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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310章 小姨子
魚藻宮是禁苑中心的建筑群,大而廣,而內外與四周皆是寂寥。
除了數十個兼任看守的宮人在帷幕里若隱若現,別無一物。
唧唧復唧唧,有人當戶織?
似遠似近的機杼聲中,不知是不是錯覺,某個天光晦暗之地還有隱隱約約的歌聲。
那歌聲幽深飄渺,空靈高遠,夾雜著樂府韻調,是種類似唱詩班的唱法,極像那個鬧鬼學校的白雪婷的午夜歌唱。
“子為王母為虜”
“晨昏獨看舞人與鬼為伍”
“父為王女為鼠”
“終日蛇吐信臨洞笑芙蓉”
“夫為圣妻為徒”
李妙微牙齒咯咯打戰,驟然加快腳步,一頭鉆進黑暗,順著虛無清零又童真的歌聲找去:“姐姐!姐姐…………”
角落里,僅有一盞青雀燈飄搖。
李妙微緩緩頓步,一捧光明將她的視線指向簾后。
紅簾之內,廢氏一身白衣,三寸橘黃火光照在半邊臉上,那朦朧的唱詩歌聲只是不斷從她頭發覆蓋下的嘴里悠揚唱出:“父為王女為鼠”只是近距離之下,更清晰了。
身前織機不住抽動,發出慢慢地清脆:“噠,噠………”
像是和弦伴奏。
廢氏入住魚藻宮后便沒被任何人找麻煩了,像被世界遺忘在了這座鬼宅孤島。只有這臺老舊織機,勉強像朋友一樣陪伴著她,回應著她。
“咔,咔,咔………”織機漸漸閉上了嘴巴。
耷拉在臉上的黑發微微一動。青雀燈跳躍,在一瞬間的光影閃爍里,李妙微看到頭抬了起來,從黑暗黑發里散出一張熟悉而雪白的臉。
李妙微撲倒上去:“姐姐!”
一把將蓬頭垢面的朱邪吾思摟在懷里:“你怎么這樣了?”
她嘴里念叨著些不甚清的字詞,不曾在意妹妹來了,只是任李妙微將自己抱入懷,頭在臂彎里后仰,一副沉默的探戈姿態。
圣帝給了照舊的待遇,廢氏不是淑妃、韋懿那類非常愛打扮、尤重外表的女人,但基本妝容還是有,可現在她不修邊幅,儼然傀儡。
李妙微感覺到對方不同尋常的平靜,輕輕晃動著軀體:“阿姐,你看看我!我是二妹啊,我來了我來了……………你說句話呢!連我也不理了么。一時淪落,何至于此…………”
“走!走開!”廢氏瞇了李妙微一眼,掙扎著叫嚷:“滾!”
李妙微被推開,忙又撲回來,將她抱得更緊,努力平復情緒,但還是雨霖鈴:“你冷靜點,冷靜點…………是誰把你關在這黑暗里的?那織機,又是誰給你的?”李妙微逮住廢氏肩膀,迫使對方將心神集中在自己臉上,厲聲道。
廢氏蜷縮在李妙微懷里,只是含糊不清地低低呢喃。
“她是瘋了還是怎?”李妙微將目光投向一角。那陰暗里站著一個妖艷女官,身子隱在光影,妝容晦暗不明,紅紅綠綠。
“誰知道?”女官攤了攤手。
“是誰把她禁足在此的?”
“沒人禁足,是她自己不出去。”
“呵呵,一幫婊子。”李妙微剜了眼女官,又打量了一圈四下的綽綽人影:“她不出去,你們就不會主動開解?”
女官歪了歪頭:“我又不是她長御,憑什么?我的任務只是保證她的物質如故,保證她的性命,心情好壞,關我鳥事?”
“織機誰給的?”
女官摶手跪坐下來,在幕后拿著一柄小鏡,雙手沾滿了鮮血似的紅粉,一點一點往嘴唇上涂:“遷宮當天淑妃來看過她,下午就送來了,許是找淑妃要的吧。”
李妙微緊咬著牙,喉嚨里怨毒地蹦出幾個字:“何虞卿,這個毒婦!”
絕對的膽小必然伴隨絕對的膽大。
原來是淑妃怕夜長夢多,順水推舟答應了廢氏的織機之求。
朱邪吾思這種心性純潔的自然之女,一旦遭受巨大打擊,熱情不再后極易抑郁。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織布,或許要不了一年就自殺或郁郁而亡了。
淑妃把握了廢氏這一性格,便生出催化殺人的心思。加速廢氏死了最好,既不會落人口實,誰也無可指摘,反而會樹起她好心滿足愿望,幫姐妹的仁義賢惠形象。
即使有人懷疑是在遞刀,但她一向善于裝可憐,示人以弱,總是一副純潔無害的樣子。
到時演演戲,她也有把握騙過去。
不成也無所謂。
驅使她生出蛇蝎心腸的原因也簡單。
歷朝歷代,不能嗣位的長子,幾個有好下場?圣帝子嗣如許多,又對李政陽、李彘、李曲說、李寤式一票王都表現出了一定興趣,最近更是引梁王同席聽政,顯示出栽培的意思。
一旦讓某王根深蒂固,她母子哪里還有立足之地?
這種壓力如影隨形,讓淑妃日夜心神不寧,思想漸漸傾向弄死一個算一個。圣帝給吳王壓力給她壓力在前,也就莫怪她生歹念在后。這宮廷之爭,內庭殺氣,是圣帝自己選賢的結果。
家國大義什么的,時代惡喪,非能君不能保社稷什么的,她是女人,管不了那多。怎么做可以好好的活下去,她就怎么干。哪怕有一天,是為此囚禁圣帝,殺了圣帝,在把握非常高的情況下,她也可以毫無心理負擔的一試。
不過,李妙微只是本著最大惡意揣測何虞卿,并不知道其真實心理。
“你們先出去。”李妙微冷著臉對女官說道。
女官放下梳妝鏡:“你無權命令我。趕緊姐妹情深吧,等圣帝到了,說不定你就得離場了,珍惜時間。”
“哼。”李妙微不再多言,拍著廢氏的背,溫言軟語不住安慰。
魚藻宮,明光院。
圣帝坐在日光里的草地上:“李克用派你來的?”
郭崇韜站在十步外,神情略有局促:“是的,請修事君之禮。先前所為,乃是為奸賊蠱惑蒙騙,大王已將一應人等或貶或誅。未被處理的,也死在了關蒲諸戰,受到了該有的懲罰,請網開一面。”
圣帝端著茶碗,木然地直視著郭崇韜:“對峙幾個月不走,現在出事了,就想起我了,認我是天子了。我到底做了什么,讓李克用如此負我?”
“沒有,沒有!”郭崇韜慌忙解釋:“圣主未嘗有負,而是大王以輔政自居,又有些墨守成規,以為有勸諫朝政的——”
“夠了!”圣帝不耐煩的打斷:“套話就收了。我明白告訴你,李克用不死,一切免談。”
說完就要走人。
“陛下!”郭崇韜急了,跪地大叫:“大王知錯了!不該趁虛背叛造反,陰蓄顛覆!看在兩次靖難戰爭的功勞,看在賢妃的夫妻情分上,饒了他這回吧!”
“我們已非君臣,不要張口就是陛下。”圣帝望著匍匐在地上的郭崇韜,淡淡道:“你是使者,使命未達,難以交差,那我就把話給你講明白。”
“李克用的功勞,先君與我已經用四鎮節度使、隴西王、舅父、假三師、真三公回報了他。
如今圣唐正是最動蕩的時候,國家困難重重,士族家眷往往餓死,我一頓飯,也就百姓家的水平。可他每每要這借那,朝廷都是咬牙拼湊。我李家,朝廷,對他,已經仁至義盡。”
“我們不欠你們什么,你也別再拿什么功勞說事。”
“方才你說,為朱大郎應摒棄前嫌,和衷共濟,這沒問題。但我也說,李克用先砸碗掀桌不想我好,我也沒理由再利他。以德報怨,也非君子。殺了他,才有修好的可能。”
“郭崇韜,你說對不對?”
“我只要他的腦袋,算不算寬容到了極處?”
“我知道他看不破生死。我現在是拿他沒轍,但等到他死了,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容忍他的子女宗族、黨羽親信到幾時。要我說,他就此自殺才好,否則被我進入北京,被下克上,那才是悔恨無及的大禍。”
郭崇韜面露惶然,連忙泣聲道:“陛下……”
圣帝抬手止住他:“你說賢妃的情分,李克用都不在乎他這女兒的好歹,賢妃又憑什么為他的死活來跟我說情分,我又為什么看?”
“賢妃的夫妻情分,我看不了。”
“還有,你不要覺得幾百萬貫錢、幾個州縣就可以擺平此事。我所求者,只有李克用的狗頭。我要的不是談判桌上的割地賠款的服軟,而是殺首臣服,懂嗎?”
說罷,就擺擺手。
見圣帝話說得這么絕,郭崇韜冷汗直流,百般告饒,圣帝卻無動于衷。
先來軟的不行,郭崇韜不禁涌起一股使之死事的勇氣:“若陛下一意孤行,定要斷了大家活路,最終也只有兩敗俱傷,損人損己。莊帝的教訓,寧不鑒?”
“莊帝不是你們打敗的,是他的愚蠢葬送了他。”圣帝搖了搖頭:“朕不是你們承認擁立的天子,是朕自己打出來的,坐穩的。換句話說,你們認誰是天子,于我利不加增,害不加少,我也不在乎,總有你們跪下喊萬歲的那天。”
郭崇韜神色冷淡:“那就謹愿陛下和趙魏一直這么好運道。”
“威脅我就范的這些權術伎倆都是小道。”圣帝站起來:“河東十來年的發展證明了李克用和你們不懂治藩,這兩年你們又證明了自己不懂人心,不懂地緣政治。”
“你說我幸運,不錯,你不知道我有撞了多大的運才當上了這個圣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幸運才活到今天。”圣帝鷹回首,側身看著郭崇韜:“李克用和你們也很幸運,你們的運氣到頭了。”
“趙魏二藩是我的鷹犬,你可以動一下試試。”圣帝邁步離開:“朱大郎?隨你勾結。早晚有一天,我會把李克用朱大郎送到祭天大典上,送進太廟,和朱溫宋文通在一個臺子上當貢品。”
圣帝遠去。
郭崇韜瞪著眼睛,運了半天氣,想拉扯些什么,終是沒再知聲。低頭杵在那,就像被主人一通收拾的狗,夾著尾巴,蜷縮在旮旯里沒有半點聲息。
安陽君宋雅站在院門口伸手請人:“你還想待多久?”
郭崇韜深呼吸幾口,管理了一下面部表情和情緒,踉蹌而出。
“哐!”的一聲,宋雅關上院門。
小跑著追上圣帝,輕輕道:“圣君,走了。”
宋雅教看著圣帝的側臉,只覺得威權越來越深了。平時還是笑瞇瞇的,卻更讓人畏懼忌憚,喘息困難。
圣帝頭也不回:“吾思最近如何?”
宋雅老實道:“不太正常。有時對著空氣說話,有時半夜唱歌,多數時候不言不語………”
“她………我既然交給你,最好不要這樣次次都等我主動問,我精力也有限。”
宋雅點頭:“臣謹記,以后她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臣每天匯報。”
“還有,別讓妃嬪單獨和她見面。”圣帝說道:“如今制度已改,她們的面子你不必管,得罪了就得罪了。另,抽個時間,你給她們帶句話。我沒那么多功夫為她的情緒買單………”
“當然,你不要說是我說的。”
宋雅抿了抿紅唇,認真道:“臣理會得,妃嬪應該擺正自己的位置。”
上層與下層的男女關系區別很大。一般只有普羅男人會想著討好女人,取悅女人,因為可選擇對象有限,抗風險能力差。而上層,男人的精力是拿來做事業的,還要不時花精力去哄著這個的小脾氣,那個的敏感,這怎么可以?圣君找女人,娶妻妾,不是找來消耗自己的。
這些話,也該說說了,免得女人們拎不清,恃寵而驕。
宋雅這樣想著,在心里組織著談話措辭。
很快,一行人到了魚藻宮深處。
圣帝朝高處殿闕望去。
那里黑黑沉沉的,渺無人聲。朱邪吾思,就居停在里頭。這個簡單熱情,不過應屆大學生年齡的女人,因為自己的出現,此生命運,又將如何?
圣帝有種斜陽草樹尋常巷陌的感覺。
“李妙微與廢氏正在殿內。”魚藻宮管理員,那個妖艷女官臉上掛著笑,在前面引路:“窗戶都封死了,防止她想不開。現在整天就是織布,唱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說完,便與宋雅在門邊止步。
圣帝緩緩而行,走到了前妻左近。
廢氏一襲白衣,已是物是人非。
幾片紗絮飄飄蕩蕩,如雪靠落在她頭發上。
聽見腳步,朱邪吾思心有靈犀的找尋著,看見圣帝站在不遠處,忽然笑了,這陰暗的屋子仿佛有了色彩:“你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她起身走過來。
圣帝向后退了兩步。
“你不要我了嗎?”朱邪吾思頓步,眼神懵懂,遲疑道。
圣帝沒理她,只是看著李妙微:“郭崇韜打發走了,沒談攏。你,也可以走了。或者和亞子下來。”
“李克用賊心不死,北京局勢只會日益詭譎。你倆回去,萬一事有不虞,也是搭命。不如在長安做客。等風波結束了,你隨時可以走。也陪陪你姐姐,再這么下去,她遲早得瘋死。”
李妙微靜靜還了一禮,笑道:“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姐夫,一別數年,你瘦了。”
“我與爾姊早已脫離婚姻,當不起姐夫二字。”圣帝不卑不亢,眉目平靜:“如不愿留下,這便走吧。忘了自己的身份,莫操心獨眼龍的事,好好活下去就好…………”
李妙微卻笑了:“…………某姨為什么不留下?”
她雙手搭在肩膀上,抓住衣服,一邊緩緩向外向下滑拉,一邊款款走向圣帝:“我們不必相愛,我也不用成為你的唯一。”
“今夜我只想成為陪在你身邊的眾多女人之一。”
“你知道如何激發我最好的一面。”
“我沒有揚名立萬的能力。以我的一生為籌碼,交換一些。”
“讓我墮入深淵,壓抑天性。”
“你雙手掐住我的脖子,慢慢用力,我驚聲尖叫。
“給我那種嚴苛粗魯的愛,對我步步緊逼,讓我喘不過氣,直到我昏過去。”
圣帝伸掌擋住他:“穿上衣服,出去罷…………”
圣帝背過身:“我不妨對你也說一次。我所作所為,都是圣唐優先。絕不是因為誰委身于我,將自己當成嫁妝,就可以讓我怎么行事。”
一字一句摔落在此,好像能濺起冰碴子,讓忍住全部羞澀的李妙微在背后茫然無措,表情凄然。
“論名分,你我現在互為仇敵。你獻身行事,是看低了我,看高了你自己。是去是留,你自己決定罷!我不會殺你們,但他年打到北京,或是軍亂又怎樣,我卻不會手下留情,為你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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