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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113章 秦泰
十二月二十三日,南北血戰。
朱溫攜張存敬、王彥章、葛從周、王重師、寇彥卿、朱友讓、胡真等帥步騎甲士并輔兵十五萬眾陳于谷水北畔之赤眉川,使武士卻月而陣,以備河中、河東、河內。事關門戶安全,王重盈也不再猶豫,揀選三萬精銳與晉人合流。
李罕之分遣其屬張眭、何福、段蒙等略王屋、濟源諸縣,殺戮牲畜,所過無復遺類,擄男女七萬人充入軍中;三鎮號稱二十萬。明日,數十萬人自晨光熹微交擊至暮昏,死者填溝塹無計,流血成河,伏尸數十里。尸鋪谷水,浩浩蕩蕩,順流而東。
李克用不利。
強藩之間的戰爭非同尋常。吳康會戰,徐汴雙方投入兵力十六萬。開封會戰,蔡汴參戰兵馬超四十萬。三朱交戰,動輒十余萬。這些戰役還幾乎都是純殺材,鮮有民。這種規模的戰爭,朝廷還摻和不了。只能期盼王重盈、李克用給力些,讓朱溫暫時熄了西進的心思。
河洛局勢,還有得看呢。李克用不從朱溫搶到好處,無論財貨還是子女,大概是不會走的。王重盈更不用說,不把汴人打痛,等對方明年又來侵犯么。這種只想守家的藩鎮一向是最難對付的。偏偏人家實力還不弱。朱溫得考慮好接下來的戰略了。先西,還是先東。
與此同時,關內也是烽煙再起。十二月二十五日,圣人發糧為兩鎮輸血后,留下大部分軍民繼續守關——防止兩鎮萬一兵敗,汴賊復來。自率四萬余人回擊大荔。李嗣周、李彥真、謝竣、費仲康夾寨圍城半年了!至今還沒拿下;圣人對這幫殺材的劃水表現很不滿。大伙在潼關打生打死,你們過節呢?只是之前強敵在外,他沒法催問。
還有城里的同州軍,一群必死之寇;圍城半年不降,整日奸亂,倒要看看骨頭有多硬。另一位嫂嫂鄭昭儀還陷身魔窟,也不知是死是活還是瘋了……乾符年河東馬步都虞侯鄧虔被殺,亂軍擄其家眷。妻不堪撻伐自殺,女上吊未遂后被干成癡呆。
一群鬼子。
二十六日,圣人自朝邑飲馬洛水。耀武軍使覃王李嗣周等大懼,軍中騷議蜂起:“上威福自出,既退朱逆十萬強賊,而吾屬孤城未克。上今之來,是疑我有貳之故,必有所誅。明日攻城,務必死戰,以平未發之怒。”
大營里人來人往,將校官吏穿梭如流,誰都沒理會負荊站在帳外的李嗣周這位嗣王。李嗣周覺得很害臊,卻又無話可說,只能低下頭聽著時隱時現的嘲笑聲。
左散騎常侍趙嘉走上臺階,看見漲紅臉的李嗣周,嘆了口氣。覃王這招討使確實沒當好,但要說有多少罪過,也不見得。同州余孽不低于六千,皆悍匪。覃王部、李彥真部、同州降將謝竣部、費仲康部加起來只萬四千兵。要想攻下大荔,在不抓老百姓的情況下得死多少武士?若是來硬的,恐怕叛軍還沒剿滅部下就先反了;能圍住亂軍,已是不易。
但你作為宗室諸王出身的武夫,圍城半年毫無進展,圣人不懲罰你,如何讓麾下的驕兵悍將信服?怎么敲打耀武、上宸諸軍的殺材?對于圣人這個妹夫的性情,趙嘉已算了解。他只是不喜歡殺人,不是不會殺。對于將士,他是體恤戎事勞苦,卻不是怕了武夫。李嗣周明白。所以不待圣人降罪,他便光著膀子背著荊條站在冷風中聽憑處置。
“殿下不要泄氣,你也是皇室諸王手足,這次不要辯解,裝聾作啞,凡事順著圣人即可。誰都清楚大荔城不好打,你也談不上瀆職。同州賊也太頑固啊……”說到這,趙嘉也有些無語。這群同州賊不見棺材不掉淚。汴人都吃癟了,還硬剛!不顧忌家人乎?是不是圣人太仁慈了?一群欠殺的賤種,就該像朱溫那樣,窮寇一個不留全屠干凈。
“唉。”李嗣周和趙嘉不是一個派系,也沒打過交道。此時聽得趙嘉安慰,頓生世態炎涼之感,嘆道:“都是一家人,以后,覃王支和趙府合該當多多來往。”
這趙嘉雖然只是圣人身邊一個跑腿的書記官,但人家妹妹受寵。其兄趙服也得了信任,拜中領軍。要是身懷六甲的朱邪氏生個皇子,圣人肯定還會大力扶持何、趙、陳諸戚子弟以壓制晉人。以免這些人哪天頭腦發熱,或是獲了什么罪,猝然弒君擁立朱邪子。趙家只要不犯錯,以樞密使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前途無量;這大腿覃王支可以試著抱一抱。
淑妃?沒用的東西!坐著正室的尊貴卻不如趙氏待在圣人身邊的時間多,有何用?
“再說吧。”趙嘉拱了拱手,道:“明日攻城,耀武軍須用心。”
“這是自然。我已在軍中再三告誡,兒郎們都曉得利害。但僅僅耀武軍六千多人,難陷城池,還有哪些兵馬與我配合?”李嗣周問道。
“惡人軍負責填壕。火銳軍7300人和左右龍武軍4000人為第二陣。”
“火銳軍?”李嗣周皺眉,內外諸軍并無這個番號啊。
“圣人在高漢宏麾下遴選的健壯流氓軍和徐汴倒戈降卒混編而成的一部新軍。”
“夠了。”李嗣周盤算了下人數,道:“一會見了圣人我就——”
“就怎么樣?”雪地里走過來一個手按刀柄、懷托兜鍪、滿臉擦傷和胡碴的札甲青年。身邊擁著一票虎背熊腰的武夫,用或同情、或輕視、或偷笑的表情看著光著膀子的李嗣周。
“圣人……”
“我聽說耀武軍欲作亂?”
“鼓噪者臣已誅殺,余者將士忠心——”
“知道了。”圣人打斷了他的話,從他身邊走過,抽下背部的荊條:“帶你本部騎卒去射書,告訴叛軍——我不忍城中軍民玉石俱焚,為爾緩師一日,使爾自贖其罪。若一日后不開門出降,當分兵十番,晝夜掘地以攻。于我勢眾,于彼必弱。屆時打破大荔,成敗生死,妻兒父母,審慎權衡。”
這……
“亂軍懼為惡人,故不愿降。使赦其罪,必定獻城。”李嗣周建議道。
“行了!”圣人不耐煩的一揮手,道:“豈不聞吊民伐罪?且不說他們毀長春宮,奸殺金墉郡主、永平公主諸李氏女,玩弄鄭昭儀、孟才人兩位先圣妃嬪。其窮寇百姓,虐刑濫罰,流毒之烈,誰人不知!我今來討,難道是為了得到大荔城這手掌之地嗎?正為除此大害,為民去一瘡患。要么做惡人,要么死,沒有他們討價還價的余地。”
既選擇撕了人皮做畜生,就要做好被殺的準備。什么都讓你爽了,回頭來句我投降,你要善待我。無辜者在地獄哭瞎雙眼,被禍害的幸存者成了瘋子,兇手卻在人間接受改造,搖身一變又成了王師,跟人炫耀以前的“事跡”;什么邏輯?
“是。”李嗣周穿上衣服麻溜退下。
待他走了,圣人這才在帥帳召集諸將說道:“且回去整頓器械,鼓舞士氣。告訴兒郎們,俟破大荔,同州叛軍的財貨,朝廷分文不取,盡與有功將士。”
“喏!”
十二月二十七日,王師將數百封勸降書綁在箭上射進大荔,叛軍不應。
二十八日,下令攻城。
秦泰精神有些恍惚,看著威風赫赫的大群武士,仿佛回憶起了從前在鳳翔酒池肉林的時光。幕府官員不聽話,殺。李茂貞入長安無果,反。李繼真打敗仗,隨手宰了。判官的妻子天生麗質,擄至營中撻伐。再騙判官磕幾個頭,戲耍夠了就砍死。節度副使張樊不敢造反,鼓噪起來圍了他。到頭來張樊還得低聲下氣的拿出財貨好言好語安撫大家。
想起美人相伴,高高在上嬉笑怒罵任憑本心的好日子。
緩緩摸過光禿禿的頭頂下巴和被刺了惡人小篆的臉。
秦泰竟紅了眼眶,狠狠一掐手心。
可惜,長期遭受打罵虐待,每日只能獲得兩張醋餅保命的他憤怒的情緒都失去了。刺配惡人軍這么久,他早已學會了生存的法則。生氣的結果就是被毒打。那些管帶他們的殺材折磨他們這些可憐人可是毫不留情。他仍記得在唯一的好友是怎么死的。因為半夜在營房哭泣,被武士扔進熊熊燃燒的丹爐,活活燒成骨渣;嚇得他尿了褲襠。
最痛苦的是,這噩夢般的生活完全看不到希望,只有無窮無盡的凄慘。
秦泰輕輕松開了拳頭。
快了。也許這次填壕就會成為城墻下的一具無名尸體。
“若有來世,我想……”
直到武士的馬鞭重重抽在臉上,火辣辣的刺痛才讓秦泰一個激靈,忙低著頭小跑到營門外集合。
周圍有幾個惡人是他熟悉的。
洪琦,邠寧衙軍。
石多汜,鳳州巢軍余孽。
花宗甫,韓建的親兵。
又少了好多啊,剛剛結束的潼關一戰真的死了太多惡人,全是被修筑寨子、加固城墻、挖坑、搬石頭這些繁重的體力活累死的。如野狗一般死在雪地中,尸體被踐踏成灰燼……
秦泰匆匆用眼神和三人打了個招呼,便全神貫注的在武士的命令下整理隊形。當了這么久惡人,軍中技藝還未生疏……旗幟一看他就知道什么意思,軍官一揮手他就能反應過來是往哪邊去。距離一瞄,就知道弓箭射不射中……
該死的。
那些什么都不會的民夫每天卻能吃得飽飽的,自己憑什么只能得到兩張硬邦邦的醋餅!
他不甘心!
他不止這個價錢!以前在鳳翔,作戰的賞賜低于十匹絹,他動都不會動一下!
秦泰眼眶一紅,嫉妒死了那些男女民夫。
“啪!”蒲扇般的巴掌招呼在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武士的咆哮響起:“你這天殺的惡人在哭甚?莫不是不愿填壕?”
“愿,愿。”秦泰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這一巴掌壓下了他的嫉妒。
“好好打。待填了壕便攻城,誰要是能登上城樓,晚餐多給兩個肉餅。”軍官們帶著民夫在人群中走來走去,扔給每個人一支木矛,訓話的同時許諾賞格:“殺叛軍十將及以上者,賞一斤肉……”
聞言,惡人們立刻抬起了頭,呆滯的瞳孔中充滿了神采。
哈喇子從秦泰嘴邊流出。
他已經習慣被驅使,攻城就攻城,又待怎樣?
沒聽見嗎?殺十將及以上者足足賞一斤肉!他已經大半年沒嘗過葷腥了,上一次吃肉還是在灞上挖水渠的時候偷偷捉了條魚……
如果填壕沒死,有幸攻城的話,他非得砍下兩個頭顱。
據說現在的大荔是被一群走投無路的叛軍控制著,只有幾千人馬。
看了看四周集結起來的,密密麻麻、無邊無際的軍隊。如果大體戰術不出錯誤,他敢發誓只需不到半天就能下城。屆時等打進城里,趁著武士們無暇他顧,他就可以趁機找地方吃個飽飯了。
另外。
圣人既然率兵武力討伐叛軍,肯定是對城里那幫人非常痛恨。按照他的習慣,勢必會對這些殺材處以最殘酷的刑罰——剃發去須刺字,貶做惡人。
哈哈哈!
到時候就要來大批新人了。
以他的表現,只要活著挺過這一戰,還不得被武士提拔為隊頭?
秦泰不由得咽了咽喉。
殺,殺他娘的!
聽著武士們山呼海嘯的吶喊喧嘩,秦泰眼睛里露出虎豹般的兇殘目光,呼吸變得急促。便在這時,軍官突然宣布,此次攻城,圣人開恩,每個惡人給三個餅、一撮鹽,吃完再作戰。
“嗚……”
一時間惡人們皆振臂高呼:“圣人萬歲,圣人萬歲!”
秦泰很確信自己沒聽錯,心中不禁暖洋洋的。
圣人對大伙真好啊,好想當他的兵啊。
“耶耶,可否給我發一件鐵甲?我保證砍十個叛軍的腦袋回來。”想到這,秦泰對著本隊軍官諂媚的笑著,小聲道:“我在鳳翔是衙軍,服役九年,最會打仗殺人了。別看我瘦,有勁著呢……”
“去你娘的!”
一腳直接把他踹翻在地上,捂著肚子疼得發不出聲音來。
“萬歲!!!”忽然又是一陣鼓噪,軍隊們尖叫著。一騎馬沖到了陣前,馬上身影矯健,頭發亂糟糟的,但那眸子卻堅韌冷硬異常。隔著這么遠,秦泰卻發現對方似乎在看自己。身邊的軍官也舉起右手,對著他揮舞。秦泰立刻收回窺伺的目光;圣人的威望……這么高了嗎。
“咚咚咚……”不待多想,四下響起急促的鼓聲,各處寨門霍然洞開,軍隊一陣鬧騰。秦泰快速站好,死死握著手中的木矛。不消軍官吩咐,他便督促著其他惡人開始前進。提醒他們每隔幾十步就要停下來整理一次隊形,前后左右保持好間隔距離。注意聽金鼓,看旗牌打出,莫做出錯誤反應。
“惡人的命,操著武士的心。”有人鄙夷道。
拔城,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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