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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265章 奉先
圣人在美原停留了兩天。
十一月二十,他向東轉入左馮翊的奉先縣。
霖雨已經停了五日,但余威仍在發力。
道路基本癱瘓,滿地枯腐和淤泥,不時還能看見泥石流蠕動。
“喀嚓喀嚓………”馬車艱難前行,座下馬轂不斷傳來碎石聲和面杖軋肉的迸濺聲,探頭看,是路上鋪陳著一望無盡的星星點點的白骨和顏色紅黑深淺不一、混著糊漿黏液的爛肉肢體。
耳邊的咔嚓聲和令人渾身不適的軋肉聲就是輪轂碾過這些骨肉的動靜。
原野上也是人畜橫陳。
冒著寒風外出覓食的鴉群踩在尸體上踱步撲騰,偶爾抬頭盯著這一行不速之客。
至于那些尸體,臉和頭皮已經被隆冬凍僵和蟲鳥啄爛了。
頭發、衣裳被凜風吹遍大地,在夕陽下形成一陣又一陣黑色的風。就掀簾的這么一會功夫,車里就被吹進了很多黑色的毛發和碎渣,吹得宇文柔、高明月臉上、身上和座位上、水碗里、香爐蓋上到處都是。
有的頭發還能辨認出亡者生前的發型、性別。
視線更遠的一些田埂上,稀稀拉拉的形如僵尸的士民杵著木棍搖搖晃晃的走著。大白天的,還有全副武裝的大量軍隊過境,野狼、喪家犬、老虎、鳥群也不避人,在天上,從地下,成群結隊跟在這些災民和車駕隊伍后面游蕩著,窺伺著。
黑風一吹,就能撂倒幾個災民。一旦倒下,立刻就有一群畜生撲上來,把人一路撕扯走。
人類活動減弱,動物就會進入人類活動區,所以天災、兵亂往往伴發狼災、虎患。
宇文柔在圣人和自己身上扒拉了幾下,指尖捻出幾股黑毛丟出窗外后,趕緊關窗制止:“快放下!”
圣人默然無語。
“別多想,這很正常。”宇文柔拉著他的手安慰道。
圣人聳聳肩:“我還撐得住。”
遠遠望見奉先城后,圣人跳下馬車,登上一個丘陵眺望。
奉先人以黨項、回鶻等胡種和關東流氓移民為主。
華夏群眾對災難高度敏感,十月中旬的時候,見雨還沒有停的趨勢,奉先有經驗的男女第一反應也是跑。苗頭發生后,奉先令立即出面,勸大伙不要跑,承諾朝廷一定會救災。百姓見狀,嘩啦啦跪倒一片:“多謝好心,但即使每家都能領到餅麥,又能吃到幾時?”
趁現在還有體力,還沒染上瘟疫,能跑趕緊跑,去了安定的地方說不定還能撿條命,留下來就真的懸了。好吧,其實就算跑,活命概率也不大,但比起留在原地等待重建、荒年歲等未知命運的審判,活命概率高一點。
走西口,闖關東,下南洋,逃河南,填四川………主打一個撞運氣,成了保命、發家,不成死在哪算哪,這就是華人的亂世生存之道。
說完大家以頭搶地,哭聲一片,奉先令也捶胸頓足。但哭也沒用,到這會,士民死的死逃的逃,奉天城已然十室九空。
奉先令的尸首被軍士抬到了他面前。其因無力阻止治民逃亡,早已自殺。
奉先尉及其他官吏不知所蹤。
主持大局的是幾十個前同州籍衙兵,但聽說他來視察,嚇得兩腿發軟,攜家人逃之夭夭藏進了山里。
不過沒跑也多大區別。
秩序蕩然無存,人相食有半月了。
大概一個月前,一些破產農民開始抱團砸大宅門。可災情如斯,地主家也沒余糧,而且有糧也不能做慈善啊。砸門無效后,災民就把死人腦袋砍下來,不給糧,就飛尸。
不過隨著災情惡化,這種行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城里人連哭都不敢哭,因為出現了搶尸充饑的現象。只要你家里有哭聲,別人就認為這家死了人,就會來搶人。不論白天黑夜,還都有敲悶棍的事。把人打暈了,圍殺了,就開煮。因此,隨后也沒人再敢出門。
有在路邊賣“歲娃鍋”的。
還有幾十個男女攻入一戶人家搶劫,結果剛翻下圍墻就是幾個趔趄。低頭一看,腳下一層螞蟻和黏液,院子里還有幾座墳包。這是因為地主全家都餓的餓死病的病死了,但不敢聲張,于是先死的被埋在家里,后死的尸體躺在床上,尸水流到床下,最后滿門人畜一起爛在家里。
驚奇?建中大饑那會,長安城內的五姓家都大面積餓死過人,皇宮存糧不過數日。武夫們只能吃麥飯、咸菜。地主餓死,那都是司空見慣了。
總之,各種各樣的人性拷問。
當然,這些事的主要責任不在暴民。長期的戰爭使得民間無積蓄,一遇到事,百姓非常容易破產。在求生的驅使下,即使是老好人,也難免盡顯獸性。
在丘陵上駐足了一會,視線內開始出現或數十人一堆、或數百人一群的災民,朝著李皇帝的旗幟中心靠攏,但彼此卻不懷好意的互相看著。丘陵周圍或站或坐或走的武夫無疑具有極大的威懾力。蕭秀、張乘法分出數十隊衛士下陂拔刀監視,防止他們繼續自相殘害。
這些災民抵達后,奉先土著、熟黨項和因為李仁美而內遷編戶的回鶻人自發走到了丘陵西邊,也就是圣人背后的方向,跟他哭哭啼啼。那些關東移民跟他親熱不起來,看到軍隊,遠遠就停下腳步,用期待、悲戚、可憐、疑惑的神色眼巴巴的看著周圍軍兵官吏和李某。
圣人也看著他們,宇文柔、高明月拎了個馬扎一左一右在他身邊坐下,三口子一起俯瞰而下,一句話不說。
“吃飽了就從賊造反,活不下去就來關中逃難。在朱溫、黃巢治下活不下去就跑,在朝廷治下活不下去就來看著圣人。現在知道誰把爾輩當個人了?”鄭延昌在山下背著手走來走去,垮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老臉,數落著災民:“今日之事,如何?”
“災后朝廷不體恤,你們怎么活?”
“安史以來,幾個大帥賑過災?幾個大帥在乎過爾輩的韭菜頭?”
災民們聽了,訥訥無言。
有人心生感激。
有些忘不了朱溫的,暗暗愧疚。
臉厚的,無恥之人,態度則很是隨便,罵就罵吧,反正也少不了一塊肉。
“以后有點良心。在關中再敢作亂,莫說下次遇到事救濟爾輩,不殺光你們就是朝廷無能。”
訓完話,鄭延昌揮揮手,讓官吏組織發糧,轉身朝著丘頂揚長而去。
李某人看了這些百姓很久。
這幫人,心還是沒收。求人救命,連聲大圣都不肯叫。不過也無所屌謂,鄙人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和手段對你們執行金式洗腦教育。
城內沒跑沒死的人在確認外面的軍隊是圣人帶領、是來救災的之后,也扶老攜幼陸陸續續出了城,并推舉了十幾個地主、士人代表謁見。
為首是個叫鄧衷的老逼登:“陛下。”
“奉先城還剩多少人?”
“不足萬人。”
“其他人逃了多少,死傷多少?”
“死傷,城加上各鄉里,估計至少萬余,逃荒者不詳。不過,霖雨既息,朝廷又在大力賑災,等收到消息了,多數會陸續返鄉。”鄧衷答道。
圣人嗯了一聲,又問道:“房子毀了幾何。”
“被水淹被泥石摧毀的村莊只是少數,故而不多。”
聽到這,圣人道:“糧食的問題,我帶的是救急的干糧,并不多,只能管幾天。但不用擔心,渭橋倉、長安儲糧甚足,只是災疫尚熾,道路泥濘,人手也不充足,一時運不來。等收拾一番,過三五日便會大量向關輔各郡縣輸糧。你暫代奉先令,主持災后事務,把我的意思給百姓描述清楚,讓他們不要流竄。先就這樣。”
說完,圣人捂著臉發了一會呆。
可以預見,救災支出會很大,可能影響明年無法打大仗。再想想官吏、戶口、財貨種種損失,真是心里都在滴血。不過等積水匯入黃河,朱大郎、魏博、淄青的日子絕對也不會好過。
朱大郎一定也正在破大防。
畢竟發生地不是中原,而是因為黃河遭了池魚之殃。
是的,圣人現在也只能這么安慰自己了。我舍得下血本邀買人心,你朱大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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