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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189章 日有蝕
美良川上,張存敬坐在樹蔭下,手執魚竿,怡然自得。不過你若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其實隱藏著很深的焦慮與煩躁。
圣人私下親自致信,措辭非常客氣,指出李氏小子為圖一姓永有天下,引胡虜殺傷河南士民,就是李亨、李豫那樣的獨夫。夏收將至,此輩或許很快會掀起新一輪掃蕩。可先下手為強,對蒲阪津發動攻勢。俟他略定齊魯,便三路伐李。
初見詞句,張存敬感慨良多。
圣人以往固然也禮賢下士,表面功夫無可指摘,骨子里其實是一副主人模樣。胡床砸大將,動輒把左右打得半死,轅門欲殺子,逼奸兒媳婦,集體給十幾萬軍人黥墨刺號,在圣人心里,這沒什么不對。大梁是他的大梁,梁人都是他的臣妾,他想怎樣就怎樣。
這次是真謙和,張口公,閉口吾,連耿弇事劉秀的典故都搬出來了。但他也明白,上位者不會平白釋放善遇厚待,每一次接受施恩都要付出代價。
進薄蒲關,說得輕巧。這種要塞,守軍又非烏合,在沒內應的情況下,很難。叩關失敗倒是無所謂,一旦因傷亡過大引發軍亂,與李軍合流,屆時很有可能連本有的絳晉兩州也保不住,辜負天后的信用,所以他沉默至今。
“大帥。”室內書記、親軍都將慕容章、親軍十將郭緒等人走了過來。
“使者走了?”
“已妥送。”慕容章點了點頭,陰惻惻道:“賄問使者,正式的討賊詔書最遲五日就到,陜州行營朱友恭、何絪、趙羽等部也領受了進薄潼關、潛越金商擊藍田的任務。察朝廷部署,似是在東方吃了癟,想著在西線碰運氣,急病亂投醫了。”
“薄蒲爾等怎么看。”
“不能打。”慕容章回道:“昔以十五萬不能清君側。今唐主握兵十余萬,外有王珂、思恭為屏,如何薄之?再說,如今國內逃兵滿地跑,連控鶴軍、拔山軍都有人被處死,加上淮西作亂,襄、鄧北犯,常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就這局面,朝廷還經得起幾次戰不利而還、不克、軍亂?李氏受命三百年,老蜈蚣死而未僵,圣人有什么?寇彥卿、張歸霸這種唯利是圖之輩?還是女人被獸父抗在肩上奸淫得口吐白沫都不敢吭聲的朱友文?到了危難關頭,這幫人估計是第一個造反的。安史四圣怎么死的?全是被部下弄死的!”
張存敬抬斷,幽幽道:“朝廷不見棺材不落淚,奈何。”
見大帥不發表意見,慕容章眼珠轉了轉,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腔調轉移話題道:“諸位可還記得前番寒食節當天的日有蝕之?”
“寒食日蝕,天地晦暗陰森,還下著雨,街巷到處在燒紙錢,憶之猶懼。”郭緒接話道。
慕容章點點頭,驚悸道:“我聽說事父母不孝的兒女,在爺娘死后就會經常做夢。皇帝事天不孝,則日星移動。乾符年間屢降日蝕,于是盜賊滋熾。李克用父子并據兩鎮、巢軍攻覆兩京、關中兵食人十數萬、僖宗早逝、李主被圣人造反,恐怕這就是天咎的反映。”
親兵們一時竊竊私議。
郭緒摸著下巴道:“你的意思是,寒食日蝕是昊天在對圣人發怒?不至于吧。圣人是被將士黃袍加身以兵諫當上的皇帝,昊天認識他嗎。況且這次日蝕,汴州能看到,長安就一定看不到嗎,應是在警告在唐主。他才是真天子。”
“若是如此就好了。”慕容章看了眼一直保持緘默的張存敬,悶悶道:“你們想想,這兩年的災異,也太多了。”
不待人說話,慕容章便一一列舉:“開平元年四月癸未,也就是勸進之日,孤星伴月。五月戊戌,圣人在酸棗門檢閱三軍,講武結束后,鴉群盤旋樹上。九月,陳留兩蛇斗,白蛇吞黑蛇,市人圍而觀之。十月,汴梁太平里屋自壞,塌十余間。冬月,營妓賀氏產四男,轟動全城,無兵敢認。十二月,京兆尹張廷范家貓鼠同乳,不相害。今年正月,蒼鷹飛集興教門與天后所養金雕相斗,血濺空中。二月,京師十日大霧。三月,宮中數見怪物,投砂石,捶門扉…”
或正常或反常的自然、物理、生物現象而已,但在理學還未興起盛行陰陽五行的宋以前都是被視作非常不吉利的邪惡事件,世人見到這些的反應等同于你看到死人復活、母豬上樹。
天寶十三載,長安連雨四十天,嚇得朝廷禁止婦女上街,從皇帝到民間紛紛大祭玄冥向鬼神反省。彼時尚且這樣,更別說現在朱溫的偽政權。常戰常勝,處于穩定的發展中也還好,反之,那就由不得人不懷疑,并把這些事和生活、政治牽強附會。
張存敬凝眉。
他如何不知慕容章話里的意思?這一兩年的災異頻率遠超于從前,圣人當節度使的時候幾年碰不到幾次,現在做了被傳為終代唐德的皇帝,身上卻幾乎一下就湊齊了太白金星異常、日蝕、妖怪、禽蟲斗、多胞胎、屋自壞等預示著衰亡、毀滅的異象,只差最重量級的熒惑守心。
意思不就是圣人德不配位,干犯天條么。
侃侃而談的慕容章環視在場武士,緩緩總結陳詞:“殺高士以絕王道,廢綱紀以正兇行,專事威刑,輕佻淫蕩,圣人無人君之象。與其進與唐主交戰,不若率行營全體將士進京,提刀上殿,與君臣痛陳利害,更選賢明以主大梁,行史思明故事。”
“我看可以。”郭緒左右看看,低聲道。
親兵們交頭接耳,頗有些意動神搖。
“義成軍能作亂,我輩孰不可?”
“朝廷都這鳥樣了,還怕它做甚。”
“吾等不造反,但誅桀紂,為社稷除此大害。”
“不如換給大帥披黃袍。”
“夠了。”張存敬越聽臉色越不好,不得不作色呵斥。誠然,他也看不慣圣人,但厭惡一個人,不意味就該造對方的反,甚至下克上。恨一個人,不等于要殺掉。這是兩碼事。如果誰對上級、對他人不滿都習慣性訴諸武力,天下豈有寧日。
但他也有預感,圣人最終還是會死于部下、身邊人、甚至是枕邊人。
祿山被李豬兒捅死。慶緒被史思明絞刑。思明被駱悅、蔡文景、許季常用弓弦處決于驛站。朝義被李懷仙等人逼迫自殺。“秦帝”泚被韓旻、薛綸、高幽品、武震、朱進卿、董希芝剁碎在地窖。“楚帝”希烈被陳仙奇、薛育之輩聯合寵妃竇氏毒死后滅族。“齊帝”巢在狼虎谷被外甥林言于背后斬首。申叢、崔賢、吳子陵、鮮于彌囚禁“蔡帝”秦宗權全家,執送汴州。
說明什么?既以逆取,就很難順守。
自己不愿干這種事,不代表別人也不愿,大梁最不缺的就是賊。一葉而知秋,從親軍的言行管中窺豹,圣人的日子,恐怕已進入倒計時。
慕容章看著張存敬陷入沉思,指著在場親兵繼續發揮口才:“我輩哪個不是沛縣的豪強、將門子弟?哪個不是腰纏萬貫之家?當初我等與你舍棄明鏡白發,深閨淚眼,懷著一腔赤誠,跨越千里到汴州從軍征討巢蔡,難道是為了朱溫所謂的同享富貴嗎?數年相見白刃,大小戰斗凡三百次,身上拔出來的箭頭有一百多個,他有什么富貴能報答我們!”
“河北為土地傳付子孫而戰,鄭汴蠢漢為財貨搏命,我們呢?為了讓一夫繼續禍亂天下?為了幾貫賞錢?既看走了眼,廢昏立明難道不是理所固然嗎。這若是代宗時,恐怕警衛武夫已經舉旗劫公子,擒一夫以斬了。”慕容章騷話連篇,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慕容章!”張存敬再次怒喝。
河中行營有三根“保險繩”,即陜州行營、河陽節度使和駐扎東都的觀軍容使石彥辭。而且河中行營成分復雜,確實偽梁現在有相當一部分軍人對朱溫不滿,但也不都是反對朱溫的。
“大帥。”甄夷也說道:“圣人霸占中原,在其勇乎?受命于天乎?非也。虛偽狡詐道貌岸然欺得四方豪杰來投,騙了李氏信任,饑不擇食什么丑類都要而已。親小人,用禽獸,逐直言之客,奪恩主之地,亡已必矣。慕容章說得對,我遍讀史書,也未見以一夫而久有家國者。”
“某聞唐主置京西、京北、漢中、夔四路催發、轉運、倉庫使,制州縣錢谷。復如金城行宮,召見守令,選六郡蕃漢善騎壯男五萬馀,號萬歲軍,可知天下勢此消彼長。臣不密失身,君不密則失臣,圣人作為如是,反與不反,我等無不可。或者歸順唐主,之前密使來招降,我看也頗有誠意。”令狐韜接著補充道。
“別說了。”張存敬輕輕閉上眼睛,道:“廢昏立明,伊、霍所難,這不是你們該考慮、可以做的。有些事,妻妾、中官、子女偷偷做得,外臣做不得。將來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造反,他不屑為之。陪著朱溫這樣的人梟去死,可恥更臟身,他從軍的本意也只是為平定亂世出一份力。不想真心錯付,看錯了人。悔之晚矣!但若現在脫離大梁,又掛念、放不下天后的安危,畢竟在汴十年,天后從還是魏國夫人的時候就對他和王彥章這些外地人格外照顧,實不忍負之。
見他態度堅決,慕容章等也不再就此多言,回到話題道:“唐主今非昔比,進薄蒲關恐怕是自討苦吃,徒為他長威望啊。”
“事在人為,可嘗試一下。先進軍蒲州,看看王珂這護國軍節度使當得怎么樣。為萬全計,暫時也只能做到這了,否則數萬大軍鼓噪,我也壓不住,朝廷當能體會苦衷。”張存敬指示道。
“真是個大忠臣啊。”慕容章嬉笑道。
“另者,端午將近,寫兩封賀表,一者給圣人,一者給天后。再買些補身子的魚蝦藥料和女人喜歡的物件,連同賀表進獻給天后。”張存敬最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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