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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261章 人間(一)
有些地方峰巒如聚,山崖上還有洞穴,飛棺,小廟,棧道。有些凹陷云霧沸騰,巨藤懸空,猿猴偷窺,仙鶴遨游。有些地方急流白翻,瀑布震耳欲聾,沖出堆堆人骨。
參天古木拔起而起,遮蔽成林。羊腸小道,蜿蜒崎嶇。瓢潑大雨下,一行人牽著坐騎,跋涉在黑暗的山道上,汗珠雨水濕透了衣裳,陰森的環境和山鬼吹得后背發涼。
“唏律律!”坐騎人立而起。
“呀!”丁麗指著某處尖叫:“又有虎!”
順著土岡子找去,果然看見兩只猛虎,像貓烤火一樣蹲在那,把他們一行看著。頓時一片倉啷,密密麻麻的人暴喝著摘下兵甲。有人飛快蒙上馬眼睛,互相叫罵著聚成一團。
“嗖!”一支鐵鉤,從隊伍最前頭一人手中強勁飛出。
猛虎矯健閃避,甩著尾巴在土岡上盯著那人一走一頓幾個回頭后,沒入莽荒。那人黝黑魁梧,精神抖擻,眉宇露著一股流氓匪氣、兇惡和儒雅。他放下弓,拍了拍斗笠蓑衣,回頭張望家人:“好生看路,下了這道嶺就好走了。”
“我怕。”丁麗提著裙子,招手喊道:“我和阿父一起走。”
“你怕個球。”丁會痛罵一聲:“回去。”
“老賊。”丁麗低聲嘟囔:“壽春不待,安穩日子不過,千里迢迢走這鳥路,說起來倒是長臉…………不過一個草頭將,充什么忠臣…………”
丁會回頭一瞪:“你再罵!”
丁麗捻了根小魚干喂進嘴里,一邊嚼一邊哭喪著臉,泫然欲泣:“我的銀魚、白蝦、青梨……”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好啦好啦。”四郎丁平把姐姐拉回身邊。
丁麗也懶得廢話,幾條小魚干下肚,脾氣漸漸收斂,轉而專注起來:“阿弟,何時到藍田?那里晴天真能看到玉生煙?”
丁平一愣:“應該吧?”
“也就是說,可能是假的?”丁麗失望道:“我還以為真有神奇景象。”
丁會嗤笑一聲,傷口撒鹽,擊碎女兒幻想:“這就叫以訛傳訛。”
倒也談不上以訛傳訛。
對于關中這個王霸之資,李皇帝前世多次考察。漢中、寶雞、榆林、神木、西安、延安,主要城市都游歷了一遍。去藍田的時候是冬季,記得那天陽光強烈,放眼望去,晴空藍兮之下,個人確實有裊裊如煙、朦朧模糊的迷離既視感,仿佛空氣中流動著煙霧,氣暈。求證土著,都沒意識,同行者則解釋為折射。不清楚到底是心理作用還是自然現象。但別的地方,晴天視線和拍照大多清晰,并無那種光暈盈混的感覺。
因此,丁麗倒也不必這么早就失望。
到了朝廷,李哥哥帶你好好玩玩。
天色將晚的時候,一行人終于走在了大路上。
丁麗騎在馬上一顛一簸,欣賞著兩岸連綿巍峨的霧中山脈,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雖說失去了銀魚、酥梨、白蝦、蜆鳭蒿三味………但這般瑰麗山河也是江南難見的。不知關中又有什么好吃的。正尋思著,丁麗馬鞭一指,驚嘆道:“咦嘿,那里有座普通院!”
看見普通院升起的炊煙,丁麗肚子咕咕叫了。他們帶了干糧,但粗餅炒米這些只能不餓死人,現在她只想著吃上一碗熱乎的羊雜湯、湯餅,暖暖月事中的虛弱身子。
這座普通院也許沒有羊雜湯,但熱湯餅肯定是有的。一想到熱湯餅,丁麗便下意識咽了咽喉嚨,渾身燥熱。
“駕!”丁麗有力的大腿一夾馬腹,胯下畜生便朝莊園踏去。
“阿麗!”文氏在后面大叫:“慢些,慢些。”
“這孽子就不能淑女些!”丁會罵了一聲,仰天凄厲哀嚎:“這是天要辱我啊!”
叫完催馬跟上。
到了莊園,丁會踢鐙翻下馬,讓其他人在外等著,自己和丁麗你推我搡爭著推門擠入莊園。
這是一座伽藍普通院。紅墻瓦頂,鐘聲回蕩。
丁麗甫一入內,就聞到了飯菜的味道,深深一嗅。真香!怎么還有羊膻味?這幫禿驢,酒肉和尚啊!不過,關我什么事呢,正好有得羊雜湯吃。鵝鵝鵝……丁麗一邊往里走,一邊左顧右盼:“有人嗎?住持?”
沒人回復她。柏樹森森,四下冷清寂靜,只有陣陣松濤,瀟瀟雨聲和晚鐘。
“咦這普通院還真古怪。”丁麗嘀咕著。
莊園很大,目光翻過中間大殿,還能看見后方有許多建筑,但在庭院里和庭中香爐轉了一圈,丁麗卻沒連人毛都沒看見一根,反倒發現廊下有不少兵甲,不由得警惕心大作。
普通院怎么會有這么多殺器?
愕然想起始終縈繞在鼻腔的羊膻味,難道我進了一家邪寺?
一想到那些騙人殺的傳說,丁麗便不寒而栗。眉頭一皺,退至丁會身后。
“這就慫了?”丁會冷笑連連,嘲諷道。
“誰慫了?”
丁會也不說話,一個箭步退至女兒身后。
“老賊。”丁麗又退。丁會又準備退,被丁麗一把逮住,狂噴道:“你還要不要臉!且不說我是你閨女,讓我一個女的保護你一個武夫?”
“有何不可?”丁會摳了摳鼻孔:“為老子而死,正合孝道嘛。”
丁麗笑瞇瞇的:“天地君親師,你為圣人做安安餓殍也正合臣道嘛,何故從巢造反?”
“不造反,不打出名氣,圣人連有我這么號人都不知道,談何入朝報國?”丁會一臉凄然與無奈:“我正是出于忠誠,才舍棄名節與本分吶,這大概就是舍生而取義吧。”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丁麗陰沉著臉,觀察著普通院:“這莊園……你怎么看?”
“怪哉!”
丁麗心中更沉,丁會的反應無疑印證了她的想法,那么……
“何去何從?”
“立刻糾集大軍討伐之!”
“哈?你病得不輕啊,這個癥狀持續多久了?”
“嗐。”丁會一把揪住她的肩膀,轉過身:“走吧,附近找個荒宅破廟過夜。”
“我的熱湯啊!”丁麗雙手捂臉,痛苦嗚咽:“嗚嗚嗚…………正當月潮,身子虛呀。”
“閉嘴吧,幾天不吃死不了人。”
結果父女倆剛走出幾步,就聽到身后大殿有人喊:“客從何來?”
丁麗心中不由得咯噔。
既然有人,方才為何不吱聲?
丁會已轉過身,隔空對答:“淮南來,長安去。”
只聽大殿轟然傳出一個無比渾厚而穿透力十足的蒼老聲音:“阿彌陀佛。”
殿門霍然洞開,一個寬面大耳、蒼髯長須的老和尚杵著錫杖,在一眾僧侶的擁簇下悄然走出,豎掌念號:“老道悟真寺上津路青泥嶺普通院接待,坐忘道。”
“禪師。”丁會很有禮貌的雙手合十,問道:“是藍田悟真寺?”
坐忘道頷首。
“禪師是哪位賢者門人?”
“悟空。”
悟空,中唐高僧。
丁會戒備稍松。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仙凡不妨,快請快請。”坐忘道含笑:“緣主這是入關避難?”
僧侶在東廊下放好蒲團和案幾,傳上食物。
坐忘道在對面坐下。
丁會解下鋼刀往案上一拍,震得茶水灑的到處都是,理了理衣服跪下,歉意地笑道:“手勁有點大。避難么…………是,也不是。禪師與我萍水相逢,何來緣主一說?”
坐忘道大笑:“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我作如是說。遇見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我的緣。卻說關中正值大水大疫,緣主去了,豈非不智。”
“大疫?”
坐忘道點點頭:“霖雨兩月不停,致八水泛濫井溢,壞城垣民宅無數,人畜死傷慘重。從其他緣主那聽聞,連皇宮都積水數尺,有寺人被淹死。大疫緊隨其后,殺人數萬,天子也染病了。”
尊嘟假嘟?丁會如遭雷擊:“可得死乎?”
“不知。”
“天氣如何這么詭異?”
“業債。緣主一路而來,豈不見金商州縣千村萬落生荊杞。自收金商陜洛,軍吏焚城破門,盡遷其民。敢有不從者,皆殺之。運氣好被安置在京西北。倒霉被分去涼州、鄯城………那就聽天由命了。男女被驅不異狗與雞。上津路,潼關路,新鋪多少白骨。”
“其實也好。”卻聽丁會幽幽笑道:“長痛不如短痛。”
“有意思。”坐忘道捋著胡須:“還入關么?”
“沒得選嘛。”丁會戚戚然:“總要不停換過活。”
“換過活?”坐忘道端起茶盞,抬眉道:“緣主神氣飽滿,之前的活法哪里不好?”
“也沒哪里不好……”丁會嘴角抽搐:“只是像條狗,像個瘋子死人罷了。”
“看緣主裝束、心性、氣質,是武士吧。”坐忘道打量著丁會,不咸不淡道:“還是個職位不低的武夫。也有這多煩惱?”
“我,我……”丁會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聳聳肩,嘿嘿一笑:“其實我是個哭喪人,哈哈,沒想到吧?武夫嘛,也算。”
“哦?”
丁會輕叩著手指,繼而“噌”一聲。寒光閃爍,毫無征兆地,鋼刀單手從右邊出鞘,從坐忘道面前一劃而過。一剎那,“噌!”看也不看,刀又橫著插了回去。
站在背后的丁麗目不暇接,電光火石間只看見兩個殘影一閃而過,父親和坐忘道中間的案上空中就已多了一縷飄舞的胡須。
丁會閉上眼,嘆道:“也就手殺了2784個人,勉強當了個偽梁義成軍留后,談何職位不低。”
丁麗只覺一陣毛骨悚然,然后安全感爆棚。
半晌,老和尚慈眉善目:“老道殺了3009個。”
丁麗傻眼了,懷疑自己聽錯了。
老和尚放下茶盞:“老道俗名李彥佐。宗室子弟,長慶初為中郎將。累除滄、鄆、徐、靈、鄜五鎮節度使。后來厭倦了殺戮,遂拋妻棄子蒸發人間,遁入空門。一晃五十年了。我那重孫李敖在河南為將,卻不知他老祖還活著,在這個地方。”
“禪師與元和年間在洛陽作亂的史思明舊部圓靜頗為相似啊。”丁會也大感意外,這可是和韓弘、田季安、王智興、石雄、李晟同過時代的活化石:“只是圓靜煞氣難銷,禪師放下了。”
丁麗已經無語。
丁會取出幾吊錢扔在案上:“在李大帥這住一晚。”
坐忘道咧嘴笑:“普通院就是為世人服務的,要什么錢?我只要你入了關,到悟真寺上一柱香。”
“好說,好說。”丁會忙不迭點頭:“可惜禪師是出家人,不然舍利歸真了,我還來免費給李大帥送一程。”說完端起案上粥菜咕嚕嚕喝光,將空碗一推:“再來一碗!”
“阿麗?去請你娘他們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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