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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204章 龐師古
干戈寥落四周星。
晨霧濃濃,十余萬只馬蹄在濟水原上踐踏,犁出條條深槽。成片的野草灌木叢被連根倒翻。蕩出的一個個爛泥潭堆滿了粉嘟嘟的臉皮碎肉和黏液。烏黑的頭發夾著手指頭,水草般亂地纏在馬足上。
氤氳水霧之中,全是衣冠不整的人馬,前后擁堵。更多的則干脆脫離,往曠野中狂奔。哭腔尖叫一浪蓋一浪,戰敗的汴軍正大舉撤離。但騎軍會戰失利,又無步兵掩護,撤離談何容易。
沒人殿后。誰跑得慢誰殿后。
傷員跟得上就跟,跟不上的聽天由命。
沒人搭理被包圍的上級。大難臨頭各自飛,要死你就死。
“噠噠噠……”霧中鬼影重重,冷箭亂竄。
有人翻身下馬,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苦苦哀求受降,回應他的是迎面一挑:“反虜!”
有人捂著噴血斷臂,跌跌撞撞地朝敵騎沖去,要拉個墊背的。一馬闖過,倒飛而出,重重砸在泥漿里。
伴隨著武熊的猖狂大笑,數千騎包抄迂回,趕羊似地把一群敗兵往濟水驅趕。
“噗通噗通……”就跟餃子下鍋一樣。密密麻麻的頭顱在波濤中掙扎沉浮,濁浪一個輕飄飄的反旋洶涌,互相撕扯的潰兵立刻沒了聲息。等待他們的命運是被匯入黃河,舳艫而下,直達東海。運氣好的話,能在鄭州、滑州南岸的淺灘緩流被打撈起來,搬尸故里。
“噠噠噠……”謝彥章全身血紅,鉆出大霧。
隨即,密密麻麻的李軍沖破大霧。馬鞭狠甩,瘋狂追殺。
又一撥亂箭從背后撲至,十幾騎直接被當場掀翻。
“在這里!”李軍開始在左右兩邊出現,一邊與殘兵交戰,一邊指著謝彥章大喊大叫,圍追堵截。”
數十具騎爭先恐后地朝謝彥章圍殺上來。
謝彥章轉身揮槊,迎上一人。
對方顯然是個老手,長戟對準大腿二話不說就連刺。謝彥章不閃躲,飛快一把逮住刺來的戟身夾在腋下,低頭一看,卻是嘴牙猙獰,厲聲大喊:“戟,使戟,你是趙人!成德將門嗎!”
“是又如何!”南宮道愿橫眉冷對,一把拽回。
謝彥章氣力將竭,拔不過,向上松手,轉身拼命催馬之際開口道:“你是王镕家族的子弟么?我知道常山王氏與皇室通婚,幾代人流著李氏女的血。但——”
南宮道愿拔劍連砍:“某是冀州南宮氏,前衙內白云都頭,南宮道愿。”
果然!連成德都有大將入朝了!謝彥章仰天長嘆,不過還是繼續開口道:“原來是南宮將軍。將軍相貌俊美,武藝過人,令人好生艷羨。但入朝受制,殊為不智。看人臉色,哪比得上自己做主?且李逆志在削藩,潼關以西已無節度使。將軍就是立下汾陽之功又能如何?不如就此倒戈隨我入汴。二圣禮賢下士,求才若渴,必以帥位公侯相待,使土地富貴傳付子孫。”
話沒說完,南宮道愿就不屑打斷道:“成德持節累代,惟知李氏之恩威而不知有他,人人欲死大義,眾推忠孝為諸侯之首。況我南宮百世流芳,神女位尊昭陽,皇親國戚,豈惑于區區獨善之利。二圣?朱溫、張惠這對黔首蕩婦算哪門子二圣?田舍一翁,營之敝履。哼,你又是個什么東西,甕中之鱉,也敢策反大將。某正要擒你,獻首獨柳,暴尸狗脊,以正風化!”
“莫要與賊啰嗦,斬了他!”一桿長矛從劉仙緣手中擲出,精準擊中謝彥章頭部。兜鍪掉落在地,心臟砰砰直跳兩眼冒金星的謝彥章再也維持不住平衡,從馬背上墜落。
“殺!”見有便宜可占,第一時間便有十幾根馬槊刺下。謝彥章的隨從張牙舞爪,用橫刀亂砍,用槍掃,驅馬撞,拿身體掩護,哭腔大喊“快走!”
被打落的兜鍪掉在一邊,披頭散發的謝彥章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他的眼神里終于暴露出迷茫、驚慌。大軍潰敗,各自逃亡,自己身陷重圍,要怎樣才能回到汴梁?軍事無常,原來死是這么容易啊。
“噗!”鮮血噴濺,隨從或一個個倒下,或不辭而別,或哭著逃走:“衙內,對不住了!明年寒食俺多給你燒紙!”
“納頭來!”十余把橫刀迅疾掠過。
謝彥章左支右絀,仗著護甲閃轉騰挪,試圖上馬突圍。
“嗖!”又一發冷箭射來,釘進了謝彥章的小腿后。他一個趔趄杵著馬槊單膝跪地,正要嘆息些什么,就被長戟捅穿喉嚨。
南宮道愿雙手發力,將謝彥章架在了空中。
遠遠望去,宛如一個漏水的血葫蘆,被吊在一個個瞳孔之內。
好一會,見將領們遲遲不認功,像是沒記起這回事。放冷箭的小兵躍出人群,一斧平行砍過,剎那高高飛起頭顱,小兵伸手穩穩接住,催馬遠去:“斬謝彥章者,侍衛親軍龍捷都尉遲光!”
朝陽初升,慢慢驅散晨靄,露出一個一個熱氣騰騰的血潭。
陣陣腥風吹過,趙服擰了擰血漉漉的一頭長發,下令道:“剝了汴賊搜身,財貨各自取。還能用的兵器、甲胄、衣鞋收集起來帶走。傷馬殺了吃肉,好馬馱物質。汴賊的尸體…去歲朱溫在首陽山肢解我軍遺骸,筑骷髏堆…算了,就不報仇了,就地暴尸任蟲蟻鷹犬分食即可。”
眾人轟然應諾。
“招討使,汴賊騎軍如此土雞瓦狗,不如直接強渡,殺到河南府去吧?”
“對,再搶一把朱賊!”
“哈哈,苦戰一夜,合該我輩發財走運。”
“當年朱溫欺負得俺們好慘。陜州以東的刁民為他輸糧出丁打仗,全是反虜,都屠了!”
“好了!”趙服越聽越不妙,當即說道:“軍略還須圣人做主。”
草草打掃了一番,留下鋪滿原野的光溜溜身子,李軍漸次撤離戰場。
謝彥章的大軍來得雄渾,走得狼狽。兩萬余騎只四千多鉆進軍城,還有一兩千被嚇跑了膽,走小路于當天坐船南返。
氏叔琮癱坐在岸邊,心有余悸地看著霧氣沉沉的河對面。即便會戰騾騎兵,朱圣險些被蔡騎陣斬那次,大梁馬軍也沒敗得這么慘。十來個回合就被蕩得鳥獸散,可憐濕潤濟水原,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埋骨地。
技不如人,士氣、軍力再受此重挫,以后馬軍還敢與李賊交手嗎。
怕是都沒人肯報名馬軍了。
還有,這下黃河以北西起平陽東到牧野都變成李賊的跑馬場了!若龐帥也沒辦法在河北站穩腳,被切斷聯系,困守晉城一線的張存敬能熬過冬天嗎?
亡矣!亡無日矣!
轟隆隆,幾匹游騎停在對岸,坐騎悠然飲水之際,幾個騎士舉目眺望,觀察這邊。
氏叔琮腿一軟,下意識爬了起來,匆匆翻上馬。
趙服,該死的天水孽畜,妹妹定活不過明年!難產而死!李仁美,雜種一個!氏叔琮對二人發出怨毒的詛咒,暗暗發誓不要落到他手里,否則他會親手挫骨揚灰。
馬兒很快消失在秋草衰黃的荒涼驛道上。
乾寧元年九月十五,圣唐王師大敗叛軍謝彥章部于濟水原。陣斬偽梁重臣葛從周之子河北攻討使謝彥章,擒將校一百多人,繳獲兵甲物質無算。河北李鐸等七路鎮將退保小平津、王滿渡、懷州各地要塞。趙服、李仁美趁勢在河內建立了多個糧料后勤基地,諸將分屯,擺明了誰過河就打誰,出現活動汴軍就突襲的戰略。如此,朝廷堪稱控制了黃河以北的戰爭主動權。
下一步棋,該朱溫了。是整軍過河再戰,爭奪平津路,也爭一口氣,還是舍車保帥放棄張存敬,貫徹落實“謹守關防”的戰略呢。
九月十七,王處直率義武軍七千人經上黨抵達絳州。
魏博也再次出動馬步軍萬人,進攻義成軍胡真。口號喊得最響,力度卻一直有限。還對朱溫抱有幻想?大概。衙軍也許曉得厲害,太平慣了的尋常武夫和百姓卻不一定。節度使受制于衙軍,衙軍受制于七大姑八大姨,想干點什么還得看老百姓臉色。嘿,這幫鳥人!
青州半島和襄蔡烽煙再起。
朱溫急攻臨淄,打得王師范欲仙欲死,連連向左捷求援。不過橫海貌似被朱溫半年滅兩鎮嚇到了。朱溫屯軍的淄州接壤橫海南部的平原郡,把朱溫惹毛了,伐齊大軍隨時可能掉頭北上。于是勸王師范一起“暫忍屈辱,委身事賊。”等朱溫走了再那個。
襄陽方面,鄧州防御使李存孝估計是急于掙表現分,打得比較積極。已越過黃石山即北武當山,進抵汝州之葉縣。趙匡明就不行了,兩次攻申無功,遂轉蔡州占了文城柵。這在于西線對朱溫造成的壓力太大,朱賊不得不調走牛存節以及過半部隊,否則沒這么輕松。
后續能不能取得進一步戰果,得看他對麾下的控制力——領導力不夠,被部下干掉代帥也有可能。
吳、彌兩人的想法也至關重要。若他倆與鄧州、襄陽通力合作,則滅了葛從周、挺進許昌不是夢。但目前看來,這倆貨只是想利用朱溫被圍攻的機會擺脫朱溫的控制,以坐山觀虎斗,看一步走一步。
夔帥李嗣周、宇文麒在整頓兵馬與糧草,奏稱來年春出師。
荊州大舅哥也差不多。
堅持!
堅持就是勝利!
九月二十二,西北面行營都統龐師古大步走進金墉城。
金墉城,始建于三國末年,魏晉著名“拘留所”,但其實軍事價值更大。北傍邙山,控孟津渡。加上城垣堅實,墻厚數丈(十到三十米之間)。可謂要塞。及唐,因洛陽縣治所搬遷,金墉城就涼了。巢亂后,孫儒各路獸兵今來拆門板,明來考古尋寶,把金墉城幾乎摧殘為白地。
到這會,舞榭歌臺風吹去,只余一座鬼蜮空城,一個遍體鱗傷的赤裸嫁人,在斜陽草樹下無聲哽咽伽藍記的模糊往事。
龐某人想把這當指揮部,不如隨便找個村來得自在。
“千年金墉城,何如此陰森耶?”龐師古背著手兒在街道上走來走去,東張西望。
“兵連禍結,還被下馬賊洗劫過一次。”副統牛存節言簡意賅。
“這狗入的李小子,害人不淺吶。專以殺略為能,倒有李亨老兒幾分影子,一窩子匪。”龐師古罵了聲,在一團坍栽的土石堆上大馬金刀的坐定,道:“牛公,河北局勢,將之奈何?”
眾將校官僚坐在旁邊,靜聽。
“意料之中。”牛存節喝了口水,細說道:“張存敬確為帥才,但寡不敵眾,守住平陽不失已是大功一件。李鐸、謝彥章等等,或輕佻,或資淺,看人知事剛愎自用,以我算無遺策,拿別人都是癡傻。陛下想靠這些年輕人殺卻李賊,豈非緣木求魚。加之大梁馬軍羸弱,謝彥章以我之短,攻彼之長。有此大敗,理所固然。然則李賊騎卒雖眾,雜蕪不整。使選步兵勇敢兩萬人,比馬隆之討鮮卑,相機作戰,破賊非難。”
謝彥章的打法,實不敢恭維。
“牛公真敢說。”龐師古調侃了兩句,道:“克用遠征幽州,歸期未知。沙陀不來,則我雖敗而猶可攻也。某意,便以勾當道橋使黃文靖、都虞侯張歸厚先入懷州,使賊不得窺河陰、虎牢。”
“可也。”牛存節點了點頭。
李軍出現在河陰橋對岸這事鬧得汴梁幾乎草木皆兵!
他甚至懷疑那日面圣時天后突然眼角溢血、口鼻同流殷的災禍就與此有關,不然天后怎么會刻意叮囑他與龐師古,一定想辦法殺了同州籍費仲康、岐籍劉勃這幾個孽畜?
天后還記著下馬賊入中原之仇吶。
那年冬天就是這幾個雜毛在汴州城下滿口噴糞氣得天后吐血昏了頭啊。
“牛公。”
“都統請說。”
龐師古扳著手指頭說道:“牛公領陜、虢各路布防兵及淮西行營所來之師計四萬人,沿堯函道佯攻風陵渡,作強薄潼關城、河中府之勢,逼李賊部分回兵。可再挑些軍士,不須多,只消兩三千人,復入拒陽川,嘗試潛越藍田。我自督余部渡河,會戰李仁美、趙服、南宮道愿。”
“明白。”牛存節也不多問。他倆經常搭檔,稱得上心有靈犀。
至于說這個方案,經典的圍魏救趙嘛,沒啥好說的。李賊主力云集河中,在這廝總兵力沒變的情報下,河中兵多,則老巢、潼關兵少,很簡單的道理。
潛越藍田有點冒險,搞不好幾千人全打水漂。但相應地,收益也極高。若汴軍竄到灞上,屆時群臣驚惶,妃嬪抱頭痛哭,畏于李賊而蟄伏的野心家再跟著跳出來…
事到如今,不冒點險也不行了。
況且行軍打仗變化無常,哪有那么多萬全之策給你用?
定下計劃,龐師古一拍大腿,眼巴巴道:“回鶻人萬余,萬歲軍五萬,侍衛親軍馬軍司近兩萬……李逆親政四年,便擁騎八萬。是我大梁十倍。翻山越嶺,往來如風。打贏了也不好追殺。嘿,讓人又恨又眼紅。”
“不必羨慕。”牛存節拍了拍酸痛的肩膀,輕輕道:“步騎各有所長。李賊據雍涼之塞,外有克用倚仗,最不缺的就是馬和騎馬小子。而關西雜種遍地,民生凋敝,他最缺的也是優秀步兵。聽陛下說,他能戰的步兵,也就侍衛諸都和部分屯田兵,僅僅三四萬而已。而大梁內外三十萬,百戰不死的鐵鷹鋒銳猶勝過江鯽,獨步天下,寂寞仙人,又何嘗不為四海諸侯嫉妒?”
“八萬騎,聽起來好多好嚇人,但人吃馬嚼,糧料之耗就夠李賊喝一壺,非得傾國之資以養之。假使此番持續對峙,日月一長,他能熬到幾時?”
“哈哈。”龐師古笑而不語,一把抓碎手中土塊,霍然起身道:“這小子,在絳州圍城圍舒坦了,這次先剁他一只手。某倒要看看,是徐人、蔡寇的骨頭硬,還是西賊更硬。時溥、秦宗權和這關中死狗,到底誰難纏。來人,把某的帥旗升起來!”
“喏!”
望著冉冉升起的旗幟,龐師古嘴角微揚。
昔蘭陵入陣,高長恭解金墉城之圍。
今某入金墉,可解晉城之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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