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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年代從1977開始 第196章 拿來即用,用之即成
第二天天不亮,錢烈裹上軍綠大棉衣,騎著自行車早早奔著郊區就去了。
目標,紅星第一機械化養雞場。
他沒有地圖要找這養雞場不容易。
還好,勞動突擊隊的鹵肉組每天一早都要去國營養豬場拿豬頭和豬下水。
養雞場和養豬場隔著不遠,有熟人帶路,錢烈很輕松的就找到了單位。
那是一片被鐵絲網圈起來的廣闊凍土地。
寒風帶著哨音,卷起地上細碎的積雪,砸在人臉上生疼。
錢烈縮著脖子,身上那件磨得起了毛球的舊軍棉襖臃腫地套著他瘦高的身子。
褲腿腳用麻繩扎緊,依然擋不住寒風往里鉆。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凍硬發白的土路,朝著鐵絲網大門走去。
門口那塊刷了新白漆的木板牌子上,黑漆寫著:“海濱市紅星第一機械化養雞場”。
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挎包,里面沉甸甸的都是書。
各種科學養殖所需的書籍,有的是他以前在滇南搜集到的,有些是回城后錢進斷斷續續送給他的。
其中錢進送給他的那些書最重要,每一本都是獸醫藥知識集大成之作!
養雞場看門老頭打開門疑惑的看他,錢烈展示出了推薦信,老頭嘀咕一聲‘又是個走后門’來的,然后不耐煩的招手領他進入場區。
錢烈臉紅了。
但他無言以對,理論上說他確實是四兄弟走人家后門把他送進來的。
老頭推開場部辦公室那扇嘎吱作響的舊木板門,一股混雜著濃烈雞糞腥氣、廉價消毒水和嗆人煤煙味的熱浪撲面而來。
一個穿著舊軍裝、闊面濃眉的中年漢子正焦躁地拍著桌子,桌上那本搪瓷缸子被震得哐當直響:
“……廢物!全都是廢物!”
“外匯搞來的進口青霉素鏈霉素當水澆了?磺胺都拌飼料里了?!”
“昨天死了四十一只!今天這個點就報上來五十三只!趙德貴,你這三十年的獸醫經驗都喂雞了嗎?!”
他的吼聲在簡陋的辦公室里嗡嗡回蕩,帶著一股老行伍特有的殺伐氣。
老頭一看這場面,趕緊把錢烈拉了出去。
結果舊軍裝看到了他們,不耐煩的說道:“進來!干什么呢?沒看著正在開會嗎?”
老頭訕笑道:“魏場長,是這樣的,有一位同志拿著那個推薦信來報到。”
“又是誰給我送來一尊大佛?”舊軍裝正要拍桌子,忽然一愣:“呃,是我老班長送過來的?”
老頭急忙點頭:“是楊首長的親筆簽名。”
魏得勝嘆了口氣,嘀咕一聲:“老班長真會找時間送人,我這里現在可是忙不過來了。”
“行了,讓他進來。”
就在這幾乎凝固的焦灼氣氛里,錢烈有些局促地走了進去,軍棉鞋上還沾著泥塊。
他摘下那頂同樣破舊的狗皮帽子,露出凍得通紅的耳朵和一張被風雪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臉。
魏得勝沒看他,還在沖著幾個低頭耷拉臉的人發火。
這幾個人都穿著醫生似的服裝,不過不是白色是藍色。
帶頭的是個戴著厚厚酒瓶底眼鏡的干癟老頭,錢烈從魏得勝口中得知此人是廠區的獸醫也是防疫主管趙德貴。
老主管如今佝僂著腰,愁眉苦臉,一臉蛋疼樣。
他想說什么,可嘴唇囁嚅了幾下又咽了回去,只是不停地推他那副快要滑到鼻尖的眼鏡。
魏得勝罵完了坐下喝茶水。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手下來了新人,就陰沉著臉看過去:“你叫什么?”
錢烈趕緊鄭重其事的將推薦信送上:“魏場長好,趙獸醫好。我叫錢烈,返城知青,這是我的推薦信。”
魏得勝余怒未消,粗魯地一把抓過那封厚厚的信紙。
他目光掃過楊大剛那熟悉的字跡和落款處鮮艷沉重的印章,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錢烈干慣粗活而在身上遺留的痕跡,眼中濃烈的怒意微微凝滯,但語氣依舊嚴厲如北風:
“嗯?返城知青?曾經干過獸醫?你伺候過雞鴨嗎?”
“報告場長,我以前在公社獸醫站上班,主要是負責大牲口比如驢、馬和牛的疾病診治,不過各隊養的雞鴨要是生病了也曾經診治過。”錢烈聲音不高,有些木訥。
“哼,牲口獸醫?”趙德貴從眼鏡框上沿狠狠剜了錢烈一眼。
他面對魏得勝老老實實,面對這些菜鳥新人可就擺起譜來了。
帶著老資格特有的傲氣和對門外漢的絕對輕蔑,他說道:“馬多大、雞多大?那藥量能一樣嗎?”
“尤其是我們廠里現在養育的是一批花了大價錢引回來的外國白洛克雞,放在工廠里它們屬于是精密儀器!”
“你那套灌牛用的大鐵桶、熬馬用的黑藥湯子擱這兒能有用?還是趁早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別給我們添亂!”
說著他還不耐煩地揮手,像趕蒼蠅。
錢烈臉皮發漲,喉結上下滾了滾,沒再分辯,只是下意識地緊了緊懷里的挎包。
看著趙德貴欺軟怕硬的樣子,魏得勝濃黑如刷的眉頭再次緊緊皺起,像兩條扭結的鐵索:
“你囂張什么?他那套沒用,你這套有用?你要洋鬼子的先進抗生素,我托了多少層關系給你搞來了,結果呢?結果你把毛病給我解決了嗎?!”
趙德貴習慣性縮脖子。
魏得勝此時已經沒了罵娘的興致。
他看了一眼雞瘟肆虐的報告,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封帶著沉甸甸人情和公章的介紹信,便煩躁地揮手:“行啦,老趙你們別在我這里杵著了,趕緊去一號舍,都想想轍!”
“錢……錢烈是吧?既然是老楊打了招呼,也不能不用。先去跟老趙幫幫下手,學著點。”
“記著,碰一下雞毛都得給我輕拿輕放!這一批白洛克是咱的寶貝,死一只,扣你一個月工錢!”
他最后的警告帶著戰場督戰令般的森然。
錢烈默默點頭,沒再言語,抱著挎包跟著氣哼哼的趙德貴走進了寒風料峭的雞舍區。
一排排覆蓋著油氈布的簡陋雞舍像匍匐的黑色怪獸,一號雞舍方向隱約傳來一片凄惶病弱的低鳴。
推開一號雞舍厚重油膩的棉簾子,一股濃烈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腥臊惡臭猛地涌出,直沖腦門。
昏暗的燈光下是一排排鐵絲籠格子。
里面那些本該白羽油亮的進口肉雞,此刻全都瑟縮在角落。
它們羽毛凌亂如敗絮,雞冠晦暗發紫,眼睛半閉,粘稠的黃白稀屎糊在籠底和病雞的尾部羽毛上。
雞舍的過道里,零星倒斃的死雞被胡亂堆在破筐里。
趙德貴回到自己地盤開始發威,他跳腳指著兩個愁眉不展的小工開罵:
“小張你瞎啦?!那邊幾個蹬腿兒的還留在里面干什么?草,趕緊給我拎出去,別染上活的了!”
“小王你還愣著干什么?高錳酸鉀水濃度給我加到頂!趕緊喂藥啊!什么?喂不進去?草你姥姥,不會拿藥管子硬灌嗎?趕緊救雞,能救幾個是幾個!”
錢烈沒吱聲。
但趙德貴沒放過他,又回頭斜睨他問:“學過什么東西?會給雞看病嗎?能看出這是什么毛病嗎?”
錢烈默默的打開挎包展示里面的書籍。
最上面是泛黃卷邊的《赤腳醫生手冊(農村版)》,下面有硬皮厚重的《中獸醫學》,還有一本翻得幾乎散了架的油印本《家禽常見疫病中草藥療法匯編》。
最下面則是幾本用掛歷紙封皮的書,這樣看不到書名,但全是一本本厚冊子。
錢烈打開一本,書名是《禽病驗方集成》。
趙德貴見此樂了:“呵,好家伙,我這養雞棚子里來了個秀才?”
“來來來,都來看,這秀才是準備進京趕考呀?哈哈,你帶上這么多書干什么?”
他翻閱了書名看,嘲諷的笑道:“全是中獸醫的東西?嘿,你年紀輕輕比我更像個老古董,這東西能有用嗎?”
“告訴你年輕人,抗生素,養雞得靠抗生素!”
錢烈低著頭說:“趙師傅說的對,西方的獸醫學很先進,可是西醫斷根,有時方寸迷路,不妨回頭看看,老祖宗走過的黃土路,腳印里可能藏著救命的草籽。”
“什么有的沒的。”趙德貴甩甩手,“你一直就看這些東西?”
“沒學過外國的獸醫學知識?”
錢烈說道:“學過,學的更多,不過那需要儀器和藥品搭配使用,咱們這里現在條件差,我發現反而是老祖宗留下的中獸醫學知識更管用。”
趙德貴冷笑:“嗯,管用,管用你給我看看這些雞是怎么回事?”
“來,你讓老祖宗把它們救活好不好?”
錢烈只當沒聽出他話里的嘲諷意味。
他蹲下看這些死掉的和快要死掉的雞,翻檢過病情做到心里有數后,他又快步走到一處積著厚厚病雞稀糞的角落。
不顧地上傳來的刺鼻惡臭,錢烈蹲下身,抄起一根枯樹枝,仔細撥弄、翻查著污物的狀態和氣味。
接著,他又走到飲水槽邊,捏起槽底那發綠變粘的水底沉積物嗅了嗅。
最后,他起身環顧整個雞舍渾濁憋悶的空氣和低垂的油氈頂棚。
思索良久,他開始翻挎包,迅速翻開那本厚厚的《禽病驗方集成》,對照著圖繪和密密麻麻的癥狀描述。
最終,他的目光在“濕熱困脾,氣滯血瘀,下元不固”的描述上停留了下來。
這樣他重新回去查看病雞的情況,又去翻看《家禽常見疫病中草藥療法匯編》。
這本書里面羅列著針對熱痢寒瀉的各種草藥配伍方劑。
仔細看過其中內容后,一個念頭逐漸在他胸中成型。
帶著在滇南多年養成的骨子里特有的果敢和敢搏命的狠勁,錢烈快步走到趙德貴跟前說:“趙師傅,你們認為這是怎么回事?”
趙德貴正對著幾只剛死的雞唉聲嘆氣,他知道一旦情況上報,自己又得挨罵。
挨罵事小,把國家重金買回來的雞苗子給養死了,這責任才是重大!
聽到錢烈的話,他很不爽:“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啊?怎么了?裝腔作勢一陣子,發現肚子里沒玩意兒了?”
錢烈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勇氣和隱隱的把握:
“趙師傅,你們不會認為這是雞瘟吧?”
小王下意識說:“不是雞瘟是什么?”
錢烈搖搖頭:“各位同志,我看這不像是單純雞瘟,倒像是吃了濕毒不凈的東西,再憋在這悶罐子里,加上倒春寒的邪氣竄進來,里外夾攻把脾胃給困死了。”
“這點跟我下鄉時候遇到的開春雪化時節牛犢子鬧的痢疾一個道理,都是濕熱。”
“我認為這是急熱急寒攻了臟腑,書里叫這個‘寒濕痢’,是能救的!”
“啥?!”趙德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貓,猛地轉過身,鏡片后的小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吃了濕毒不凈的東西?什么脾胃出問題?還有什么?寒食什么?寒食吃雞蛋嗎?”
錢烈依然忽視了他口中的嘲諷,重新將自己的判斷說了一遍。
趙德貴問:“好小子,你還真敢張口,我問你,你這些是從哪里判斷出來的?”
錢烈老老實實的說:“是從書里看來的。”
趙德貴當即打斷他的話:“書?什么書?!”
“我干了三十二年獸醫,還比不上你一本破書?!寒濕痢?雞有脾嗎?雞有臟腑嗎?你一個沒養過三天雞的知青,在這給我上課?!”
他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錢烈臉上。
錢烈下意識后退半步,臉色更紅了,但目光很倔強。
錢家四兄妹,就他脾氣最倔了。
趙德貴還在噴他:“怎么了?不服氣啊?我告訴你,現在是新中國、新社會,把搞舊社會什么中醫什么陰虛陽虛那一套了。”
“中醫都是假東西,你個年輕人在這方面比我老頭子還要思想封建。”
“我告訴你,什么經絡什么脈象都是虛無縹緲的,你能給雞把脈嗎?啊?你能給雞問聞望切嗎?”
“告訴你,人家醫院都在用西醫那一套,你個年輕人還給我搞中醫……”
錢烈忍不住說道:“趙師傅,你這是偏見。”
“沒有什么中醫西醫之分,只有經驗醫學和現代臨床醫學的分類,西方的現代醫學當然很厲害,我實際上看的醫書更多是現代醫學類。”
“可是,這不代表中醫藏醫苗醫蒙醫完全不可取,它們不是假東西,只是它們所代表的生產力不如現代醫學那么先進。”
“就像我剛才說的,如果我們有實驗室、我們有顯微鏡、培養皿甚至有X光機等各類可以配合現代醫學使用的機器設備,我肯定愿意用現代醫學來解決問題。”
“但是咱們沒有這個條件,這種情況下咱們要好好利用……”
“你快拉倒吧。”趙德貴不耐煩,“還是想想挨罵時候怎么解釋兩句吧。”
“讓他說!”就在這時,魏得勝那魁梧的身影猛地撩開簾子闖了進來。
他跟楊大剛一樣,都是退伍的軍隊主官,責任心很強。
一號舍的日死亡數字已經逼近一百大關。
魏得勝怎么可能在辦公室坐得住?
他批改了幾份緊急文件后,就趕緊過來查看細情了,然后正好在外頭聽到了錢烈的話。
就此,錢烈又把自己的診治判斷說給了魏得勝聽。
魏得勝直截了當的問:“什么是寒濕痢?”
他的聲音像北風卷著鐵砂礫,傳進人的耳膜里叫人很不舒服:“少給我扯書本子,我是粗人聽不懂這個,你說人話,到底有什么法子?!”
“現在沒時間搞許多,人民的雞都要死光了!”
錢烈迎著魏得勝幾乎要吃人的目光,要進行解釋。
結果魏得勝根本聽不進去:“我要解決辦法!你有沒有解決辦法?花多少錢都行!”
“你能解決這危機,我給你請功!你解決不了,哪里涼快滾哪里去!”
錢烈依然冷靜:“不用花錢,我要的東西這個季節雖然少,卻也能找到。”
“我需要馬齒莧,車前草,然后再給我翻騰點老干姜出來。”
“馬齒莧清毒敗火,車前草利水止屙,老姜溫中止瀉散寒!”
“只要將它們按比例熬成大鍋藥湯子,摻在雞喝的水里,只要一天灌它兩回,就能把它們命給保住。”
“然后適當的開窗通風換氣——雞的體溫高,羽毛保暖能力強,所以只要別突然之間換進太多冷空氣,它們吹一點寒風沒有事。”
“開窗換氣的時候,要在雞舍里點幾捆陳年干艾草葉子,這東西最能祛濕拔邪。”
“我們得將雞舍煙熏火燎給它過一遍——但還是要注意,雞的呼吸道很敏感,點燃陳年艾草葉的時候要注意火候,不能嗆了它們……”
他一邊語速極快地說著,一邊把翻開的書本遞到魏得勝眼皮底下,手指著上面墨線勾勒的草藥圖樣和清晰的文字說明。
“車前草?馬齒莧?這不是、這不是喂豬的玩意兒嗎?”趙德貴氣得胡子直抖,聲音都變了調。
“還有你給他媽雞棚里點艾草?你怎么不來跳大神……”
“老趙,給我閉嘴!”魏得勝猛地一聲斷喝,震得雞籠里幾只病雞撲棱了兩下翅膀。
他用帶著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錢烈,問道:“你敢擔保……”
“我不怕擔責任,可是我剛才說了,中醫是經驗醫學,中獸醫更是如此。”錢烈滿不在乎的打斷他的話。
“不過場長,我有八成把握認為這些手段管用。”
他直視著魏得勝。
魏得勝竟然被他的目光給逼得忍不住挪開了眼睛:“死馬當活馬醫了!”
“小子,我信你一把,全當看在老楊那張老臉上,要是法子不管用……”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臉上終于露出了疲憊之色。
國家千辛萬苦花費外匯買回來的洋雞苗,給他們建起了新養殖場。
這是多大的期盼。
期盼有多大壓力也有多大。
如果這養雞場不能完成育種工作,那他魏得勝就是打了敗仗,就是給國家給軍隊抹黑丟臉了!
念及于此他一咬牙,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還杵著等開飯?!”
“小張小王,抄家伙,叫上所有防疫員,給老子去溝邊荒地扒馬齒莧!挖車前草!”
“庫房鑰匙給老子拿來,干姜有多少全端出來!”
“老趙,你去給我找艾草!”
“去后勤看有沒有積年的老貨,要是沒有就去相關單位尋找,艾草這東西不是稀罕物,肯定能找到!”
“一個小時以后,我會在外面空地生火!會架大鍋準熬藥,到時候誰給我掉鏈子了,我就辦誰!”
這道帶著絕境搏命味道的軍令一下,整個養雞場瞬間像炸了鍋的兵營,混亂又高速地運轉起來。
小張小王還有些發懵,但魏場長那副要殺人的臉色讓他們不敢有絲毫怠慢。
錢烈一馬當先沖進零下五六度的刺骨寒風里,帶著兩人撲向場區北面那條堆滿垃圾、枯葦叢生的荒溝。
他眼力精準,手腳麻利地扒開積雪枯葉,精準揪出那些雖然凍得發黑發蔫、卻依舊能看出厚實多汁輪廓的馬齒莧,還有那些寬大葉片邊緣結著霜碴的車前草。
手指很快凍得失去知覺,但他不管不顧,只知道拼命地薅、挖、拔。
半小時后,場區中央空地上架起了一口大鐵鍋。
從鍋爐房鏟來的劣質煙煤混著碎木塊燃起熊熊大火。
成捆成捆帶著冰碴泥土的馬齒莧被簡單清洗,稱重之后扔進了鍋里。
車前草同樣處理。
大塊粗糙的老干姜被廚師不情不愿地用菜刀背砸成碎塊扔進去。
刺鼻的辛辣苦味混合著奇異的青草腥氣,隨著蒸騰的熱氣直沖昏暗的天空。
嗆人卻又透著一股清冽生機的草藥濃湯被兌入清水桶,一桶桶拎進一號雞舍。
錢烈動作麻利地往水槽里傾倒著褐色的藥湯水。
另一邊,隨著窗戶撐開,冷冽卻清新的空氣灌了進來。
這時候幾個角落點起了小堆的半干艾草。
帶著濃烈藥味的青白色煙氣裊裊升起,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雞舍里彌漫開來,像是神佛面前粗劣的請愿香火,辛辣地驅趕著盤踞的污穢。
這一夜,一號雞舍燈火通明,徹夜未熄。
魏得勝沒回他那間還算暖和的場部辦公室。
當晚他裹著舊軍大衣,盤腿坐在雞舍門口避風的草席子上,一對眼睛死死盯著昏黃燈光下的雞籠。
趙德貴也靠在冰冷的磚墻上,鏡片后的老眼滿是血絲,強撐著精神,卻不再嘲諷錢烈。
主要是沒力氣了。
而且此時他也緊張。
錢烈幾乎是長在了雞舍里。
他每隔半小時就進去巡視一圈,手電筒光束小心翼翼地掃過每一只病雞,手指隔著籠子鐵絲試探著病雞雞冠的溫度,然后扒開雞眼皮查看眼膜狀態,并一一登記在冊。
后半夜,人熬不住還是鼾聲四起。
小張蜷縮在角落凍得直打哆嗦,嘟囔著:“錢烈同志歇歇吧,這些雞要死會蹬腿的,你不用去盯著看……”
錢烈充耳不聞,又一次鉆進了惡臭的雞舍。
時間流逝得無比緩慢,如同凝固的寒冰。
雞舍里只剩下了病雞偶爾發出的、衰弱的咕嚕聲和爐火嗶剝燃燒的輕響。
午夜。
下半夜。
東方開始翻出魚肚白。
錢烈一宿沒睡,他回來的時候,看到魏得勝通紅的眼睛在盯著自己。
魏得勝也一宿沒睡。
錢烈沖他點點頭:“場長你去睡吧,沒什么問題了。”
魏得勝熬了一宿,其實腦瓜子有點熬迷糊了。
他確實沒睡,但那是壓力太大睡不著,其實他現在精力已經比不上年輕當兵時候了,現在熬一宿只能強熬,熬的腦瓜子跟遲鈍生銹的機器一樣轉不動。
所以他聽了錢烈的話,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什么沒問題?”
錢烈說道:“我一直在關注那些病雞,昨天白天加上前半夜總共挑出來42只,其中死掉了15只,另外27只沒事了。”
“然后根據我的統計,從十一點開始,就再也沒有病雞出現……”
魏得勝‘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盯著錢烈看,跟盯著個瘋子一樣。
如果這是事實,那你怎么還是這個冷淡表情?這不應該歡呼慶祝嗎?
于是他抬腳踢了旁邊的趙德貴等人:“起來,進去看看情況。”
小張搓著臉進去,很快他跌跌撞撞跑出來,滿臉欣喜若狂:“誰給我一巴掌?”
魏得勝抬起了大巴掌。
小張看著自家場長那只掌心全是黃色厚繭子的大手嚇一跳,趕緊大叫:“我清醒過來了,徹底清醒過來了。”
“場長,活了!全活了!”
“昨晚那些病雞沒死,有的會動了,有的——反正眼珠子都睜開了,有的爪子知道縮了,還有幾只還站起來夠水喝呢!”
“啥?!”趙德貴一個激靈從地上彈了起來,軍大衣掉落在地都渾然不覺。
小王更是像屁股底下裝了彈簧,猛地竄進雞舍。
魏得勝緊隨其后。
只見雞棚那昏暗的燈光下,一片死寂沉重的景象似乎發生了一絲微妙而振奮的改變。
原本完全癱在角落奄奄一息的幾只病雞,此刻居然勉強支撐起了身體。
多數病雞那渾濁半閉的眼睛睜開了些許,燈光照耀下竟然有了光澤。
雖然它們脖子還軟趴趴地耷拉著,但偶爾會發出一聲微弱的“咯咯”聲。
最靠近飲水槽的幾只,都在掙扎著探出頭,伸長脖子艱難地啄了幾口渾濁的藥湯水。
動作依舊虛弱,可一行人都能感觸到生命的悸動,這與之前僵冷的死亡完全不同。
“我、嘿!”趙德貴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了。
他一個踉蹌差點撲到鐵絲籠上,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劇烈地抖動著,嘴巴一張一合,鏡片上迅速騰起一片白霧。
魏得勝小心翼翼地觸碰一只喝水的雞,那雞抖了抖羽毛,歪歪斜斜的避開了他的手。
有精神頭了!
“成了!娘的!真成了!”
魏得勝狠狠抹了一把臉,他濃眉聳動,激動得在原地轉了兩個圈,然后一巴掌重重拍在錢烈單薄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錢烈一個趔趄:
“小子,行!你有兩下子,我老班長還真是心疼我,給我送來了一個神槍手!”
“神了!真他娘的神了!”小張拿著統計表去查看細情,最后臉上全是笑容。
不用挨批了!
醫療手段繼續跟進。
錢烈剛入場就住場了。
后門又過了足足三天三夜,一號雞舍的死亡率奇跡般地歸零!
發病雞群精神肉眼可見地好轉!
原先那些被趙德貴視若珍寶的進口抗生素被棄之敝履。
場里掀起了一股搶收馬齒莧和干艾草的浪潮。
錢烈趕緊把所有抗生素收集起來:“這次是不對癥而已,趙師傅說的對,這些抗生素才是好東西呢。”
“養雞少不了抗生素,一支都不能浪費呀,以后要是感染個什么細菌,還是得靠抗生素來救命!”
這次沒人再去懷疑他的話。
作為養雞場第一菜鳥,他一下子成了場里的紅人,成了帶著神秘色彩的“救雞英雄”。
年輕職工們迅速接納了他,他們開始頻繁跟錢烈接觸,進行交好。
他那幾本中獸醫書籍,更是像寶貝疙瘩一樣在工人和防疫員之間被爭相傳閱。
趙德貴老臉掛不住,但嘴硬心服,碰到錢烈,鼻子里哼一聲,倒也不再刁難。
魏得勝這邊看到他后更是笑臉相待,每次食堂吃飯碰到錢烈,還會給他倒一杯戰友送來的酒:
“你小子行啊,好家伙,剛入伍立功,你小子就是我們紅星場里的寧祥勛!”
寧祥勛是五六十年代的人民學習榜樣,是抗美援朝戰爭中的戰神。
就像魏得勝說的那樣,他剛入伍參加戰爭就立功了。
當時,他所在的一連遭遇到敵人瘋狂進攻,子彈很快就打光了,陣地危在旦夕。
寧祥勛注意到陣地上有煤油桶,于是就在煤油桶里裝上石頭,再裝上炸藥,再裝些石頭,制成炸藥桶。
作戰時他把炸藥桶滾向敵群,一炸一大片。
敵人看到武器威力巨大,再也不敢進攻,就這樣,陣地守住了,寧祥勛因此榮立三等功。
對于紅星場來說,魏得勝給錢烈也可以頒一個三等功。
這次不是錢烈發現核心問題并且還及時進行了救治,那這批國家精心引進的洋雞都得掛!
到時候國家倒不至于裁撤紅星場,但一頓狠批是免不了的,尤其是魏得勝這個場長,怕是還得去大會上做檢討。
而這對于一名退伍轉業的老軍人來說,是決不能接受的侮辱。
所以魏得勝對錢烈是真的有好感,就此,錢烈在紅星場算是站穩腳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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