“另外,州衙此前可曾對此村名有過疑慮?或聽聞過相關流言?”
施昌言苦笑一聲,道:“陸御史,去歲之前,從未有人將村名與御名相聯系。至于民間各式各樣的流言,亦是決口之后我來上任才偶有聽聞遭逢大災,出現許多流言這是免不了的事情,我只當是災民悲痛之余的憤激之語,并未深究,亦覺此等無稽之談,上報朝廷恐徒增煩擾,故未載入公文。”
施昌言的措辭很小心,既承認了流言存在,又撇清了身為地方官的責任。
“多謝,我明白了。”
翌日,天剛蒙蒙亮,澶州州衙前便已備好了車馬。
知州施昌言親自相送,對陸北顧與崔臺符拱手道:“陸御史,崔詳議,今日勘察,本官已派州判官并數名熟悉本地情形的胥吏隨行,另調一隊衙役護衛。趙村舊址荒僻,決口處地形復雜,萬事務必小心。”
“有勞施知州安排周全。”陸北顧與崔臺符還禮道。
一行人馬遂即啟程,出了濮陽城北門,折向東北方向行去。
昨夜一場春雨初歇,官道尚且泥濘,車轍碾過,留下深深印記,越靠近六塔河方向,去歲洪災肆虐的痕跡便愈發觸目驚心。
道旁時而可見傾頹的屋架半埋在淤泥中,枯死的樹木枝杈歪斜,大片土地板結荒蕪,僅有稀稀拉拉的野草在春風中瑟縮著。
坐船過了六塔河,來到東岸,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了河水特有的腥氣與腐敗物混合的味道,令人胸臆發悶。
渡船不大,故而馬車都被留在了西岸,他們都只能騎乘馬騾驢等,亦或步行。
在東岸廣袤的田野上,他們見不到任何人。
唯一見到的一個人,是個逃荒的災民,正挎著破舊包袱,神情麻木地向南蹣跚而行,見到官差隊伍便遠遠避開。
陸北顧能看到,他的目光中交織著畏懼,以及.怨憤。
引路的澶州判官姓李,指著沿途景象,語氣沉痛地向陸北顧等人介紹:“陸御史請看,這一帶原是濮陽縣的膏腴之地,村落相連,雞犬相聞。去歲河水自六塔河破堤而出,猶如天河倒瀉,頃刻間便是一片汪洋。水退之后,良田盡成沙磧,屋舍十不存一,哪怕官府不允,民眾亦皆逃荒而走。”
陸北顧默默聽著,目光掃過這片飽受創傷的土地。
在爛泥路上約莫行了小半個時辰,前方出現一片廢墟,李判官指著前方道:“陸御史,崔詳議,此處便是趙村舊址了。”
一行人進了趙村之后,陸北顧細細觀察。
只見趙村荒草叢生,高低起伏間,隱約可見殘存的墻基、散落的碎磚爛瓦,以及一些被干硬泥漿包裹、早已腐朽的家具殘骸。
顯然,房屋被沖毀的極為嚴重。
但卻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樹歪斜地立在廢墟中央,并未被沖倒,樹的半邊樹干已然枯死,另半邊卻倔強地抽出幾縷新綠。
“這樹.有年頭了啊。”
陸北顧的目光又向水井看去,水井就挖在樹前不遠處。
水井挖在這里很合理,河北夏天很熱,有蔭涼,夏天水就涼些,水分被蒸走的也少些。
與此同時,崔臺符開始帶人動手挖老槐樹樹根位置,那里是被硬結的淤泥所掩埋的地方。
不多時,他們就清理干凈了。
“陸御史,看這里。”崔臺符沒擦手,指著樹根道。
陸北顧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樹根部分,有幾個往里凹的痕跡。
“六塔河潰堤的洪水沒把樹沖倒,而這里的痕跡,明顯是有人常年累月背靠著樹乘涼才能留下的這么深,最少得兩代人的工夫。”
隨后,他們又看了水井,水井滿是青苔,磚也很舊了,可惜的是磚都是普通青磚,因為不是官窯燒的,所以沒有任何刻字留痕,對于生產年份便無從知曉。
在仔細檢查了趙村廢墟中心遺留下來的生活痕跡后,崔臺符總結道:“趙村確有四五十年以上歷史,絕非新立。”
這里的所見所聞,無不印證了昨日在架閣庫中所看資料的真實性。
陸北顧頷首,對隨行胥吏吩咐道:“你們再散開仔細查看,留意有無特殊之處,或與尋常村落不同的事物.尤其注意搜尋可能殘存的、形制特異的器物。”
雖然流言里關于趙村,只說了名諱上面的問題,并沒有提及有什么器物犯忌諱,但出于謹慎,還是仔細查找為好。
胥吏應諾散開,在廢墟間小心翼翼地搜尋起來。
他們試圖從中找出蛛絲馬跡,但所見無非是尋常河北村落模樣,并無異狀。
見實在是找不出什么線索來,在將所見所聞用文字記錄,并簡略繪畫之后,陸北顧準備離開這里繼續進行調查。
陸北顧問道:“去歲決口處距此還有多遠?”
“就在數里外。”李判官指向遠處。
“去那邊看看。”
眾人沿著一條路況非常爛的鄉間小路,向決口處行進越靠近,地勢越低洼,淤泥也越深,行進愈發艱難。
到了后面,已經不能騎馬了,所有人都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爛泥地里前行。
空氣中那股水腥混合腐臭的氣味也更加濃重,令人只能用衣袖遮掩口鼻方能勉強呼吸。
終于,一片狼藉的決口景象呈現在眼前。
曾經綿長的堤壩如今只剩下一段段殘骸,如同巨獸被撕裂的骨骼,猙獰地裸露著。
最顯眼的決口處寬達數十丈,渾濁的黃水至今仍在緩緩流淌。
放眼望去,決口以下的大片區域仍是一片澤國,水洼密布,蘆葦叢生,偶爾可見淹沒在水中的屋頂。
“就是這里了。”李判官語氣沉重,“去歲河水便是由此處沖破六塔河堤防,奔騰而下。”
陸北顧站在殘堤之上,望著這瘡痍滿目的景象。
即便早已從文書上知曉慘狀,親臨其境所帶來的沖擊仍遠非文字所能及。
他可以想見,當日洪水滔天、吞噬一切的恐怖場景。
那些關于“怨氣沖天”、“驚動地脈”的流言,在這樣的災難現場,似乎也找到了一絲孳生的土壤。
崔臺符則更專注于細節,他對隨行的胥吏道:“在附近搜尋,看能否找到當時遺留下的施工器具,如鍤、畚等物,留意其形制。”
胥吏們再次散開,在泥濘中艱難搜尋。
陸北顧則與崔臺符、李判官一同,沿著殘堤步行勘察,不時詢問李判官一些當時決口的具體情形。
就在這時,一名胥吏在遠處喊道:“這邊有發現!”
陸北顧與崔臺符精神一振,立刻循聲趕去。
只見那名胥吏從一片淤泥中吃力地拖拽出一件東西,用水沖洗后,依稀可見是一把殘破的鐵鍤,木柄早已不見蹤影,只剩銹跡斑斑的鍤頭。
崔臺符接過,仔細端詳。
這鍤頭形制確實怪異,與正常鍤頭的“凹”型不同,從正面看,竟是真有些.形似明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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