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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101章 西內論戰
景福元年十月初六,宮城西內苑毬場。
天陰,雨霏霏。毬場內枯草斑駁,看起來死氣沉沉的。自今圣即位,只來這打過一次馬球。禁軍持槊挎刀,一排排沉默的站在那。有的下身套著虎皮裙,有的披著狐毛。鄜、夏、回鶻進貢的皮貨被圣人拿給有司做成了冬衣,馬步諸軍都分到了不少。
一名中年宮女靠在立柱上,盯著毬場高臺發呆。那里金光涌動,盆盆石炭正旺,冒出青焰。木臺上即時鋪了紅毯,寺人、宮女穿梭其間,不斷傳上飲食。
右邊賓客列座。
河東進奏官薛志勤、郭崇韜。
河中進奏官潘漢瑜、彭巽。
徐州進奏官傅密、瞿言。
鄆曹濮進奏官譚雎、楊辰。
左邊,則是內外朝要職。太尉杜讓能、樞密使趙氏、中領軍王從訓、翰林院使兼扶風尹韓偓、御史大夫徐彥若、皇城使何楚玉等二十余人。
“圣人來了!”
看到圣人大步走來,值守的大群禁軍一陣鼓噪。見他鐵青著臉,表情不豫,軍士們閉上嘴巴,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面。數十軍將眾星捧月圍著他,甲葉咔咔作響。聲浪有點大,進奏官們聽得真切,交頭私語。圣人,當真是起勢了。
“駕到。”樞密院供奉寵姬洛符通報。
眾人立刻起身。
一身灰白常服的圣人走上來,在主位一膝跪定。軍校們涌在立柱旁,目光在里間的進奏官身上梭巡,等在外面的各鎮隨從有些慌,想要說什么,直接被伸手推開:“滾!”
“莫鬧騰!”圣人一敲案幾。
軍校們互相使著眼色,安靜了下來。
“嗒嗒嗒。”一隊女樂入場表演。
但進奏官們的注意力卻不在絲竹管弦和這些美女身上。經滅岐、華、同、鳳四鎮,重創邠寧,攘除中官,圍困同州,壓服京西北各事后,已無任何藩鎮敢輕視皇帝。此刻,十數雙眼睛或偷窺,或用余光,匯集在他身上,觀察著他的表情和動作。
“飲勝。”天水郡夫人親自舉杯。
“飲勝。”眾人收斂心神,紛紛回應。此女美艷無比,氣度不凡,大臣對其敬重如同輔圣,他們不敢接觸目光,都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司徒大敗李匡威。”郭崇韜咽下葡萄酒,放下銀杯,顯然心情極好:“此賴圣人雪中送炭,襄助三十萬石糧食。”
他身后還有一些進奏院武官,都是李克用的親信。聞言,也都直身向圣人敬酒。
圣人也不推辭。
一番推杯換盞后,臉頰已是血紅。
趙氏正要起身去全說,卻見圣人擺手對眾人說道:“朕不勝酒力,眾卿盡興。”
前身經常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其實酒量非常好。但他不多喝。喝得神志不清,任人擺布,這是他不能接受的;酒后出事被人殺死在睡夢中的皇帝也不是一個兩個。
“大家——”樞密副使楊可證穿過宴道,走到他身邊,低頭湊到耳邊密語了幾句:“涇師2000人已至灞上,張璉、張軻、張戀攜諸將入城,奉表待覲見。”
圣人點點頭。
楊可證轉身匆匆而去。她走后,還不斷有供奉、翰林、校尉、判官、女御、中郎將進進出出。一份份奏、辭、制、表、牒、狀被送來確認,又被帶走;忙碌的場景堪比政事堂,進奏官們越看心情越復雜,這是在專制朝廷?事必親躬,獨攬大權,有必要這么拼?
“全忠停了汴、魏、河陽、陳、滑、蔡進貢。又關了漕運,使淄青與東南財富不得過;朝廷失天下泰半之獻矣。”心不在焉的聊了會別的破冰后,太尉開啟宴會正題。
眾人精神一振。
樞密使使了個眼色,女樂們掩面退出。
“汴賊野心滔天,有吞周之志,侵徐甚急。”感化軍進奏官瞿言率先道。徐州已是岌岌可危,李克用、朱瑾、朱瑄等人拼命輸血亦無濟于事。七萬兵陣亡過半,這會基本是在依靠群眾的兇悍在抵抗。絕望之下,濠州刺史張璲、泗州刺史張諫倒戈,已經在明面上與汴州溝通投降事宜。
可以預見的是,璲、諫決不會是最后兩個。時溥的日子,正式進入倒計時,誰也救不了他。
朝廷感念其得黃巢首級的功勞,年初遣使讓他入朝。可惜時溥抱有僥幸心,舍不得帥位,又擔心途中被朱全忠加害,事遂不了了之。
言歸正傳。
即便作為時溥的女婿,瞿言也覺得岳父翻不了身了。除非全忠改變戰略,突然向西攻略陜虢、河中。但這基本不可能。朱全忠的實力足以支持他四線開戰。不可能放棄已是囊物的徐州。
感化軍,完了!
圣人把自己叫到這合縱連橫,也沒用了。
“陛下,時司空敗亡最晚就在明年。”瞿言嘆了口氣,總結陳詞表態道:“自與汴人交戰,數年間,徐州兵燹益熾。致田無莊稼,野樹剝皮。民以兵尸為食。武士以死民為糧。人不堪命,將士氣墮,實無力。”
意思很明白。不管朝廷要對朱全忠做什么,徐州是幫不上忙的。最遲來年,肇建百余年的感化軍就魂飛湮滅了,圣人指望什么?不如好好加固潼關來得實在。
“朱瑄呢?”太尉又問道。
“反擊不足,防御有余。”從鄆城室內書記調為進奏官的楊辰淡淡道。
后世,溫、瑄、瑾三朱鏖戰長達十年。直到兗、鄆經濟農業徹底崩潰,百姓爆發大規模反戰示威,汴軍才一口氣攻取了兩鎮。朱瑄在出逃途中被汴軍抓獲捕殺,朱瑾逃至臨沂避難,被百姓驅逐,這也是兗、鄆、魏、趙這類藩鎮的特點。軍人是土著,又世代通婚,節帥、官府不敢不顧百姓死活。失去民心,就失去了軍隊。
這會,三朱鏖戰方酣,兗、鄆高層調整了戰略——不再尋求重創汴軍主力,以小規模遭遇戰和守城為主,讓汴軍陷入長時間、高頻率的苦戰,消磨其斗志。目前雙方互有勝敗。瑄、瑾吃了幾次癟,但根骨猶存,士氣穩定,厲兵秣馬的同時到處拉盟援——河東、魏博、滄州、朝廷都是可以發展的對象。
楊辰這句反擊不足、防御有余倒也貼切。
如果朱全忠要跟朝廷開戰,少說要留四萬人馬防著,要是只有兩三萬人,瑄、瑾這兩個亡命之徒敢直接竄到開封城下。是,大概率打不下來,但被偷家,你猜汴軍會不會慌?
“全忠再不遏制,不出十年,則海內盡為其所有。伏愿圣人褫之名爵。全忠若出兵潼、陜,我主兄弟便把曹、宋、滑諸州攪個天翻地覆。不攻城,只捉他治下百姓東遷。”楊辰的表情頗為陰險,笑道:“這廝自詡救世主,邀買民意,這就是他的七寸。”
圣人聽了,感覺有點不好。這既是全忠的七寸,也是他的七寸。看來,要做善男信女,還得做好被拿捏軟肋的準備。
宴會繼續進行。
圣人默默記錄下時局。
東方,徐州的敗亡已成定數。淄青王師范忠則忠矣,但心智還太稚嫩。而且一個武夫之子整日鼓搗藝術,沉浸于字畫書法。想讓他在那邊做點什么惡心朱溫,困難。
橫海盧彥威,驕橫兇戾不法,而且離朱全忠也較遠,大概率不會理睬朝廷。
全忠的鄰居楊行密,額,上個月才把詔書和法物給他送去。目前淮南一片混亂,楊行密整合完畢之前肯定無暇他顧。再者,南方的節度使大多缺少膽氣,沒有滄州小霸王盧彥威那種——我要我要我還要的囂張。全忠的重拳沒打到身上,很難聯合楊行密。
襄陽這邊,趙匡凝倒是可以利用,麾下的蔡州獸兵堅韌善戰嘛,但這小子和王師范一樣。江山、美人、權力都不愛,就好一紙文章書法。
圣人覺得真的很離譜。
被獸兵用肉脯喂大的武夫上癮這個?而且手下沒人造反,都不敢這么寫。
不止是他。
魏博節度使羅弘信的兒子羅彥威還要夸張些,整日里和儒生談天說地,作詩弄文。詩人羅隱游歷到境內,羅紹威大喜過望,認為這是魏博文風鼎盛的緣故,遂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葛從周養子謝彥章,號汴州第一騎將。但他不打仗時在干什么?重金招募才子教他詩韻歷史。行軍打仗也不穿戎服,而是穿文官儒服……
李克用的兒子,李天下,那可太出名了。朱溫的兒子朱友貞,五代第一儒帝:朕要翰林學士何用?朕自己就是翰林學士,詔、敕、制各種公文,多數是他自己操刀,把這個當樂子。
文武之爭,如何述說呢。
算了吧,趙匡凝繼續進貢財貨就行,順帶保護一下境內的水運。
那東邊這幾個強鎮,暫時也只有瑄、瑾兩兄弟會真正對朱全忠造成威脅,不過能牽制三四萬汴軍也夠了。
最后就是李克用和王重盈父子了。
圣人看向郭崇韜。
說話。
郭崇韜卻是臉色煞白,喉結涌動欲言又止。
圣人起身,獨自走到外面來。
慧帝!郭崇韜確實有一些不方便當眾說的話。見圣人一看自己表情就領悟到了,心頭有些稱贊。
吾思是嫁對人了。
收斂心神,郭崇韜拉著薛志勤跟了出來。
太尉擔心圣人處置失妥,也跟了出來。
“說吧。”天色晦暗,宛如世界末日,凍雨席卷西內毬場,圣人迎風而立:“若全忠西犯,外舅可否來救?我雖有五六萬兵馬,也有雄關要塞,但為士氣計,不得不周全考慮。”
人的名樹的影,對上朱全忠這么一個絕世強敵,圣人可以不怕,但大頭兵們私下相聚,會討論。他們怎么想,不是皇帝能控制的。有個強援,大伙也能安心。
“難。”郭崇韜痛苦的說道:“存孝為小人蠱惑,暗通曲款于鎮州、汴州……王怒,欲加兵問罪。”
直白說吧,李存孝打算造反。原因很簡單,朝廷討河東,擊敗招討使張濬是他,生擒副使孫揆的也是他。戰后論功行賞,李克用什么也沒給他。這激起了李存孝的自卑心理。他和扎豬一樣,也是奴隸出身。干最多最苦的活,吃最少的飯。義父拿我當什么呢。
此后便消極怠工,李克用讓他干點啥,不是刮風就是下雨。也就引起了軍府的猜忌,被人告狀——有反意。李存孝受得了這種攻訐?你們說我有反意?那老子就反給你們看!
老實說,圣人對岳父也是有點意見的。
腦子里一天天都在想啥,真就猛將多就覺得無所謂唄?晚唐五代還找得到有岳父腦子這么簡單的武夫嗎?種田種田不會,部下經常吃尸體。治政治政不會,不是這個離心就是那個被他活活氣死。除了打仗,岳父還會干個啥?
上次讓朱邪吾思寫信回去勸,岳父倒好,回信把閨女說了一頓。朱邪吾思也不慣著他,私信罵了回去。這會,父女倆月沒聯系了。
話說回來,圣人不希望看到李克用、李存孝父子成仇。什么時候了,還內訌!而且這倆打起來,岳父還有功夫來保他這個女婿嗎。
“能不能不加兵問罪?”圣人弱智的問道。
“都在勸。”郭崇韜嘆了口氣,道:“幕府諸僚佐,內外馬步諸軍都的將領,各位夫人,都在勸說大王。”
“你勸了嗎?”圣人問。
郭崇韜,輔助李亞子的一代功臣,雖說這會還是個嘍啰,但能被派在長安擔任進奏官,應也是深得岳父信任器重。他去勸一勸,或許有用?
“未敢。”郭崇韜心有余悸。李克用發起飆來,只有朱邪吾思、朱邪妙薇兩個閨女和正妻劉氏能以柔克剛制服之。
“其實大王也舍不得,故遲遲未決。”薛志勤嘆道。
這年頭,從小一把屎一把尿親手帶大的養子跟親兒子又有什么區別。后世李克用盛怒中殺死李存孝后,殺完就悔的腸穿肚爛。但五代馳名嘴硬的他是不會承認的,只是區區旬月不理軍政罷了。還訓斥身邊的人:我殺他的時候,你們為什么不求情!
圣人想試試看能不能改變李存孝的命運。
當然,主要是害怕。
要是全忠真來了,岳父不來,他心里著實沒底。雖說小王那幫殺材挺像模像樣的,也有理有據說了一大堆全忠絕對不可能攻得進關中的理由……
但事關皇位、老婆孩子、滿朝文武和未來,敢賭嗎。萬一有人出奇招,萬一潰于蟻穴,萬一發生什么蝴蝶效應……
“陛下,大王一向仇恨朱溫,又溺愛兒女,若您能親自致信曉以利害,述說朱溫威脅,并言賢妃懷孕五月,于來年春天生產。在討伐存孝、勤王保駕護犢打朱溫兩者之間……”郭崇韜暗示道。
就這樣辦吧。
這種情況岳父肯定會來,不來,那他就不是李克用。
萬全已在,該和全忠攤牌了。
甫一回到宴會上坐定,圣人嘆氣道:“唉。我以薄德奉保宗廟,以微弱善政主天下。雖勉強經歷過幾次戎事,但威望還不足以震敵于外,服人于內。敵不懼而內不一,事難矣。輕啟兵火,重傷百姓,這也是我不愿看到的。可全忠將我逼到絕路,我不得不和他殊死一搏——”
說到這,圣人畫風逆轉,啪的一聲拍響案幾:“召集軍隊!”
嘩啦啦,圍在外面的密密麻麻的軍將鼓噪起來,附和著叫喊道:“戰則與戰!”
“俟破汴州,抓來朱溫妻女,撻伐個十天十夜!”
“宰了全忠!”
“嘻嘻,吃了全忠。”
“誰說圣人德薄?額去砍了他。”
圣人瞪了他們一眼,一呲牙。
武夫們縮了縮頭,不敢再高聲鼓噪了。
“樞密使!”
“臣在。”大著肚子的趙氏玉手徐徐攤開筆墨,眉眼盈盈的看著圣人,含笑應道。
“傳命翰林院,制詔書。褫奪朱全忠及宣武霸府敬翔、李振、裴迪等人一切官職爵位,定其悖逆之屬,歷數其罪,就像對待安祿山、史朝義、李希烈、朱泚、吳少誠、李師道那樣。”
“制詔,任命葛從周為節度留后、張存敬為節度副使。向天下懸賞朱溫的頭顱,得之者,以宣武節度使賞之。”
“傳京兆尹查封宣武進奏院,驅逐汴人進奏官。”
要和朱全忠角力了!
圣人亢奮的同時也有些忐忑。梁唐晉漢周,對軍權抓得最牢固的,在武夫中威望最重的,最拿屁民當回事的,對兒媳婦最關心的,開局最逆天的,四面開戰不落下風最能打的,應屬這人了。
以五百潰兵上任區區之勢,掀翻秦宗權之輩數十萬蔡賊獸兵,至今麾下十余萬陳、蔡、宋、汝、滑諸州百戰虎狼之兵,無往不利。
五代第一梟雄,好大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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