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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屋
黃金年代從1977開始 第160章 追捕上映,奔赴泰山路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似乎來得格外早。
十一月初的海濱市,風已經帶上了凜冽的刀刃,刀子一樣刮過國棉六廠那堵刷了半截白灰的圍墻。
枯黃的梧桐葉子打著旋兒飄落,堆積在空曠的大院角落里,無人清掃,踩上去便是一陣細碎的悲鳴。
下班的鈴聲剛響起來,廠里的高音喇叭還在絮叨著生產簡報的尾聲。
第四紡紗車間的白班工人們,卻少見地沒有立刻涌向停車棚推著自行車跑路,而是聚集在車間大門對面那面貼滿了各樣紙張的告示欄下。
年輕人們的眼睛,像黏在了欄上那張簇新的紅紙告示上。
紙張紅得有些刺眼,顯得上面的黑色大字很醒目:
紅星電影院今日播放日本犯罪愛情片——《追捕》,歡迎各位同志觀看……
車間主任劉鐵柱站在告示最前面仔細看。
這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粗壯結實,臉膛因常年被嚴厲表情浸泡而顯得猙獰。
此時他正背著那雙骨節粗大的手,挺著筆直的腰桿宣讀告示。
讀完了之后,他用粗糙的指節重重地叩點著那紅紙的邊緣,然后轉過身習慣性的露出嚴肅表情并開口說話:
“都給我聽清楚了!我不管今晚什么紅星電影院或者解放電影院放什么什么日本電影追捕什么東西……”
說到這里他的嗓門猛地拔高了八度,像鋼刷刮過砂皮:
“國家花寶貴的外匯,弄來這些洋畫片子,那是讓你們當資本主義那套花花腸子照單全收的嗎?想都甭想!”
他圓瞪著眼睛,目光像帶著鉤子似的掃過人群里那些躍躍欲試的年輕面孔:
“下班統統給我回家!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好好休息,明天好好上班!”
“這小鬼子的東西不是好東西,尤其是什么愛情,純粹是在精神上搞壞事,所以任何人不準往電影院方向邁步,聽見了嗎?誰要是敢頂風上……”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再次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告示欄的鐵皮外殼,發出“哐當”一聲悶響:
“告訴你們,車間紀律、廠規廠紀可不是擺設!明天被我抓到你們犯錯誤,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這話如同冷水潑進了滾油鍋,人群里立時炸開了嗡嗡的低語。
李曉梅站在人群中間偏后的位置,緊緊咬著下唇。
那張告示上的紅字透過人群縫隙扎進她眼里,每一筆都寫著“禁止”。
她下意識地捻緊了捏在指縫里的兩張淡藍色紙條片,上面印著“紅星電影院、二層2排12座、1978.11.1晚20:30”字樣,這是紅星電影院的電影票。
票面上帶著她手心滲出的一層薄薄的汗,材質因此變得有些松軟。
她不動聲色地把手塞進了洗得發白的舊工裝口袋里,手指碰到一個硬硬的小圓東西,一顆包裹在紅綠玻璃紙里的水果硬糖。
那是特意給今晚留著的甜蜜期待,此刻卻像冰疙瘩一樣涼。
“嘖,”身旁站著的李金寶低聲嘟囔。
他剃著青皮頭,后腦勺的發根在午后的光下泛著硬茬的青光,“管天管地,還管人家下班看個電影不成?”
在他旁邊那個身材高些、名叫王衛東的青年沒接話,只把雙手更深地插進工裝褲口袋。
與此同時,他的肩膀幾不可察地聳了聳,眼神里閃過一絲屬于年輕人的執拗光芒。
他們不敢招惹劉鐵柱,只能低聲抱怨或者用眼神反抗過。
但卻有人敢這么做:
“劉鐵柱你那說的什么話?什么叫任何人不準往電影院方向邁步?”
這聲音一出來,許多人找到了嘴替,紛紛欽佩的看向他,同時也看看誰這么有種。
劉鐵柱則大怒。
他的臉上表情頓時猙獰扭曲,瞪著一大一小的眼睛看過去,正好人群散開,于是他的目光就像兩把子母劍似的劈到了說話者身上。
然后跟劈在了金剛石身上一樣。
斷折了。
說話的人吊兒郎當的看著他。
他臉上的橫肉跳了跳,最終扭曲出一個笑容:“喲,東哥?下班了你怎么還沒回家呢?”
“是王東!保衛科的王東!”人群開始竊竊私語。
“對,是他,老劉這次碰上硬茬子了!”
“王東可不好惹,聽說他跟廠長是親戚……”
“這都是瞎說,他跟廠長只是一個姓,不過他跟泰山路的錢進關系很好……”
“你們說劉鐵柱敢惹他嗎?”
“再借他兩個膽子都不敢!王東保衛科的,而且是泰山路勞動突擊隊的,那泰山路勞動突擊隊厲害,一百幾十號人啊,有錢有勢誰敢招惹?”
劉鐵柱聽到了這些聲音。
但他假裝沒聽到。
因為這些人說的是真的。
這王東不光是保衛科的,背后還有一百幾十號甚至可以說是二百多號的猛人。
別人不知道劉鐵柱知道,泰山路勞動突擊隊跟市供銷總社甲港搬運工大隊是兄弟單位。
一方有難兩方支援,別說他了,現在海濱市所有違法犯罪分子都怕這兩幫人!
面對劉鐵柱的詢問,王東吊兒郎當的說:“我不敢回家呀,我家在泰山路上,從咱單位去泰山路,不跟去紅星電影院一個方向嗎?”
劉鐵柱訕笑道:“我、東哥你誤會了,我那話是對我們車間的小年輕說的。”
第四紡織車間里頭多數是小年輕,不好管,所以工廠才安排劉鐵柱這個狠角色去當車間主任。
但在王東眼里,全海濱市有且只有一個狠角色:
錢進!
他上去拍了拍劉鐵柱的肩膀笑道:“行了吧,劉主任,這電影國家都讓上映了,人民群眾也想看,結果你在這里阻攔?你算老幾?”
“再說了,你也知道這電影是國家花外匯引進來的,那咱人民群眾不更應該都去看嗎?咱們買的電影票可是實打實的人民幣,最后是上交國庫的!”
不少人跟著說:“對呀對呀。”
“單位又不發這個電影票,都是我們自己買的。”
“我們是給國家經濟發展做貢獻。”
劉鐵柱急了。
他拉了王東一把低聲說:“這電影我看過,它不正經,里面有男女親嘴的畫面,還有小鬼子娘們在山洞里光著腚的畫面!”
王東大驚:“你怎么不早跟我說?”
劉鐵柱咧嘴笑了:“是吧?我……”
“你他媽的,這么好的東西你自己藏著?難怪人家都說你不是個東西!”王東破口大罵。
“那我今晚得趕緊去看啊,不,我要連看兩場!”
說完他推開人群,匆匆忙忙的跑了。
劉鐵柱傻眼了。
人群熙熙攘攘的散開,大門口逐漸清冷。
只有車間深處機器低沉的嗡鳴從未停歇,仿佛不知疲倦的心臟。
日頭一點點西斜,像一塊暗黃的油污緩慢沉墜,最終被天際線吞沒。
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壓了下來,籠罩住所有低矮的廠房屋頂和長長的蘇式宿舍筒子樓。
昏黃的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在清冷的秋夜里孑然獨立。
宿舍樓里燈光昏昧。
晚飯是食堂打回來的饅頭和一小撮咸菜絲。
張海波和王衛東、李金寶三個人圍著屋里那張唯一的小方桌,默默地啃著。
咸菜齁咸,嘴里嚼得麻木。
“咯噔”一聲,是塑料門簾被掀開的輕響,又被小心地放落。
陳秀芹、李曉梅、趙愛紅三個女伴閃身進來。
屋里誰也沒說話,但幾個人的眼神只在空中飛快地一碰,便心照不宣地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尤其是李曉梅。
這個總愛穿件洗得發黃綠軍裝外罩、在廠宣傳隊待過的女青年,此時眼神里跳動著火苗。
“走?”李金寶猛地站了起來,把還剩半個的饅頭往桌上一撂。
一個字,像道無聲的命令。
門簾再次被撩起又落下,輕微的足音消失在樓道陳舊的樓梯上。
深秋的寒風打著旋兒撲面而來,刀子般刮在臉上,幾個人都裹緊了并不厚實的單衣。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歪扭地投射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
沒有人說話,只聽見腳步踩碎干燥落葉的聲音和緊趕慢趕的、壓抑不住的輕促呼吸。
他們低著頭,在晚歸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快步穿行。
越靠近電影院,心跳便跳得越厲害,最終擂鼓似的撞擊著胸腔。
到了這時候,那灰白色、線條方正的建筑就在他們眼前了,樓頂上“紅星電影院”幾個紅色的大字在燈光下分外顯眼。
夜幕中的電影院門口比白天時候更熱鬧。
有個穿著喇叭褲的青年跟身邊朋友嘿嘿笑:“我在首都的表哥特意給我寫了封信讓我看這個,他說里頭有個叫真美的小娘們,跟里面那個杜丘親嘴,鏡頭非常清楚!”
這個聲音沒有被特意壓低,于是引來了人群中一陣吃吃的笑聲。
有人說道:“不是叫真美,是真由美!不光有她跟杜丘警長親嘴的鏡頭,還有在山洞里……嘿嘿嘿!”
好些青年跟著嘿嘿嘿。
他們眼睛看向墻壁的電影宣傳海報,散發著狼一樣的綠光。
六個人去排隊,隊伍已經拐到了路口。
穿綠軍裝維持秩序的民兵正呵斥幾個想插隊的小青年,膠鞋踩在水洼里發出“吧唧吧唧”的響聲。
開始檢票了。
隊伍在歡呼雀躍中向前挪移。
終于輪到六人。
“票!”檢票員是個戴紅袖標的大媽,她狐疑地打量著這群年輕工人,“幾個人?”
王衛東趕緊掏出皺巴巴的電影票:“國棉六廠團委組織的,六個人。”
他身后的張海波踮著腳往影院里張望,鼻尖上還沾著紡紗車間的棉絮。
放映廳門口彌漫著樟腦丸和汗水混合的氣味。
往里走,出現了影院內部那特有的、放映機膠卷被灼熱后散發出的化學味道。
影院里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墻角幾盞小燈泛著幽幽的綠光。
陳秀芹摸著黑找到座位時,發現木椅子的漆面早就被磨光了,露出原木的顏色。
她環顧左右,放眼望去。
發現整個放映大廳已經滿座,還有不少人擠在過道甚至是站在了后排空地上。
攢動的人頭在昏昧的光線里連成起伏的黑色輪廓。
這么多人在一起自然喧嘩。
他們都在期待著海濱市第一場《追捕》的演出。
這部電影一個周之前已經在首都、魔都等大城市播放過了,然后在青年人群里引發出了巨大的轟動。
他們都有親朋好友在這些大城市,都接到了親朋好友的叮囑:
一定要看這部電影!
就在喧囂聲中——
啪嗒。
頭頂幽暗的壁燈全數熄滅,仿佛整個世界瞬間被巨大的墨汁覆蓋吞噬,只余絕對的黑暗和無垠的寂靜壓迫下來。
驀地,一道雪白銳利的光柱,帶著細微膠卷摩擦的滋滋聲,猛地從眾人頭頂后方的放映孔穿透黑暗,直刺正前方。
然后隨著‘滬都電影譯制廠’七個大字飄飄蕩蕩的出現在熒幕上,這引發了一些青年們的歡呼。
按照經驗,他們以為接下來會是電影內容劇情的簡介,介紹環境、介紹背景。
然而沒有!
就在突然之間,各種鮮艷的、跳動的色彩與活動的人影,帶著一種從未見過的、逼人的清晰度和色彩飽和度,狠狠刺入所有人的眼簾!
電影直接開播!
而且一出來的畫面就震驚了青年們: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龐大都市鳥瞰景象,高樓林立,鋼鐵軌道縱橫交錯。
沒有開頭的鑼鼓點,沒有熟悉的片頭旋律,沒有任何心理鋪墊。
一座繁華的大都市就這樣近乎蠻橫地劈頭蓋臉砸進了青年們的眼里,用那種從未見過的繁華景象和凌厲畫質攻擊了他們。
剎那間,所有的竊竊私語和呼吸都被扼住了咽喉。
放映廳里的空氣似乎驟然凝滯了。
人群悄無聲息。
李曉梅看著這龐大的都市、看著人群中五顏六色的衣服鞋子、看著那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情景,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像被什么沉重的東西擊中,完全空白一片。
這、這就是小鬼子的城市?!
為什么會這樣?
她下意識地去摸口袋里的那顆水果硬糖。
指尖觸到了玻璃紙,冰涼光滑的觸感讓她激靈了一下。
熒幕上光影流轉,畫面切換。
風馳電掣的馬蹄聲中,那個叫杜丘的檢察官縱馬掠過山谷,背景音樂帶著一種奇特的電子音效果,震得人心尖發顫。
然后,畫面定格在一個街角,杜丘穿著那件筆挺的長風衣,戴著墨鏡出現。
男女青年們紛紛瞪大眼睛往前湊,有人直接下意識站起來想看的更清楚:“他穿的這是什么衣服?”
后面的人不滿的喊:“喂,前面的同志坐下,太沒有素質了!”
杜丘微微低著頭,下頜的線條堅毅如刀刻,那股子彪悍的純爺們味道讓人迷醉。
他身上的衣服和腿上褲子造型也讓人迷醉。
不管衣服還是褲子,都是張海波、王衛東等人做夢都不敢想象的款式。
太、太瀟灑,太酷了!
他們盯著杜丘魁梧的身軀和冷酷的面容看,盯著杜丘和身邊朋友的穿著打扮看。
那些衣褲裹在高倉健挺拔的身軀上,每一道褶皺仿佛都經過精心設計,每一個弧度都寫著冷冽的距離和一股……
近乎凜冽的吸引力!
這是什么?
這就是時髦!
青年們近乎癡迷的繼續看。
杜丘快速穿過街道,強勁的風鼓起衣服寬闊的后擺和下襟,粗大的褲腿隨著他堅定的步伐飄飛,颯颯作響。
有時候褲腿與他腳上那雙锃亮、造型硬朗的黑色皮靴相遇時,似乎竟發出了一聲奇妙的摩挲聲!
坐在李曉梅旁邊的王衛東身體猛地一震,像被電流穿過。
黑暗中,他那只搭在冰冷木椅扶手上的右手,完全是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坐在天天旁邊的李曉梅。
李曉梅沒有注意。
她被電影中激烈的劇情、刺激的畫面和音效給震懾得僵直了!
這部電影對青年們的沖擊太大了。
尤其是隨著一段高潮劇情的展開,女主角真由美在酒店為逼迫警官離開給杜丘創造機會,竟然在房間里脫掉全身衣服,挑釁地問警官:“我要洗澡了,你要一起洗么?”
這下子可是引爆了全場!
好些男青年拍手喊道:“太爺們了!”
女青年則面紅耳赤、情緒激動。
這就是敢愛敢恨!
王衛東沒有出聲,但手背上鼓起的青筋證實了他此時心情是多么激動。
再一個他還捏著李曉梅的手腕呢。
手腕上突如其來的劇痛讓李曉梅猛地回過神來,她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屏住了呼吸,胸腔憋得發悶。
她試圖悄悄地掙扎了一下,但手腕被王衛東捏得死死的,紋絲不動。
但在黑暗中,王衛東似乎全然未覺自己抓住了什么。
他的眼睛在幕布光影的反射下,灼亮如點燃的火炭,死死釘在男主角身上。
釘在他那件飛揚的風衣和行走生風的喇叭褲上,釘在杜丘臉上那種面對誣陷、追捕,依然拒人千里卻充滿力量的冷硬沉默上。
隨著情節推進,那座陌生的東洋都市一次次出現在畫面里。
光怪陸離、車輛穿梭如巨大甲蟲的寬闊街市……
玻璃幕墻如同銀色瀑布般倒映著天空的摩天大樓……
商場里琳瑯滿目的貨架上堆著從未見過包裝的商品……
甚至連街邊販賣機里掉出來的咖啡罐子,上面的包裝印刷都鮮艷得不可思議!
每一個畫面,每一處細節,都如同銳利的冰錐,反復敲鑿著當下國人在認知上的冰層。
劇情到了最高潮:
為了證明清白,杜丘站在東京新宿區那棟如同鋼鐵巨獸般聳立的警視廳大樓樓頂邊緣。
風吹得他額前的發絲狂亂地舞動,衣袂獵獵作響。
他往下望了一眼——所有觀眾、李曉梅等六個青年也跟著往下望了一眼。
他們心跳加快了。
只見城市的霓虹在腳下鋪開,閃爍著詭異妖冶的光芒,街道上的車輛行人如同渺小的螞蟻。
這個俯視的鏡頭相當凌厲,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現代俯瞰姿態,向電影院里的海濱市人民展示了一種他們全然無法想象的都市巨構。
那高度令人眩暈窒息,也令人心頭悸動難明。
有女青年尖叫了起來。
她們還不知道,這叫恐高癥。
最終字幕緩緩打出“終”,音樂徐徐收聲。
幕布上一片空白,反射著放映燈殘存的光芒,很像在場觀眾們的心情。
空蕩蕩的。
但卻又充滿了光芒!
燈亮了。
雪白的光線水一樣漫過整個放映廳,刺得剛出重影的眼睛發痛。
人們紛紛站起,木椅翻動的噼啪聲、腳步聲、咳嗽聲重新響起,卻不再是入場前那種嗡嗡的喧嚷。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笑鬧。
剛才那一個多小時的流光溢彩、那種令人屏息的繁華、激烈和冷峻,把所有人的心神給震懾的到現在緩不過神來。
尤其是青年們。
他們自詡不同于生活在貧困年代的父輩,認為自己見識了很多新物件、接觸了很多新信息。
結果一部電影就擊垮了他們維系多年的驕傲。
與繁華生活之間那巨大的失落感和好像被現代文明給狠狠推開了的茫然,席卷了剛從黑暗中鉆出來的每個靈魂。
包括那六個青年。
他們隨著人流機械地挪動腳步,雙腳像踩在松軟的棉花上,一步步走下臺階,穿過氣味混雜的回廊。
沉重的雙開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外面街道上,初冬夜晚的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一下子撲了進來。
他們不由自主地縮起了脖子。
電影院霓虹燈管拼成的巨大招牌在頭頂閃爍著紅藍紫綠的光,變幻不定的光暈涂抹在每個人臉上。
借著這股光往外看。
遠處街道清冷空蕩。
路邊樹木死氣沉沉。
樓房低矮破舊。
秋風森寒,突然吹來后讓好些人打了個哆嗦,像是剛從一場迷離詭異的大夢里被人用力喚醒。
“天吶!”趙愛紅死死抓住陳秀芹的手腕,“真由美的裙子!”
“小梅你注意到了嗎?那件裙子!”
銀幕上真由美曾經穿著一件米白色連衣裙轉圈,當時便引得全場女青年集體發出驚嘆。
李曉梅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
那條裙子的下擺像傘一樣撐開,比海濱市任何一家裁縫店做的都時髦。
可李曉梅此時不想說話。
她倚在樹干上,呆呆的看著衣襟。
藍色勞動布一塵不染,被她洗得干干凈凈。
她曾經在宣傳口工作過,很是愛美,于是她偷偷的、得意的將自己衣服做了收腰設計。
這樣當她挺拔的站直身體時候,很容易讓人注意到她那纖細修長的腰肢。
可是一部電影看下來,她這充滿小聰明意味的修改成了笑話。
甚至她為此聯想到了一個在書本上學到的詞:
農民式狡猾。
自己修改勞動布外套的行為,在電影里隨便一個女同志的光鮮成品衣服面前,都有著一股子農民式狡猾。
“你怎么了?”王衛東看出她情緒不對,便關心的問道。
李曉梅還是不說話,低著頭離開梧桐樹往回走。
其他人滿頭霧水、不明所以,只好跟著她走。
他們與身邊那些熱切討論電影、討論東京、討論杜丘和真由美的年輕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六個年輕人沉默地走在路燈稀疏的街道上。
風更緊了,裹挾著從北面吹來的灰塵和寒意。
李曉梅下意識地把雙手更深地揣進那件穿了幾年、袖口已經磨得起了毛球的老舊藍布外套口袋里。
指尖觸到的,仍是那顆硬糖。
這本是她給電影準備的零食。
卻沒吃上。
于是她默默剝開,將裹著的那一小塊橙黃色的糖塞進嘴里。
很快,舌尖嘗到一股廉價的、工業糖精的甜味,濃得發膩,遠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妙。
“那……那就是日本?”陳秀芹終于忍不住,聲音有些干澀發顫,打破了死水般的沉默。
她仰起臉,看著遠處天際隱約的城市輪廓線。
那里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低矮,和電影里那些閃耀的鋼鐵大廈云泥之別。
趙愛紅努力回想著在影片某個街角快速閃過的服裝店的畫面,那店面有大櫥窗,櫥窗后面的塑料模特穿的衣服花花綠綠:
“他們的衣服也太、太豐富多彩了……”
她的話沒說完,意思卻誰都懂了。
李金寶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兩手插在他同樣老舊、膝蓋處明顯發白快磨破的軍綠色褲兜里。
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那張平時愛說笑的臉繃得緊緊的。
走了幾步,他像是腦子里一根一直繃著的弦突然被什么東西撥動了。
他扭過頭看著旁邊沉默的王衛東,拔高的聲調像是問對方又像是問所有人:
“我說,那杜丘后來跳樓時穿的那褲子!下頭肥嘟嘟、上頭頂合身的那種,那玩意兒叫啥來著?一直那樣,褲腳能扇風的那種……”
王衛東被問得一怔。
杜丘貫穿全片的那條褲子?深色的,褲型確實極其特別。
上半截極其修身,貼著腿部肌肉一路下來,自膝蓋以下卻驟然如喇叭口般散開,行走間寬大的褲腳像兜滿了風一樣擺動。
這種剪裁……
“喇叭褲吧?”趙愛紅遲疑地插了一句,聲音小小的。
李曉梅終于開口:“就是喇叭褲,我記著呢,開場那個警察叫矢村什么的時候,他自己就管那褲子叫喇叭褲。”
“喇叭褲!”李金寶像是被這名字點燃了。
他一拍腦門,聲音里帶著激動:“對對對!就這個!杜丘穿著,杜丘穿著這么帶勁,要是我也有一條……”
他忍不住低頭瞄了一眼自己身上這條洗得發硬的軍綠褲。
其他人看向他,眼光發亮。
要是我也有一條……
這想法像一道強電流,瞬間擊穿了六個青年人心中積壓的茫然、震撼和某種難以名狀的渴望。
那雙穿著帥氣喇叭褲、大步行走、直面追捕者的身影再次無比鮮明地掠過每個人的腦海。
一直沒說話的張海波慢慢的說:“他們里面的衣服,我不清楚怎么能搞到,可喇叭褲,我有辦法!”
其他五個人驚喜的看向他:“海波,你有什么辦法?”
李曉梅這邊苦笑道:“你要自己改嗎?其實,我早就知道有人穿喇叭褲了,我去海濱科技學院看望我一個姐妹的時候,她的同學就有穿這個的。”
“這種喇叭褲不好改,因為……”
“因為我不改。”張海波繼續著慢條斯理的語氣,“我知道哪里出售。”
“就是我們隔壁的泰山路!泰山路新開了一家服裝廠,她們生產喇叭褲……”
李曉梅打斷他的話,俏臉上的震驚表情很清晰:“我怎么不知道?我每個禮拜天都會去百貨大樓轉悠。”
張海波說道:“你讓我說完——好像是泰山路的服裝廠是最近幾個月剛開的,估計她們的生產沒有進入計劃里,所以生產的喇叭褲不能進入百貨大樓出售。”
“但是她們自己在廠門口出售!”
“你能確定?”李曉梅重新活過來一樣,大眼睛里光芒鮮活,“就是電影里那樣的喇叭褲?”
張海波說道:“能確定,你們要是去他們泰山路的人民流動食堂吃過飯就知道,他們的隊員都穿上了這種喇叭褲……”
“去看看!”王衛東下意識的說。
“對,去泰山路!”
李金寶朝著馬路前方黑沉沉的方向一指,那方向指向老城區深處:“拐過去!快!”
沒有絲毫猶豫,幾個人的腳步驟然加快。
沒有口令,沒有商量。
風在耳邊呼嘯。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著,如同擂鼓,咚咚的聲響蓋過了風聲、枯葉聲、夜行人偶爾投來的疑惑注視。
六個青年奔走如風。
像是奔向一個自由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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