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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晴日 230 新的桃溪鄉
早春細雨中,凱旋大軍在弘農郡外扎營,郡中有官吏相請,請軍中將帥入驛舍歇息洗塵。
弘農郡人杰地靈,當朝宰相嚴勉的本家即出自此處,當年太祖起事之初,正因有弘農嚴氏家主將其引為知己、攜手相助,方可成就之后偉業。
只是嚴氏家主與其妻在大業中途因兵殺而不幸殞命,留下一個稚子嚴勉,這亦是太祖皇帝在世時待嚴勉尤為疼惜看重、悉心栽培扶持的原故所在。
嚴氏一族如今仍是才俊輩出,弘農郡富庶安康,驛舍也比尋常郡縣來得氣派。
主帥盧鼎攜副將與親衛等人剛入驛舍,弘農郡郡守即親自到來相迎,為這些有功將士接風。
驛中設宴,宴上郡守滿面笑意,頻頻捧盞,先夸贊大軍英勇,再言主將盧鼎用兵如神,而后在副將的介紹下,望向席間下首二人,稱嘆道:“原來這便是那傳聞中一武一文的少年雙杰!”
郡守細觀下,但見二人一個英氣勃發,一個端正清俊,體貌皆屬上乘,不禁再次真心稱贊:“如此天降英才,實乃上蒼護佑我劉室江山!”
此郡守亦姓劉,與當朝劉家的血緣關系拐了不知多少道險彎,但敵不過其人擅于鉆營,向上厚顏攀附、向下也從不倨傲自守,又兼有真正才干,強行集齊天時地利人和,方才坐到今時位置。
如此府君,自不乏慧目與精明肚腸,此時見得這樣兩名大好兒郎,思及自家還有幺女未嫁,恰逢幺女眼光挑剔喜愛好顏色……
這兩名少年的名聲他早有耳聞,二人在平定淮陽鄭氏之亂中的表現很是亮眼,之后又緊接著投身梁國之戰,同樣立有不俗功勞,往后自當有一番前途作為——唯一不好便是無家門支撐,沒有靠山可言,但這是壞事也是好事,很適宜弄來做郎婿。
郡守笑容和藹,如和善長輩:“某多嘴問一句,卻不知二位英才有無婚配?”
姬縉趕忙答:“回府君,小子已有婚約在身。”
郡守心中幾分遺憾地點頭,繼而笑吟吟看向另一個,那少年不及開口,卻聞盧鼎先開了腔:“這小將眼下無有婚約,但入京后約莫很快便要有了——多謝府君款待關切,盧某且以此滿盞相敬府君!”
盧鼎言畢即滿飲,飲畢青銅酒杯向下,一滴不剩。
察覺到這護食般的暗示,郡守面上笑哈哈,內心暗罵這盧鼎匹夫實在貪心,仗著近水樓臺先得月,有了軍功還不夠,另還要將人據為己有,何來天理可言。
盧鼎此前倒有心收山骨作義子,怎奈遭拒,又因之后感情愈發深厚,便生出這退而求其次的想法——他家中有兩個未嫁女,另有三名侄女,同是少年人,想必總能有一個看對眼的,實在看不對眼便也罷了,好歹讓他盧家先挑過五輪再說。
盧鼎早已將自己簡單粗暴的想法與山骨言明,山骨此刻想象著回京后的場面,頗為緊張焦慮,不知如何應對,不覺間多喝了兩盞壓驚酒。
雨停席散,心有惋惜的郡守告辭去,諸人各去歇息,姬縉行至中途,看向停雨后的一點夕光,不禁慢下腳步。
他想到那年西山中,伙同姜妹妹將石頭山骨成功救出山洞,洞外夕光盛烈,他胸臆舒暢,欲作詩未遂,以雙手合攏嘴邊發出暢快叫聲,引得專心模仿人類舉止的姜妹妹跟從照做。
此時入京在即,姬縉胸臆舒暢激蕩,更有無限思念與急切期待,見此雨后夕光,不免又生作詩沖動,剛在心中斟酌出頭一句,思路被路過送東西的差役壓低的說話聲攪亂。
“來的究竟是誰?那三人看著年歲也不大,驛中正逢忙亂,驛丞怎就二話不說便讓人騰出了房間來……”
“說是奉一位君侯之令出行,只給看了侯印,未有透露去處,驛丞亦不許窺探聲張議論……”
問話的人便識趣閉嘴,二人走遠,姬縉不禁心想,接近京畿之地,果真遍地滿耳權貴。
而說到君侯,姜妹妹亦是君侯了,且是意義不同凡響的天機君侯。
想當初他初聞姜妹妹竟成大巫神,詫異到徹夜未眠,之后即去信京中轉達震詫,但沒過多久,又聞姜妹妹的身世與身負天機之實,再接著更是封侯賜邑……
他干脆不再寫信,來回傳信的速度根本跟不上他受驚的速度,他的驚詫一重高過一重,顯得如此密集廉價,倒不配再耗費筆墨信帛與游俠腿腳。
待聽聞太子承謀逆,大巫神請兵主持大局,并借天命之力消去六皇子殘缺之疾的消息時,姬縉已然處于半麻木呆滯的狀態。
他非癡愚者,亦知此類天命事多有人為之嫌,畢竟他的老師此前也曾為他量身制定過炒作名聲的計劃,山骨的將星出世之名起初亦有刻意夸大處,但姜妹妹以凡人之力造就天命之象,主宰儲君更替國邦大事——人造天命,更顯其能。
思及此處,姬縉心中愈激蕩,難以再專心作詩。
他一面往住處走,一面回憶最初自己離開桃溪鄉時的心境,彼時他志懷高遠,欲為民治水,亦為家人好友謀取一份光鮮安定,他幻想自己來日可做一個如父親一樣的縣官……
誰知幾經輾轉,姜妹妹山骨與阿姊皆各有成就收獲,他未能變成頂梁柱,而成了被姜妹妹這根撐天柱庇護著的一株幸運樹。
回望這一路經歷,自己也好,山骨也罷,連同阿姊在內,皆曾身陷困境乃至絕境,是姜妹妹一再救助,仿佛為他們強行扭轉了宿命,使宿命將他們相憐,也使彼此間的宿命徹底相連。
姬縉只感天底下不會再有比姜妹妹更慷慨的俠客,輕易也不會再有比四人之間更深的宿命羈絆。
再有三日便能相見,分別這樣久,不知姜妹妹又長高了沒有,阿姊有無變化,沾沾還認得出他嗎?相見時她們會是什么樣的神態?姨母姨丈是否一切都好?
姬縉平生第一次覺得三日時間如此漫長,若非要跟隨大軍,他只愿徹夜不歇趕路,一路疾行,直到見到想見的人為止。
如此心境中,姬縉來到下榻的房外,待要將門推開,神情卻微變,警惕地收回手,側身斂息分辨。
今非昔比,他也添了許多提防心與覺察力,未曾點燈的房中隱有窸窣聲響,待又凝神分辨片刻,姬縉即斷定房內的確藏有人在。
不似刺客,刺客會一直屏息掩藏直到出手,而非持續發出窸窣動靜,這更似在翻找盜竊。
姬縉不禁有一瞬沉思反省——莫非自己命中犯黑店的程度,嚴重到就連身在官驛也不能幸免?
理智告訴姬縉,此賊敢在官驛中活動,避開眾多視線潛入他房中,必然有些手段,他該退去請兵士差役來,然而又恐自己這一去,待再折返時,房中即空空如也,賊與行囊皆不見影蹤。
微薄錢財與換洗衣衫皆不過身外物,要緊的是那卷《河渠書》。
當初姜妹妹將此書贈他,他帶去陳留,之后他被水沖走,老師為他立下衣冠冢,本欲將他珍視的此書謄抄下來燒給他,而后驚聞他死而復生,不必再燒給他,直接便捎給他,使他與此書于陽間團聚。
只怕此賊太識貨,將此珍籍一并卷走,便實非姬縉可以承受,他徘徊片刻,終在退去喊人和直接闖入之間選擇了折中之策,隔門低喝:“此乃官驛,屋內賊子速速空手自后窗退走,我可不予追——”
話音未落,門竟陡然被那膽大包天的賊從里面拉開一扇。
姬縉駭然欲逃,卻從不知世上有這樣快的身法,那從黑暗里探出的手臂飛快抓住了他,那并沒有他高的身影以奇大之力將他拽入室內,還能騰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將他拽入屋中的一瞬,利落抬腿將門合上,口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噓!”
姬縉劇烈掙扎的、連同掏出袖中短刀的動作俱是一頓。
這時,房內一盞燭燈被點亮,有人持燭出現,燭火映出一雙激動淚眼與哽咽低喚:“阿縉!”
姬縉眼睛一顫,顫聲喚一句“阿姊”,再看抓著自己手臂的人,不是膽大包天的賊人,而是日思夜想方才也在想的友人……
姬縉眼中倏忽滾出熱淚,少微忙將他手臂松開:“拽疼你了?”
姬縉搖頭,想說話,卻發出一聲嗚咽,他太歡喜也太狼狽,不禁抬袖覆面,卻被少微抬手扯下來,好叫滿眼淚的阿姊將他細看。
怕點燈后的人影被路過者留意,少微將姬縉推到屏風后,按著他在席墊上坐下。
青塢持燈跪坐,少微亦盤坐下去,姬縉仍淚流不止,再要以袖覆面,被少微眼疾手快提前按住了右側衣袖,一時扯動不得。
青塢見狀破涕為笑,姬縉也不禁笑了,少微烏亮的眼睛里亦有一點笑意閃閃、肩膀端正透出無聲歡喜。
不可掩面不給看,淚卻總歸是可以擦的,姬縉以左袖擦過淚,才勉強找回聲音問:“阿姊與姜妹妹怎會來此地?”
“大軍走得太慢,我和阿姊等不及,我便干脆帶阿姊偷偷跑來提前見你和山骨。”
姬縉剛擦干的眼睛再變得濕潤,他望著說話的少女,姜妹妹還是那個姜妹妹,在意的事總要跑著去做,在意的人會跑著來見。
原本日日倒數,只當再有三日便能相見,這三日并非十萬火急的要緊三日,但當它突然被抹除,想見的人即刻出現在眼前,仍是一種巨大驚喜,似命定計劃之外的額外賜予,此中縱無驚濤狂瀾,這一刻的心情卻也足以牢記到老死那天。
姬縉很有一種想要將阿姊與姜妹妹緊緊抱住的沖動,用以抒發此刻心情與長久思念,但到底礙于禮數與男女之別,守禮克制間,忽聞身后說話聲,姬縉這才留意到房內還有第四人在,那人問:“這糕可以被我吃嗎。”
姬縉頓時有種找尋到情感媒介的救贖之感,他轉回身一把將蹲在案邊的墨貍從側方摟抱住,一面流淚道:“能吃的!吃罷!”
墨貍遂強行抽出一只手,抓起案上糕點,維持著被姬縉流淚緊抱的姿勢,不受干擾地吃了起來。
青塢見狀也再次落淚,少微則向姬縉下令安排:“先別哭了,山骨的屋子與那位盧將軍相鄰,不好潛入說話,還需你去把他引來此處。”
“對……”姬縉勉強回神,松開墨貍,擦淚起身,快步往外去,待將門打開,又忍不住回頭看,屏風旁燈火前,靜坐的少微與青塢俱向他看來,墨貍認真吃糕,蹲在屏風上的沾沾也扭頭盯著他,像一幅幻畫。
“快去啊。”隨著少微小聲催促,畫在姬縉眼中活了過來,萬物變得真切,他點頭一笑,快步而出。
匆匆來到山骨房中,姬縉將山骨剛脫下的外衣重新替他披上,山骨疑惑:“姬大哥,到底出了何事?”
姬縉欲讓山骨體驗同款驚喜,因此不明言,只交待:“隨我去便知道了,但需記住,無論見到什么,都勿要驚聲失態。”
山骨肅然應下,他本就不是容易驚聲失態之人,更何況又經歷過戰場磨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過幾十場了,此刻又做下了心理準備,便認定無論見到什么都可以鎮定面對。
隨同姬縉前往的山骨頗具刀槍不入的威猛之氣,大有目睹天崩地裂的局面亦不改色之態,然而房門推開,局面不曾天崩地裂,真正頃刻崩裂的是他的心情。
乍然見到少微,山骨眼睛瞪大,嘴巴先張再癟,淚冒如泉涌,聲嗚若歸家犬,驀地朝少微飛奔撲跪而去。
他來勢洶洶,少微上半身后仰,一手抵住他額頭。
姬縉關好門快步跟來,雙手穿過山骨腋下,勉強將他從姜妹妹盤起的雙腿前剝開撕下拖離。
山骨態已失盡,好歹不曾驚聲,只是仰臉哽咽問:“阿姊,你特意來看我接我嗎?”
少微“嗯”一聲,一邊整理衣擺,道:“二月二祭祀將至,我要在神祠后殿閉關,特令阿姊隨同侍奉殿中香火,實則金蟬脫殼來見你們。”
因要墨貍驅車,姜負自是知曉此事,少不得又感慨一句:單是狗窩里藏不住剩饃饃還不夠,出鍋后要涼一涼的新饃饃也叫她一刻也等不得,非要即刻吃進嘴里才好。
自得知大軍凱旋,青塢與少微也在數日子,少微知大軍行路不比獨來獨往便捷迅速,但總歸忍不住心急。又因前日見天色陰沉,又怕進一步耽擱大軍趕路,一拖再拖實在熬人,干脆奔來弘農郡。
此刻見到姬縉與山骨,少微只見二人多少又高了些,姬縉端方中又添沉穩,山骨臉上棱角愈分明,精神氣態都很好,唯一不好是眼淚太多。
難以自抑的眼淚卻也化作一道晶瑩橋梁,架在分離度過的歲月河溪上,將兩岸相連,雙方不必有絲毫生疏觀望,只管歡欣奔赴執手相聚。
青塢分別遞出三方巾帕,兩方給姬縉山骨擦淚,一方給墨貍擦嘴。
少微鼻子輕嗅,疑惑問山骨:“你受新傷了?”
這是止血傷藥的氣味,而梁國之戰結束已有差不多五十日,這傷便不該是在戰場上受下的。
“山骨是為了保護我才受傷。”姬縉解釋道:“五日前,途中歇息時,遇一群扮作行腳商的人發難刺殺,那些人是淮陽鄭氏余黨,心中不忿不甘,不滿我回京領功,故向我尋仇報復。”
“阿姊,你該再早些來,定能殺個痛快。”山骨沒有后怕,只有阿姊未能參與的遺憾。
少微點頭,也略覺遺憾。
青塢則詢問:“傷在何處?可嚴重嗎?”
“在后腰,只是皮外傷!”山骨說到這里,獻寶般與少微道:“阿姊,我在軍中和他們學來一樣玄門養傷之法,很管用——”
少微很感興趣,當即用眼神催問,只聽山骨道:“給傷口取名,取大名貴名,叫它壓不住那名,它很快就嚇沒了!”
少微沉默一瞬,看向他后腰:“……你給它取了什么名?”
“武安君白起!”
少微一時無語,只覺此法無干玄門,而是邪門。
卻也忍不住悄悄記下,并胡亂地想,若來日自己再受傷,便曰女媧或盤古一試。
四人對坐竊竊私語,徹夜未睡。
墨貍吃糕太多,困倦難當,趴在案上便睡去了,沾沾率先發現,將他啄醒,趕去榻上,待墨貍將被窩暖熱,鳥兒遂鉆進去同眠。
嘮嗑一夜的山骨與姬縉次日動身時,將盧鼎狠嚇了一跳,但見昨日宴上還好端端的二人面容倦怠卻又隱隱歡欣,雙眼腫脹似爛桃而又眼底青黑,竟似遇鬼撞邪、陽氣游離之象。
盧鼎很著痕跡地考問了二人一些問題,見二人對答無異,這才勉強放心,只是仍令人折來新發的桃枝,插在二人所乘馬車上用以辟邪。
山骨原要騎馬,被盧鼎強令坐車,如此壞端端的一個人若再騎馬,萬一跌摔下來,祥瑞變兇兆,他無法向魯侯和兩個女兒三個侄女交待。
正月廿一,路邊桃枝新發,天氣已然轉暖,一整個冬日都縮藏著的沾沾終于得以暢快翱翔,沿途也陸續叼回許多新發的桃葉并幾粒青澀花苞,放到馬車里的小幾上,將這暫時的鳥窩筑壘布置。
從桃溪鄉里走出的少年人們,在晃動的桃枝及飄飛的桃葉指引下,駛入早春里。
馬車緩緩穿過長安城門時,姬縉打簾望去,面對這座繁華卻也充滿危機的京畿之地,第一次到來的他,眼中只有很少的陌生與忐忑,更多是歸屬與莫大向往。
這是長安城,也是新的桃溪鄉。
大軍歸京次日,姬縉與山骨被點名隨同將帥們一同入宮領賞。
少微偷偷摸摸歸京,正大光明出關,此日亦與百官一同跪坐于未央宮正殿中,興致勃勃地將此事參與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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