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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163章 過年
嚴峻的甘露殿煥然一新。
太極宮中內朝,造型各異的仙宮闕影綾綺相連,匠人穿梭如流。在兵燹中受損的佛光寺、歸真院、南海及紫微、千秋萬春、昭慶諸殿如火如荼地修繕。除了靠近永巷的甘露殿將來可能會被拿來奏對,其他區域均屬妃嬪的后寢。
俟西內初步完工,部分女眷將移居過來。皇帝一家子全擠在大明宮,實在不像話。
至于適用重大典禮和列圣、皇后停尸所用的兩儀、太極、武德外朝三大殿,這會還沒影子。
這不是后寢的建筑,規模非常大,一旦開工,耗費不在少。圣人不愿被指摘放縱,還在和有司假惺惺地“辭拒”拉扯。
長生殿,秦泰得意洋洋:狠狠賺他兩個蒸餅!怕被識破,他又開始敲敲打打發出聲音裝作很忙的樣子,讓官吏知道他沒磨洋工。
他今天得到的任務是安裝整理內室的帷幕、床榻、案幾、圖畫等雜物。不過他使了個心眼,把其中一個關鍵步驟偷工減料——貼著上墻角的床腳下的地磚他歪了個縫——這才貌似疲憊的站起身。
在龍床上坐下試了試。
屁股剛落,就聽到嘎吱嘎吱。
腦海不禁浮現狗腳朕抱著某個美人翻滾兩圈又站起來的惱怒畫面。
哼,我看你怎么睡!
“秦泰?”這時,都虞侯不耐煩的聲音在外響起。
“誒!來了!”
殷守之那孽畜被調走了,據說是遭到了司隸校尉的彈劾。新來的左廂大惡人都虞侯是文官。雖然對他們也沒什么好臉色,但不會像殷狗那樣動不動把他們吊起來一刀一刀剔骨割肉虐殺又或是拖馬肢解。秦泰對他很尊敬,恭恭敬敬地站好,行禮:“馮虞候。”
等被點名的惡人到齊了,馮羨才翻閱卷宗板著臉道:“傳開了。教爾輩走了好運。長庚伴月,有司議定正旦改元。賴太尉承情,新秦郡夫人又寤生一子受驚。朝廷乃減一批死囚為流放,并準部分惡人回鄉與妻兒團聚,共度除夕。你們便名列其中,鞋履、盤纏、干糧已同路引一起送至管教司。”
幾天前的事了。樞密副使楊可證難產大出血,圣人欲為母子祈福,于是應允太尉等公卿的奏請,此番改元給予推恩;剛下的通知。
“我提個醒。不要想著逃跑,準時……”馮羨慢條斯理的說著注意事項。
死一般的沉寂氛圍中,這個讓在場所有惡人都無比振奮的驚天喜訊通過眼神在彼此之間無聲傳遞。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在親耳聽到后,秦泰仍然鼻子發酸,眼圈紅紅的。
“天恩既下,從今往后,當盡竭材力,報效朝廷。他日再建新功,你們這幾十惡人未嘗不能脫離賤籍…”戴著斗笠遮住光頭,拿破布緊緊包住臉,避免刺青暴露,秦泰不再去想都虞侯畫的餅,拉著小吐蕃,低垂腦袋穿梭在人潮間。
已然臘月二十八,雍城還有集市。男女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愁眉苦臉的賣炭老翁拉著孫女,裝神弄鬼的相士口水亂濺,賊眉鼠眼的小吏尋找著下一個敲詐對象,鮮衣怒馬的武士,睡在墻角只剩半口氣的小啞巴乞丐…各色人等都有。擔郎攤子雜館沿街鋪到文王廟。門口有諸多人賣籌,廟里鐘鳴鼎煙,香客虔誠求簽。
“那是甚么?”小吐蕃擠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問秦泰。
“文王廟。斗大的字掛在那,你眼睛瞎!”
“我只會說漢話,不會寫,不會認。文王廟祭誰的?”
“文王。”
“文王是誰,為甚祭他?”
“圣人姬!”許是覺得這樣的語氣不好,秦泰的口吻緩和了些:“…圣人姬昌。”旋又豎眉作色,心里莫名煩躁,一甩手:“你不懂,閉嘴!問得老子心火。中原的東西,你一虜曉得那多為甚?我也進去給你打一卦,讓他老人家算算,我輩何時得赦?過來!站老子背后。”
看他這兇樣,小吐蕃不敢再問了。一路往右扶風,秦大哥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尤其是進了雍城,扭扭捏捏,羞怯得像個姑娘,都不抬頭,像是怕被人認出來。小吐蕃拽了拽背上行囊,哼哧哼哧地跟上:“指揮使,你家在哪,可找到么。”
“快了。你還能走?”
“二十鞭傷不著,有的是勁。”小吐蕃擔心秦泰不要他,連忙挺直身。
“給老子。”
“啊?”
“你他娘的——”秦泰作勢欲打,又放下手,瞪著眼睛一把奪過裝著兩人物件的袋子墜在肩上:“吐蕃人就是嘴硬,打不過強打,背不起蠻背。我是沒想到咱倆能活到現在,拉轅的牛荷車的馬也不如…寫得好…誰敢問來人…”
秦泰顛三倒四的呢喃著。
人間煙火,白雪紛紛。街巷、空氣、田野,身邊萬物都耳目一新。這種情不自禁心跳加快的感覺,秦泰還是第一回感受到。造反…頂鋒冒矢都沒這么緊張。也許是害怕看到門前冷落鞍馬稀的物是人非,也許是恐懼家人失望的目光吧。一會相見,怎么說話呢。
大約兜轉了小半個時辰,秦泰終于抵達了那座魂牽夢縈,種滿庭樹古意盎然的宅邸。它有一種令秦泰竊喜的親昵,又有一種令他心痛的陌離。門前石獸已被拆除,熟悉的花圃已被填上。
隔著漆門縫隙,他看到婢女踮起腳尖慢慢懸掛紅籠,語笑喧闐。庖廚來往,雞羊飄腥。
還有幾個兄弟家的總角在追逐嬉戲。看來是今年一起過純潔。其中一男一女,兒子一襲灰衣,面帶微笑,恬靜地站在一邊,看著弟弟妹妹。女兒蹦蹦跳跳,笑起來可見缺齒。
模糊的記憶浮上心頭。
在這一瞬間,仿佛回到了以前。
“秦泰會回來嗎?他是不是被圣人抓去徒刑了呀。”
“阿辛,聽說朱溫來攻時,死在了河中。”
“死了就死了。夫人恥為惡人之婦改嫁在即,他回來又怎樣。沒聽太公說嗎,尸體運回來也不準他葬進秦氏墳塋。讓祖宗蒙羞!要我說,衙內那種無法無天的殺材,死了得好!皇帝都敢喊殺,還有誰是他不敢下手的?”
“算算,從李昌言到李昌符,再到李茂貞、李繼侃、王行瑜、楊守亮、韓甚么來著…哎…這個節帥那個兵馬使的俺見得跟螞蟻過路。心卻都黑得緊,眼睛就沒長。殺了十幾年,落得哪好處…嗚嗚…反執了俺男人…躲到山里沒轍,讓禽獸半夜銬去,肥瘦論價,他長得結實,賣了三百錢…嗚…你們小,沒過世道…呸!秦泰和那些衙內被皇帝分了,老娘文王廟里沒白燒香!”
“老婆莫哭。邢屠夫鋪里現殺的羊,聞這騷味,銀城武郡尉趕回來的吐蕃羊。冬至前金城太守就趕了一次。我看吶,羊價還得降。哦,鹽價也要價。鹽司鋪撤了牌,隔壁上值的老吏說,官府要改新鹽法,對半改。現價每斗280錢,對半該是…算了,朝廷哪有這心腸,啐。”
物是人非事事休!
秦泰靠著漆門顫巍巍地滑坐到地。一股無法言表的情感令他昏頭花眼,倒不如不開恩呢,留在惡人軍,新年也會有幾天的飽飯…不看見這些,不聽到這些,至少還有指望…俄而,漆門內響起一個舊曾諳的溫柔少婦嗓音:“秋娘,快別鬧,可回屋練琴了。老婆,你們用過午膳去收拾廂房。我過了除夕就走,與二位高堂說定了…”
接著又是一陣交談聲。
秦泰精神振作,趴在門縫外瞇著眼熱切觀察。
那少婦燕環肥瘦,相貌憔悴,約三十一二歲的年紀,此時神同枯槁。秦泰睜圓眼,死死盯著戴氏。從上到下,從眉毛到耳朵,從胸膛到腿…想從中找到一些午夜夢回中的妻子音容。
“胖了。”
“怎么突然就要改嫁了呢。”
“嘿,外舅也不勸勸,好無情的心。”
秦泰一邊笑,一邊嘀嘀咕咕自問自答,好像這樣能讓他好受些。當兩個身材岣嶁的老人緩緩映入眼簾,秦泰沒了生息。他站了起來,鼻翼起伏翕動,臉上的尬笑也有些維持不住。阿翁何時衰老成這樣。母親摸著墻走路,是哭瞎了眼吧。他沒有尖叫,任憑大顆酸淚啪嗒滴落。
最終,抹了把眼睛用力再看了看爺娘與一對兒女以及戴氏,秦泰踉踉蹌蹌走下臺階:“小吐蕃,我們走吧。”
只要一家人好,那他就放心了。
希望夫人選好門家吧,別再找個賊配軍。
“不是…回家過年嗎?”小吐蕃張著嘴,怯生生的。他能察覺到,秦大哥,很悲傷。
“去草料場,我以前在衙內擔任馬軍都將時修的,管整整兩千馬軍呢。”秦泰拍著小吐蕃的光頭,強顏歡笑:“草料場暖和得很,咱打兩葫蘆濁酒,買些熟肉,夜里圍著篝火,吃喝痛快。等等,我數數管教司發的盤纏夠不夠買別的…”伴著小吐蕃的雀躍,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消失在風雪。
乾寧元年將至。
改號詔書已下發尚書省,只待旦日。
半晚,紫宸門下,正在舉行規模浩大的逐鬼辟邪儀式。熊熊火光之前,戴著面具身穿紅衣的陰陽師,涂滿黑顏料的太卜巫師手持樂器,叱咤怒吼的女御、寺人、武士匯集成一條隊伍緩緩經過,詭異的笛聲、激昂的鼓聲、清脆的撻鞭破空聲、磨牙聲、笑聲交織在這凜冬寒夜。
“驅儺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面惟齒白。暗中崒崒拽茅鞭,裸足朱衫行戚戚。相顧笑聲沖庭燎,桃弧射矢時獨叫。”樞密使靠在欄桿上,觸景生情,一字一句地誦著孟郊的《弦歌行》。
圣人漲姿勢了。
原來唐人過年也跳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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