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上命昭唐 第153章 陷陣
那雪,下得正緊。
幾個惡人蜷縮在寨墻上,手摶在袖里,兵器七歪八斜扔在一邊。小小一團的益西擠在兩個老惡人中間,寒風一吹,光禿禿的腦袋就涼颼颼的,身體也跟篩糠似的。冷就算了,肚里也咕咕響,翻來翻去睡不著。拿胳膊捅了捅指揮使,用不熟練的漢語問:“秦大,有吃食沒?”
秦泰頭也不抬:“無戰不加餐。王從訓那野種,沒餓死咱就燒高香吧。”
益西鄙夷地看了秦泰一眼,沒大沒小地嚷道:“昨晚你溜到了火房,別以為老子沒看見。快,偷了幾個餅,拿出來!”說著就上下其手。
“天殺的吐蕃蠻子,早晚挖你腸子。”秦泰嘴上惡狠狠,卻也不動,任憑益西把他褲襠里藏熱乎的醋餅掏走。
旁邊幾個惡人見狀也湊頭過來:“小虜,給耶耶留點。”
益西把餅分成三塊,一塊給其他人,一小塊自己叼在嘴里,剩下的一塊又塞給秦泰。秦泰側了個身,捂著凍爛的長滿疙瘩膿瘡的脖子,軟綿綿的罵道:“小吐蕃吃過的東西,我不吃。”
“什么虜不虜的,都是賊配軍,誰還高貴上了?”益西嘲諷一笑,把餅喂到嘴里一邊嚼一邊含糊著說:“指揮使,等你死了,我給你收尸。你老家在哪?我保管給你草席裹了送回去。鳳翔是吧……哎,你也是糊涂。好端端的武士,造反…腳趾一剁進了惡人軍,自己受苦受難且不說。剃了須發臉打墨,家人也跟你蒙羞。知道你是賊配軍,誰還拿你妻兒當好人?就說你閨女,七歲了,再過幾年也是要嫁人的。十里八鄉知道她有個賊父,誰肯娶…你子孫,也都完了,以后世世代代就都是賤人…逢年過節,后人不但不會給你燒香祭祀,還要咒你禍害…”
聳聳…秦泰踹了益西一腳,嚶嚶抽泣響起。諸多往事,齊上心頭。從前當衙內時妻妾成群,鮮衣怒馬。如今卻和一群臭漢擠這風雪中的柵寨,整天盤算怎么吃飽肚子,等待未知命運的降臨。
而武士,這會應在營中圍著爐火吃喝吧。懶散的就打瞌睡,穩重的在保養兵甲。不知道有沒有想作亂的,要是有就好了,可惜武士被惡人軍嚇破了膽。比起坐罪被斬,他們似乎更害怕刺配惡人…王從訓那幫將領肯定在宴飲,懷里還摟著個褻玩得銀漿直下的美嬌娘。狗…好圣人在長春宮就更爽了,三宮五院的妃嬪環繞起舞,到了晚上就在榻上撅起屁股排成一條線待顧…嗚嗚…
千般屈辱萬種委屈滾滾而下。
如果能重來一,秦泰只想安安分分過日子。至少,他不會成為帶頭者之一。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其實也挺好的。不覺一陣頭暈目眩,渾身抽搐打擺子的秦泰手指地點了點益西:“小吐蕃…去…給俺找來熱水來。”
而原上,一桿桿黑色大旗在風雪中兇狂招展,大隊衣甲鮮明不一的步騎正對著河東城快速挺進。
最前面的兩千汴軍個個面紋大雁,是為落雁軍。朱溫于數十萬軍人里遴選出來的強健,堪為舉國之“鋒”。
廳子馬直,一共三千人。有步也有騎,但都挎箭袋,人手一張十二連弩。其騎卒也配馬槊,但主要還是騎射。兩者合二為一,是為廳子馬直。尤勇悍——“其弩張一大機,則十二小機皆發,用連珠大箭,無遠不及,晉人極畏此。”
文德元年流河店之戰,以絕對弱勢的兵力殺退李存孝。
大順元年,瑄、瑾合兵數萬攻濮州,形勢危急,張歸厚領廳子馬直正面突擊。凡二十個回合,生生鑿穿兩鎮陣列,兗、鄆大敗而還。總的來看,這是一支兼具中原傳統擊槊、步軍弓弩手、草原胡虜騎射各種風格于一體的部隊。朱溫治汴十年,才得三千人;現任軍使是宣武將門出身的王晏球。
長劍軍也出動了。
顧名思義,清一色的劍士。唔,在這個流行花隊和叢槍互捅的時代還是比較罕見。但實戰效果其實很不錯。征討秦宗權的時候,許多復雜情況沒法列陣擊槊,于是這群劍士屢次亮相。長劍殺敵,那叫一個優雅。現任長劍使是君子劍王重師。
軍中隱語稱之曰:奪命龍。
長直軍也來了。
直,值也。長直之師,蓋選無敵忠誠之士,長使之值衛,不以番代。到這會,朱溫雖稱帝,依然自兼長直左使。右使則是他最寵信的寇彥卿。長直軍主刀,也有外號——小逡巡。
這幾軍,都有騾馬代步。風雪中凌亂而不失整齊的蹄踏如同悶雷,武士們或用舌頭舔舐著干裂的嘴唇,或血紅的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巍峨城寨。伴隨著馬背的欺負,宛若洶涌的泥石流。除此,還有許多其他番號的汴軍。規模很大,車馬很多,運輸器械的民夫一直綿延到了天際。
一架架云梯、轒轀、樓車、壕橋、木幔、撞木、石砲映入眼簾,高四丈、長數十丈的云梁戰車在密密麻麻的男女和牛馬騾驢的推動牽引下緩緩滑行。
朱泚攻奉天之役,叛軍就制造了這玩意,運抵城下的時候,德宗老兒只看了一眼就昏了——吾命休矣!
毫無疑問,汴軍準備起了真正攻勢,早上那波為時不到一個時辰的草草攻城只是試探。
逆著狂風飛雪,迎面而來的白色大纛好像給李逆全家籌辦的招魂幡。
柵寨上,警鼓烽火漸次連起,夾雜著小吐蕃牙冠抽抽的叫喊:“進薄,進薄!朱溫來了…”
到王從訓一行與李存孝、王珂、劉訓疾步登上城頭觀察時,已聽見一聲趕一聲的號角。原野上好像十幾窩的螞蟻搬家,前進的陣勢談不上嚴整,但隨著傳進耳中的喧鬧不斷變大,瞳孔中的黑點愈加清晰,就有些讓人頭皮發麻了。
守兵及男女亂哄哄的朝崗位跑去,隨時準備將石木抬上擋板,鍋里的糞汁血水油沫也被點火燒起。一架架弩機在垛口后順序架起。武夫們或橫披了御寒毛皮,拎著兵甲大步走出軍營。或嚼著食水,三五成群一邊小聲討論敵情,一邊往防區小跑。雖是拔城即將到來,但看到軍隊忙活著,聚集在河東城內的十幾萬蒲人倒也沒產生恐慌的情緒。
“咚咚咚…”戰鼓撼山。
奪命龍、小逡巡、廳子馬直三部先鋒卷著雪塵滾滾而至,并派出小股劍士在護城河外游蕩喊話,也頗有宣耀武力的意味:“大梁圣人詔爾等,殺帥獻城者,不分貴賤。男封侯,拜河中節度使。女封君,采邑千戶。城中士庶,敢為李逆守城者,俟城破之日,雞犬不留,一如徐州。切莫自誤!”
“沙陀賊以天子可欺,獨裁朝廷,更是天罡倒反加獨眼龍驃騎大將軍。汴王重臣,藩守東方,竟遭黜名問罪。我輩中原健兒,河洛英雄,豈做虜之鷹犬!已立朱溫為帝,暫攝天命。如今西來正為掃除妖孽,驅殺北虜。爾等抗我義師,是何道理?快快作亂殺了李逆心腹出降!”
“李逆聯虜殘民,放縱吐蕃、突厥、黨項雜胡涂炭中原,殺戮子民,如此作為,焉為中國之主!都一起反了他!迎朱氏入長安。屆時瓊林財貨自取,妃嬪大掠。”
“厚土已死!黃金行運!”
“李逆,你燒我家鄉,老子入你何虞卿的毛!”
河東城樓上和周圍柵寨里的士卒與之開啟罵戰。
劉訓看了眼諸將,氣憤不平道:“賊勢猖獗,氣焰囂張,簡直拿我等當死人。單單堅守,則大墮士氣人心。不如選鋒跨河,與長劍、長直、廳子三軍斗將,殺殺汴狗銳氣。你們去不去?”
“正有此意。”李存孝豎提純鐵打造的馬槊,淡淡道:“史思明攻河陽,李光弼派人斗將,白孝德單騎斬劉龍仙后,叛軍士氣大挫,旋旗而去。趙犨數千兵之守陳州,十余萬巢賊晝夜攻打三百日不克,究其根源,也在趙氏父子不時出城搏殺。固守,免不得使賊心更驁。宣武狗奴我也是交過手的,也就那樣。吾與劉軍使同行。”
他這突厥漢子也沒啥才藝,就先單騎劫賊帥——擒一個汴軍大將,給圣人當賀禮。那年在潞州,鄧季筠不信邪,跟他纏斗,結果只四個回合,就在重重護衛之下被他夾在腋窩下帶回本陣。
至于外出作戰。其實不止河陽、陳州。時溥守彭城,以及后世李克用死守太原、朱瑄守鄆城也是這個思路——主力堅守,小規模兵馬外出作戰。一是提振士氣,證明還有余力反擊。二是防止敵人拔掉與主城犄角相倚的城外連寨,完全圍死城池。三來也是殺材全在城里蹲著,等別人來攻…不好意思,這會的賊胚根本坐不住。
劉訓、李存孝也一樣。
但主持河中防務的人是王從訓,還得要他點頭。當然,最好是一起。否則這點膽量都沒有,你憑什么幫圣人守河中?
去嗎?訓、存孝以及兩人的親軍都投來目光。
親家何楚玉、妻弟楚昂也躍躍欲試。
而王從訓的回答也很簡單:“為什么不去?”說的像誰沒陷過陣。
“你留下。”也讓衛士拿來鐵槊,握在手里試了試分量,他攔住了何楚玉,道:“你死了,俺沒法向淑妃和弟妹交差。且賢侄也還小,不要冒險。”
何楚玉無言。
這種事,自己怎么可以不去?
若不是姐姐運氣好,恰逢先圣出奔西蜀,嫁給了隨行的壽王。自己兄弟現在估計最好的結果就是在東川當個軍校,或是耕讀傳家。而今敬慎漸漸大了,樞密使貌似又比姐姐得寵,自己和宗裔不去拼,姐姐在宮里說話都沒底氣,將來外甥又依靠誰呢。當舅舅的,不得不考慮。
干了他娘的!
兩漢竇氏、梁氏、鄧氏、何氏故事,自己這一家便不行嗎?何進、何苗的身份又高貴到哪?梓州何氏,好歹還是府吏門戶。正好也再立些軍功,讓那些呱噪他是靠姐姐上位的小人閉上狗嘴。
于是幾人緊密鑼鼓的選鋒。
城外率先催馬至護城河張牙舞爪的廳子馬直宣讀完朱圣的詔書,已經按李振的指示扯開喉嚨大罵李逆十幾輩先人,連帶其一干老婆孩子。
“什么狗屁李氏天命,李虎那廝只是北朝武川鎮的一個雜胡,什么族類還不知道呢,冒領郡望,當我不知。”
“李家的江山就來得干凈光明嗎。表搶表業,操守無堪。虧得煬帝讓李淵父子鎮守太原要地,養了群白眼狼。”
“李曄,你完撩!等攻破關中,讓你妻女做營妓。”
“父殺子,母殺子,子囚父,弟淫嫂,父劫媳,一妃侍兩代。哈哈哈,一窩子的男盜女娼,也配訓導天下?這大唐,早該亡了。李逆,你還折騰什么。早些退位,大梁天子饒你不死!”
卻聽城上一群同州籍惡人回敬道:“淑妃你們還沒搶到,但爾輩主母張惠,俺卻是爽了整整一個月。”
場面一度非常混亂,一如后世汴軍圍攻鳳翔和岐人打了大半年的嘴仗…
咚咚咚,霎時城內鼓聲大作。
吊橋緩緩垂下,巨大的城門向兩邊霍然洞開,樓上諸軍大喊三聲“殺殺殺!”接著只聽一聲叱咤,數千馬步軍魚貫而出,武士齊刷刷上挺馬槊。王從訓抄弓射出一箭,大吼一聲:“陷陣!”
四千士卒鼓噪而應:“陷陣!”殺氣騰騰,便拍馬踐踏長橋,卷起漫天飛雪形成一個鋒利的錐形陣。
雙手按在馬背上瞧著對方的長劍使王重師聚精一瞧,頓時大怒。
“好你個李存孝!”
快捷鍵: 上一章("←"或者"P") 下一章("→"或者"N") 回車鍵:返回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