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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扶搖河山 第七百六十三章 俏語榮慶堂
榮國府,榮慶堂。
歲入臘月,新春在即,榮慶堂各處帷幔、窗屜、屏風、坐褥等都煥然一新。
明間地面新換猩紅色洋毯,正中羅漢榻上,鋪赤色金錢蟒錦褥,擺大紅宮緞福壽團花靠背。
榻側設填漆小幾,上置黑漆鑲貝茶盤,放了只十錦琺瑯杯,泡著賈母喜愛的老君眉。
羅漢榻左側擺琺瑯象馱寶瓶擺件,右側立了鎏金仙鶴香爐,燃著上等的九制百合香。
尖長鶴櫞噴吐乳白煙氣,悠悠緩緩,沁人心脾。
因為年近新春,梁上新懸十二盞玻璃宮燈,早間雖沒點亮,但琉璃光閃已顯絢爛。
賈母斜靠在羅漢榻上,鴛鴦清秀俏麗,盤坐在身后,正給賈母輕輕捶背。
見賈琮迎春和其他孫女來請安,賈母心情頗為舒暢,連忙讓丫鬟看座上茶。
迎春黛玉等姊妹幾乎每日會來走動,惟獨賈琮每隔五六日才來露臉。
因他日常天沒亮就出府上朝,沒辦法日日來盡禮數,即便遇上休沐日,不太著家也是尋常。
賈母也聽迎春說過多次,賈琮在工部的差事繁重,常常忙得沒日沒夜。
其中因由,迎春也不清楚,不外乎臨近年關,火器工坊營造事務繁忙。
即便遇上休沐之日,賈琮也整日泡在工坊。
所以,他有時十日才在榮慶堂露臉,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在家門禮數上,多少顯得有些懈怠。
但迎春深知兄弟和祖母不親,這是從小而來的心病隔閡,大宅門里難以言說之事。
祖孫兩個即便坐在一起,也沒什么貼心話好說。
兄弟自然是公務繁忙,難以脫身,心中未嘗沒有回避的心思。
迎春作為長姐,自然事事為兄弟遮掩,每次來榮慶堂請安,常會幫賈琮代為問好。
日常有什么東西孝敬,話語中也都是姐弟一體,自己兄弟忙于公務,從不忘孝順長輩之意。
黛玉、探春也都是心思聰慧之人,自然明白迎春的苦心,常在一旁幫說好話,和順祖孫之間關系。
賈母雖然上了年紀,但在內宅之事上,卻沒有完全老糊涂,自然看出孫女們的苦心。
原本賈琮還未封爵之前,賈母常抱怨他好惹是非,處事清冷,不講情面,常招致親戚閑話。
但自他承襲東西兩府,官爵日益隆重,事事耀眼奪目,賈家兩府也隨之名望高漲。
賈母能在榮慶堂安享富貴,也要靠賈琮在外頭撐著,自然不敢再有什么抱怨。
更沒底氣讓賈琮對她晨昏定省,要是硬搞這些虛禮,讓原本不親的祖孫愈發生分,未免得不償失。
既然孫女們乖巧懂事,從中轉圜和順,賈母自然順水推舟,花花轎子眾人抬。
對賈母來說家門興旺,子孫和順,安心高樂,便已足夠,其余得過且過,沒必要太過較真。
所以,賈母在孝道禮數上,對賈琮并無苛刻奢望。
賈琮能在外支撐場面,保得東西兩府興盛,賈母便得其所哉。
賈琮還能常來榮慶堂請安,給自己這祖母里外體面,自然就更沒話說。
因此,臘月初一,賈琮帶著家中姊妹入堂請安,賈母心中還是挺受用的。
等到賈琮等孫輩入座,賈母便讓琥珀叫寶玉過來,大家也好一起熱鬧。
其實在賈母也能看出,寶玉對賈琮并不親近,在賈母看來不外乎兩個緣故。
一是兩人在讀書上頭,有些南轅北轍,實在走不到一路,自然沒太多話說。
還有就是寶玉從小的根性,喜歡和身邊丫鬟親近,但凡生的好的丫鬟,他多半都要接近討好。
偏生這大房孫子桃花極盛,身邊進出的女兒家,都是兩府最出色的丫頭,寶玉豈有不羨慕嫉妒的。
上回寶玉攔著平兒入賈琮房頭,便是這上頭的緣故,在賈母看來這也不算大事。
寶玉不過是小孩脾氣,只要再長大幾歲,多了見識,開了竅門,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較勁。
如今按賈母的心思,還是很希望寶玉能和賈琮親近。
自己寶玉從小嬌生慣養,多半是守家門的命數,要是能安享富貴,便也算極好的。
但眼下大房已完全占據上風,這大房孫子實在太過出眾,寶玉要想過上好日子,自然要和他多多親近。
即便以后自己百年西去,寶玉也有個家門兄弟護持,自己死了也能夠閉眼。
所以今日這種孫輩滿堂的場面,賈蘭在東路院不得便利,寶玉怎么都不能落下的。
賈母笑著讓琥珀去叫寶玉,也沒有多留意其他,但坐在她身后捶背的鴛鴦,卻看出堂中一些端倪。
她心思向來多在賈琮身上,自從他進入堂中,鴛鴦目光流轉,來去之間總離不了他。
察覺老太太要叫寶玉過來,三爺微微有些皺眉。
一向溫順的二姑娘,聽了老太太的話語,臉上竟也有些不自在。
甚至坐在三爺身邊的三姑娘,臉色發紅,神情尷尬。
寶二爺平時說話做事荒唐,多少有些討人厭煩,但三爺和二姑娘都是敞亮人,并不會把這些事掛臉上。
怎么今日個個都有些古怪,鴛鴦覺得事情必定有蹊蹺。
琥珀剛出門叫人,坐在迎春身邊的惜春,突然冒出一句:“叫二哥哥過來又要生氣……”
只是她這話說了一半,突然就截斷了,眾人都好奇看過去。
見惜春從嘴里拿出個盧橘,皺眉說道:“二姐姐,你給我吃盧橘,好歹也剝個皮,一味胡塞,我有這么饞嘴嗎?”
迎春櫻唇微咬,眼波溫柔,說道:“小孩子家家的,多吃果子就是,老太太跟前要有規矩,不好胡亂說話。”
迎春一邊說話,還對惜春眨了下眼睛,惜春年紀雖小,卻是聰明之人,這一年跟著迎春起居,姊妹間更有默契。
她一下明白迎春意思,二姐知道老太太最寵二哥哥,不讓我在老太太跟前說他壞話,不說就不說唄。
至于為什么不能說,惜春畢竟年幼識淺,還不懂其中的道理,于是便裝傻剝手中的盧橘。
賈母聽了半截子話,心中有些古怪,笑道:“四丫頭,到我這里坐著,我這里榻上暖和。”
惜春應了一聲,便過去坐在羅漢床上,將手中剝皮的盧橘往嘴里塞。
賈母笑道:“你剛才說你二哥哥生氣,怎么就半截子話,說全乎了給我聽聽。”
迎春笑道:“老太太,四妹妹還是個小丫頭,想到一出說一出,轉頭自己就忘了。”
惜春不服氣說道:“誰說我想一出說一出,二哥哥不是經常莫名其妙生氣,嘀嘀咕咕,誰也不知道緣故。
難道我還說錯了不成,日常我們姊妹也見的多了。”
黛玉見惜春小小年紀,居然人小鬼大,懂得打圓場說話,忍不住抿嘴一笑。
賈母神情愕然,轉而笑道:“原來說的這個緣故,你二哥哥有時還真這樣,你以后對他好些,他就不這樣了。”
惜春嘴里嚼著盧橘,心中卻想三哥哥對我最好,還很有本事,不僅寫字漂亮,還會畫畫,長得也很好看。
二哥哥好像什么都不會,只會罵別人祿蠹,對他好有什么趣味……
迎春聽了惜春話語,不由松了口氣,還算小丫頭機靈,居然自己知道拐彎。
笑道:“四妹妹,你不是愛吃盧橘,這回二姐幫你剝好皮,你只管來吃就是。”
惜春歡聲笑道:“好啊,還是二姐姐最好,我是最煩剝果子皮了。
寶玉被襲人催促,磨磨蹭蹭掀開門簾入堂,見堂中坐滿家中姊妹,原本他該欣喜,如今卻滿腔惴惴不安。
迎春和賈琮姐弟頗有默契,各自連頭都沒轉過看一眼。
賈琮正和探春說話,迎春低頭給惜春剝盧橘。
迎春原本溫厚善良,通常不會給人臉色。
今日在榮慶堂外,寶玉說那等狂言,自己和弟弟都親耳聽見,當真是被氣到了。
但今日她跟兄弟給老太太請安,原本是件好事,彼此和和氣氣才好。
沒必要為寶玉的歪話,鬧得大家都不自在,所以她才攔著惜春說話,但心中卻已打定主意。
寶玉這一年越發荒唐,常在背后詆毀琮弟,都是一家子兄弟姊妹,何必要這種嘴臉。
琮弟不愿和他一般見識,但心里必定不痛快,自己做姐姐的也不用給臉色,以后彼此少見面就是。
只等寶玉成親搬去東路院,琮弟再來西府走動請安,也就從此耳根清凈了。
寶玉見賈琮和迎春神情冷淡,似乎根本沒看到他這人。
其他姊妹倒回頭看了他一眼,但即便最愛說話的史湘云,此時也沒一句招呼。
榮慶堂里熏籠炎炎,熱氣騰騰,但寶玉卻覺冷颼颼直冒寒氣,家中姊妹像一下子就疏離了,心中不由泛起悲痛。
賈母笑道:“今日琮哥兒和你二姐姐過來,我想著定要叫你也過來,兄弟姊妹該常常一起說笑。”
寶玉聽著賈母嘮叨,目光卻看向黛玉,見黛玉正和湘云說話,半點臉色都不給自己,心中又是一陣黯然。
卻聽賈母問道:“這幾日彩霞身子都還穩當,她如今正是害喜的時候,必定吃睡不安穩。
你讓襲人日常盯仔細了,身子有什么不便利,立刻就來回我,我也好幫著照顧。
女人養孩子是生死關,半點馬虎不得……”
寶玉原本就心神壓抑忐忑,聽老太太在姊妹跟前,又說起養孩子的事,胸中疼痛,腦中混亂,間歇性羞憤欲死。
但眼下自己太太不在,多少沒了底氣,賈琮又杵在堂上,寶玉不敢在他跟前撒潑,只能壓下發作的沖動。
聽說上回自己發病,那個拿針戳人的張友士,便是賈琮的好友……
好在賈母并沒繼續拿他說事,轉而說道:“琮哥兒,你也不要老顧著忙衙門的皇差,小小年紀多保重身子。
家宅子嗣可是大事,你房里幾個丫頭都是出色的,日常心里多想著她們,像寶玉這樣早開枝散葉,才是正理。”
賈琮微笑道:“老太太意思我懂,子嗣傳承,順其自然,不好強求,我們都還年輕,以后總會有所出。”
寶玉聽賈琮侃侃而談,不禁目瞪口呆,繼而泛起氣憤和不屑。
這賈琮白生了這等出眾風儀,居然如此不知自重,在這些出色姊妹跟前,大談子嗣生養之事。
也不懂得稍加掩飾,當真有辱斯文,這等讀腐詩書的祿蠹,半點不知養護清白情懷。
在女兒家跟前如此失態,當真白瞎了生的這種模樣,暴殄天物不過如此……
此時,惜春說道:“老太太,昨夜刮了一夜北風,下了整晚的大雪。
今日東府的雪景可好看了,南坡上的梅花都開了,不如和我們一起去瞧瞧。”
賈母笑道:“還是四丫頭孝順有心,只是我年紀大了,可不敢在雪地上走動。
你們都還年輕,正該去走動跑跳,即便在雪里摔跤也是不怕的。”
迎春笑道:“老太太即不便在雪地走動,那也是不怕的,最近四妹妹畫技大長,畫了不少好畫。
讓四妹妹回去把今日雪景畫下來,改日拿給老太太欣賞,也就當看過雪景了。”
惜春最得意之事,便是人家說她畫畫好,笑道:“老太太我最近畫了幅恩榮賜宴圖,費了我許多心思畫出的。”
惜春還在西府之時,年紀幼小,不過是個小孩罷了,寶玉日常和這四妹妹少有言語。
如今見她搬去東府一年有余,出落的越發玉雪可愛,話語神態嬌俏動人。
忍不住笑道:“四妹妹,你畫的什么恩榮賜宴圖,到底上頭畫了什么,竟讓你這么得意。”
惜春笑道:“二哥哥連恩榮賜宴都不曉得,讀書人進士及第之后,皇上會在禮部賜宴,以示榮寵。
我畫的便是三哥哥赴恩榮宴的情形,三哥哥和我說了禮部大堂的樣子,吃的什么酒菜佳肴。
赴宴的都有什么官員,他們都穿什么樣的衣裳,可有意思了,我都給畫下來的。
特別是三哥哥畫的可像了,
二姐姐、三姐姐、林姐姐都說畫的極好的……”
惜春年紀雖小,卻十分迷戀繪畫之藝,只要說起畫畫的事,小丫頭便會滔滔不絕,嘮嘮叨叨不停。
賈琮迎春等人都知小姑娘脾性,早已見怪不怪,聽她嘰嘰喳喳夸耀畫作,在一旁聽得饒有趣味。
唯獨寶玉聽了惜春之言,如同吃了一堆蒼蠅般惡心,原來那什么恩榮賜宴圖,畫的是進士及第賜宴。
四妹妹還這么小年紀,竟就中了酸腐祿蠹之毒,對賈琮進士及第之事,津津樂道,畫圖記之,當真無可救藥。
賈琮實在害人不淺,連四妹妹這么小的丫頭,都已被他玷污熏黑,實在讓人痛心疾首。
迎春見惜春還在說的起勁,寶玉神情呆滯,臉色發紅,雙目映出憤懣之意,不禁秀眉微蹙。
上前牽著惜春小手,說道:“四妹妹,不要吵著老太太,還是回東府看看雪景,你好畫下來給老太太瞧。”
惜春說道:“二姐說的有理,我們這就回去看雪,待會要是雪化去一些,景致可就不漂亮的,還是趕緊回去。”
賈琮和迎春等姊妹,因都聽到寶玉堂外妄言,心中都有些膈應,不愿和他久處一堂。
聽到惜春之言,各自順水推舟,起身和賈母道惱告辭,眾人剛剛起身要走。
只聽賈母笑道:“寶玉,你在家也是窩著睡覺,不如和姊妹們去東府看雪景,豈不更加有趣。”
賈母話音剛落,賈琮和迎春等姊妹不約而同回頭,各自目光灼灼看著寶玉。
寶玉頓時有些無地自容,他察覺賈琮正朝他看來,目光郎朗,猶如尖刀利刺,仿佛能把他身體穿透。
雖然他什么話都沒說,但寶玉如同被人左右開弓,狠狠抽了兩個耳刮,臉上似乎都火辣辣的。
其實,他很想和姊妹們一起,特別是和林妹妹一起,去東府看那出色雪景,那該是多旖旎得趣之事。
只是方才堂外豪言壯語,賈琮和姊妹們都聽的清楚,他如何還能厚臉再去東府。
他畢竟是個知廉恥之人,心中好生糾結煩惱,覺得上天又在磨礪自己……
惜春手上端著粉彩描金小碟,里面堆著迎春剝好的盧橘,黃燦燦水靈靈,十分誘人。
小姑娘伸手拈起一個盧橘,咕嚕塞進小嘴,走到寶玉跟前,仔細看他的神情。
糯糯問道:“二哥哥,你真要去東府看雪景,方才你在堂外不是說……”
寶玉聽得惜春半句,恍若亡魂大冒,生怕小丫頭童言無忌,頃刻間撕光他的臉皮。
不等惜春說下去,連忙大聲說道:“老太太,我也怕雪地滑跤,就不去看雪景了。
彩霞這幾日害喜,干嘔得厲害,早上都不怎么自在,我急著回去瞧瞧他。”
寶玉才剛說完話,心中便懊悔不及,恨不得以頭撞墻,自己什么托辭不好講,說什么狗屁害喜之事。
這些人每日都在自己跟前,開口閉口養孩子,生生把人都給玷污,自己竟不知覺也胡咧咧起來。
寶玉一時無地自容,來不及和賈母行禮,回頭便要出堂,覺得自己說害喜之事,在姊妹跟前丟盡臉面。
只聽賈母笑道:“你盡管回去看她便是,畢竟是要當爹的人,也知道疼惜屋里人,這一樁便極好。”
寶玉剛走到門口,聽到賈母笑說當爹之言,渾身如遭雷劈,心中羞臊欲死,仿佛覺得黛玉正盯著他瞧。
心里一慌,腳下發軟,一個踉蹌差點嘴啃倒地,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掀開門簾落荒而走。
賈母口中嘮叨:“這個寶玉還是個孩子,做事總有些毛毛躁躁,走路也會打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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