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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命昭唐 第80章 同州同州
“急急!圣人十萬眾至矣——”
捉生將拼命催馬,一頭沖進宮門。話沒說完,就被呼噪的亂兵七手八腳拽下坐騎斬了。
亂兵飛起一腳踢開捉生將血淋漓的頭顱,厲聲叫嚷:“此輩擾亂軍心,殺之!”
“唏律律!”跟著捉生將跑回來的斥候們剛一進來——見此情景,破口大罵,投出手中短矛,撥馬就走。其他斥候亦是大怒,拔刀斬擊亂兵。
一人逃跑不及,落馬。
唰唰唰,密密麻麻的身影立刻把他團團包圍,大喊道:“情勢如何?!”
“步騎連綿十余里,我軍斥候被突襲,除了我等僥幸逃歸,余者皆被殺!王師正沖向長春宮!”
“到底有沒有十萬眾?”亂兵喝問。
斥候怒道:“旌旗無邊無際,馬蹄聲撼山動地,騎卒卷起的煙塵遮天蔽日,步卒呈十列縱隊卸甲急行,不知幾何!”
宛如晴天霹靂炸響長春宮,看熱鬧的軍士們頓時一片嘩然,目瞪口呆。
“廢物,死吧你!”白刃叮叮當砍下,斥候慘叫一聲,殘骸迸濺。
亂兵群情激奮,騷動聲四起。
“吾屬推史從為留后,史從夜遁。推費仲康,仲康亦逃!”
“圣人來殺我輩也!”
“此時不走,更待幾時?”
“長春宮待不住了,去大荔城匯合主力協助防守。”
“嗚嗚——”
“家眷怎么辦?財貨扔了嗎?搶來的女御、皇帝妃嬪、女冠帶不帶?”
軍士們跑團團轉。或放聲尖叫,或哈哈大笑,或回家尋找妻女,就像在狂風怒海里奮力掙扎的樹葉。
宮苑廣場中的十幾口大鍋被推翻在地,滾燙冒煙的豬油四處流溢。
火堆被踢散,燒得黑峻峻的柴棒夾著炭石飛濺。
“轟“的一聲暴響,熊熊烈焰騰空,被點燃的火油庫瞬間照亮整個長春宮。被揪著頭發拖拽的美貌女御滿臉泥濘,雙腳死命蹬地掙扎。
不多時,撤離大潮迅速成形。層層疊疊的人流匯集到西門,拔腿狂奔。
乞丐、難民、官員、女御、道士紛紛攘攘。
老人小孩被踩倒在腳底,大哭大叫。
豬、羊、雞、狗、驢、牛到處跑,人馬車擁擠踐踏。
亂兵大隊趕來。在生命面前,絕大多數武夫已拋棄了財貨輜重,只帶著干糧和家眷。少許不甘心的,哼哼唧唧地扛著大包小包。還有的手里抓著個哭哭啼的宮女,連打帶踹逼迫快走。
“滾開!”
“噗呲。”
“啊!”
武夫們吃香喝辣,又披堅執銳,很快殺出一條血路。此時日薄西山,霞光照得天地間滿目殷紅,王師恐怕就要殺來了。亂兵也顧不得其他的,一個個埋頭疾走。好不容易才逃離長春宮,他們可不想被人當成戰利品。
小山包上,高高的幾十騎背對夕陽,看不見臉,但從輪廓能瞧出,其中不少扎著索辮,或兩側刮得白乎乎,只剩頭頂幾綹。每個人的馬肚子都掛滿了亂糟糟的頭顱,箭筒,以及裝著干糧的羊皮袋。
望著原野上迎著夕陽奔跑的亂兵,他們好整以暇的一邊觀察,一邊吃醋餅喝水,給坐騎喂料。
沒一會,山包上又多了百騎。數量越來越多,不斷有幾十幾百騎出現在天邊,顯然是收到了消息。但他們沒有急著進攻,而是遠遠將前路堵住。
亂軍大隊緩緩停了下來,就像煮開的火鍋,紛紛從車上拿過兵甲,整理隊伍準備作戰,然而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浮現出了深深的恐慌。
“應是皇帝殺來了,不如向南入山。”
“俺看那馬兵零零散散的總有上萬,咱們還能往哪逃?不如和狗皇帝拼個你死我活。”
“不能降,被他抓去做惡人嗎!”
“唉!”狗皇帝來得太快,麾下騎卒太多,而他們收拾行李耽擱了不少時間,又缺腳力代步,這才走了多久,就被封了去路。
“吁——”圣人策馬來到小山包。
騎卒一陣喧鬧,讓開一條道,擁著他走出人群。
居高臨下眺望原野,李曄馬鞭一指,問道:“何時可擊?”
“賊人正值氣力旺盛的時候,成陣而戰,不利于我。”馬軍司豹子都頭符存審拍馬而出,建言道:“可先遣輕騎兵遠遠游弋,射箭吶喊,驚嚇賊人車隊的牲畜,騷擾亂軍家眷。”
渼陂澤一戰,好像也是這個路數。
無它,確實好使,但……圣人沉吟道:“我看亂軍隊中有不少婦孺孩童——”
“皆賊妻兒老小。”小舅子何楚玉冷哼一聲:“亂兵若識時務,為家人而投降,她們自可得活。若頑抗到底,則死有余辜,官家何必心軟?”
圣人沉默。三次出征了,每次戰前意淫的計劃從來沒有哪一回得到過完美執行。武夫們興頭一上來,總是打著打著就如野馬脫了韁。
見姐夫不理會,何楚玉想了想,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若為名聲故,官家可退避十里。待取勝,我來做這事。這樣,圣人便不知情,乃我妄為。”
“行了!”圣人側首瞪了他一眼,輕斥。隨后眼神軟了下來,說道:“我不是道貌岸然的皇帝,該我擔當的,自是我來。”
什么好處都讓你占了,問題麻煩一概不粘鍋,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當夕陽完全下沉,暮色籠罩原野,圣人一揮手:“進攻。”
咚咚咚!
鼓聲號角中,方圓十里內馬蹄聲如雷,停駐各處的騎卒夾了夾馬腹——如泥石流從山坡上緩緩傾瀉,無可遏制。如狂風過樹林,徐徐而動。如星星之火遇干絨草,朝著亂軍陣列匯集。
輕重騎兵足足11000人,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掠來,對亂軍方陣拋射出一波又一波箭雨。
襲擾!不斷襲擾,待亂兵的力氣耗盡,再正面直沖一錘定音。
“殺……”數萬馬蹄在洛水原上馳騁不息。
野草堆被踏成平地,螢火蟲被騎士交錯產生的勁風卷上天,滿目蒲公英化為齏粉。
地面劇烈抖動。
亂軍兩千余人在最后的時間內完成了各部的集結,形成一個圍繞家眷輜重而戰的六邊陣。
噠噠噠!一波騎卒呼嘯而至,朝他們投出短矛。
噗噗噗!又一片攢射,箭矢扎滿盾牌。
“嗚——”婦孺躲在大車后哭泣尖叫,瑟瑟發抖。
“閉嘴!”武士一腳將妻子踹翻,呲牙叫罵:“再叫,就殺了你!”
此情此景,竟與十六國時期石勒圍攻東海王司馬越的畫面一模一樣。
“——殺!!!”少許騎卒鉆入陣中,賊軍目眥盡裂,大叫猛刺。數十人被掃落馬下,連聲音都沒發出就被捅成肉泥。
“隆隆隆隆——”又一波敵至矣。
三百紅衣騎士抱著馬脖子,伏趴在馬背上——及近,利落端起弩機,對著賊軍陣列草草一瞄便射出滾滿火油的強勁弩箭。
“坐!”一聲令下,遠處,大隊步兵荷槍而坐,拉開床弩的絞繩。
“放!”軍官大吼,嘣的響聲霎時間震得人耳膜生疼,數百支裝滿絨草被點燃的大箭劃破暮色。
正在奮勇搏殺的亂兵們猙獰的臉上終于露出壓制不了的恐懼,瞳孔內的絕望強烈到無以復加。
“轟!”滔天大火映紅半邊天。
“——啊!!!!”亂兵瘋狂地叫起來,一遍又一遍呼喚著,額頭青筋條條綻開。
家眷四處躲避,哭著喊著。
一名年輕的少婦已和自己的武士失散,懷中女兒不知死活。但她連查看一下的功夫都沒有,只緊緊摟著襁褓,在車后拼命閃避。
忽然,一陣劇痛傳來,少婦的身軀失去平衡——口中鮮血狂噴,襁褓掉在了地上。她捂著喉嚨跪倒地,渙散的眸子盯著某具被燒成焦炭的殘骸。
“殺!!!”一名賊軍被拖出大陣!
錢四郎沖出了火海。
他一手摟住肩上的弟弟,一手拖過幾塊尸體堆在面前當掩體,嘴里魔怔般念叨:“不死,死不了,再打一陣,他們應該就會投降——”
弟弟肚子上插著半截被斬斷的馬槊,聲如蚊蠅:“答應俺,俺們不再當兵了,一輩子——”
“嗖嗖嗖!”又是一波鋪天蓋地的箭雨射來。
錢四郎扛起弟弟,瘋狂奔跑著:“俺答應你,俺答應你!”
“你……發……”
“——俺發誓,俺發誓!”錢四郎拍打著弟弟的糙臉:“你他娘鼓噪起來啊!!”他沒了命的狂奔,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一路中了邪似的叫嚷:“俺發誓,俺答——”
一支長矛自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
“嗬嗬……”錢四郎雙目圓瞪,被一雙雙踉蹌的腳踏過尸體。
天完全黑了,兩千余亂兵只剩下寥寥五六百人,老弱家眷也是尸橫遍野。成群成群的騎卒就像野狼,瞪著一雙雙血眼,舉起火把圍著他們轉圈撕咬,大喊:“降不降?降不降?降不降!!!”
山坡上,披頭散發的何楚玉沖了回來,抹了把臉上的殘渣血水,高聲道:“亂軍已敗!”
“我看到了。”圣人一直在這觀戰,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些人竟頑抗到底。難道惡人軍的懲罰比讓他們去死還可怕?
“駕!”
他帶著數百衛士下山,打算到陣前勸降。武夫,死則死矣。這些老人孩子,恕他實在不忍!
陣前,小規模廝殺還在繼續,幾百被團團包圍的殘兵還在作困獸之斗。
“啊!”尖叫聲中,一名背著娃兒的婦女被馬槊拖了出來。旁邊的符存審看到,正要喝止這騎士,忽聽甲葉聲唰唰,卻是扎豬策馬上前。
不等符存審與他打招呼。
扎豬一把從那婦女懷中奪過孩童。
婦女哇哇苦叫。
瞧見扎豬神情猙獰,符存審連忙上前勸道:“留著帶回長安,閹了做中官也好。圣人不喜殺無辜,莫要冒犯。”
“什么無辜!”扎豬厲聲大喝:“留這賊種,待其為壯,繼續造反為父報仇嗎?”
“不可!”沒藏乞祺也喊道。
扎豬裝作沒聽見,將孩童隨手甩出,一槊刺出。
符存審一閉眼。
扎豬并不理會抱著襁褓嚎哭的婦女,將馬槊往地上一頓,沖賊軍喊道:“再不降,破陣,無老少皆屠之!”
馬邊,表情木然的婦女抱著血襁褓喃喃自語:“我的兒,我的兒”
一片死寂中,數百殘兵息了聲。然則放眼看過去,火把映照下,殺人盈野。
圣人趕來的時候,這些汗水淋漓的武夫正互相攙扶著列隊。
望著那一張張隱隱藏有怨恨的面孔,他哼了哼:“老辦法處理,不從者,坑之。”
幸存的千余家眷被帶到一邊看管。
這些人,談不上老百姓了!殺了她們的兒子、丈夫、父親,雙方仇恨已結,李某人自不會放他們去當良民。
他將其中五歲以下的男女孩童挑了出來,連夜送回長安,交付掖庭局、內侍省撫養,好培養新的,在宮中沒有任何根基的宦官。剩下的老幼婦孺也押到京師,讓有司流配到鳳翔關中各州縣屯田。
“幸不辱命。”馬軍司都教練使張季德作為指揮官,帶著眾將拱手道:“殲滅同州亂軍2187人,俘虜497人,家眷無計。獲牛、羊、馬、雞等牲畜千余,大車四百輛,各式兵甲器械近六千副,余者物質無算。”
“財貨牲畜都賞給健兒們!”圣人說道。
“萬歲!”軍士們七嘴八舌地恭維了皇帝幾句,然后一邊生火做飯休息,一邊等待立刻戰利品分下來。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殺向大荔!
“甄別出47名宮女,22位女冠。”何楚玉策馬過來,稟報道。
“送回長安。”
“還有,在長春宮搜到了孟才人。拷打俘虜詢問鄭昭儀下落,被擄至大荔城。”何楚玉又說道:“孟才人被輪番凌辱,已致重傷,無法行走……”
圣人臉色鐵青,有些難繃,叫過何虞卿三弟何宗裔,吩咐道:“你立即帶三百騎送孟才人回京,交給樞密使。”
“是。”
他本來是打算去見嫂子的,但考慮到嫂子的情況,他擔心嫂子見到自己之后羞憤自殺,故而還是決定讓她一個人先緩緩,回了長安再嘗試讓這位雖有美貌才華而命途多舛的寡婦走出噩夢吧。
隨后他又召集馬步兩司將領討論下一步安排。
“我看同州軍散得到處都是,紀律無存,我大軍已至二十里外才知撤退,被咱們逮個正著。仗打成這個樣子,我十余年未見。”圣人打開話匣道。
藩鎮軍亂,曾如午夜幽靈一般壓在他心頭,讓人喘不過氣,畏手畏腳不敢作為。可三次交手才發現,這都是些什么東西?
岐山一戰,武熊那廝三千兵就敢出來與你步騎萬余決戰。渼陂澤一戰,岐賊雨中趕路,眼里只有入長安搶劫——不禁讓人好奇,扎個營徐徐推進會死嗎?
今日長春宮一戰,火燒眉毛了亂兵才開始想著跑路,這也就算了,還這也舍不得,那也放不下,車馬相隨跟難民似的。到底是在逃命還是在搬家?
眾人聞言皆笑。
“我意,翌日一早兵分兩路,一路撲蒲坂津,斷敵退路,一路圍大荔。”圣人在胡床上大馬金刀坐定,直說道:“嗣周、彥真,你兩部萬人去蒲坂津,若有兵守,設法攻之。若無,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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