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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宗外門 第234章 大夢一場
我睜開眼,滿室燭火搖曳。
這里是靈堂,白幡還未撤去,十幾張熟悉的面孔圍在我的身邊,每一雙眼睛都蓄著淚水。
“父親!”長子第一個撲上來,三十多歲的漢子哭得像個孩子。
我想要抬手為他擦擦眼淚,卻發現四肢沉重如是灌了鉛,只能微微動了動手指。
滿屋子人都在哭,卻又都在笑。
丫鬟婆子們擠在外圍抹眼淚,管家福伯跪在地上老淚縱橫。
我的目光越過眾人的肩膀,看到那位叫做宋宴的年輕仙人,站在屏風旁,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大將軍真乃神人也!”
朝中御醫三根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忽然瞪大眼睛:“脈象平穩有力,這……這分明是壯年之軀啊!”
屋內又爆發一陣歡呼。
我試著清了清喉嚨,立刻有七八只手遞來溫水。
溫水入喉,久違的知覺如春潮般涌向四肢百骸,我好像真的活過來了。
終于能抬起手,輕輕拍了拍蕭恒的肩膀。
“我睡了多久?”
“老爺,您昏睡了十六日了。”
兒媳柳氏抱著小孫子湊過來:“遠兒一直吵著要爺爺教他武藝呢。”
五歲的孫兒蕭遠怯生生地伸出小手,在我的胡須上摸了一下,又飛快縮回母親懷里。
滿屋子人都笑起來。
那個叫做宋宴的年輕人,就是在這片笑聲和宴席之中悄然離去的。
我活過來之后的幾日,一家人其樂融融,此前的種種簡直就像是一場夢。
真好。
可是……
日子一長,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模樣。
那天早晨,蕭恒急匆匆地闖進書房。
他的官服領口歪斜,顯然是一路跑回來的。
“禮部說王上要來看看您。”他邊喘邊替我整理衣冠:“如今儀仗,已到永興坊了。”
起死回生的那一天,儲君公子世英和國師都已經來過,今日卻是楚王要親自來蕭府。
我沉默不語,任由他擺布,目光落在他腰間那枚楚王室賞賜的蟠龍白玉上。
“父親,今日朝會上……”
他有些猶豫,像是欲言又止:“兵部提請削減北境駐軍,王上……王上當場準了。”
我的眉毛擰了起來:“你沒反對么?”
“兒子……兒子自然據理力爭。”
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但太傅說如今國庫空虛……”
他偷瞄我的臉色:“又說大將軍既已離任多年,北境防務應當由兵部統籌。”
我冷笑一聲,將手中的竹簡重重地拍在案上,他嚇得一哆嗦。
未及多言,府外已經傳來動靜。
遠遠望見王駕的金頂華蓋映著朝陽,像一團燃燒的火。
楚王比我想象中老了許多。
“愛卿!”
他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放,目光上下打量:“果真是上天庇佑我大楚啊。”
我跪著沒動,卻能感覺到他身后那些大臣探究的目光。
起死回生之事,如今朝野上下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嘴上仍舊說著場面話,但臉上已經擺不出什么笑容了。
看著面前這位楚國的王,還有一同隨行的太傅、兵部尚書,心里沒由來的一股深深的厭惡和疲憊。
好在,他們也沒有停留多久,便離開了。
蕭恒在那兵部尚書的面前點頭哈腰。
我蕭銘的兒子,到底是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
那天夜里,我聽見廂房里傳來爭執的聲響。
“大哥,你可知如今朝中,如何議論我們蕭家?”
“都說……都說大將軍蕭銘借妖法續命,準備起兵造反,要重立新朝啊!”
我起死回生之后,在楚王的壓力之下。
蕭家的境況,一落千丈。
一個月之后,府中官家張羅著要辦宴席。
然而直到開席前,蕭文才帶著妻兒慢悠悠晃進府門,這個過繼來的侄子滿身酒氣,不知是從哪一個宴席上退下來的。
“來的當真是早啊。”我冷笑一聲。
“叔父見諒。”
他草草作了個揖:“這幾日為叔父復生的事,侄兒在朝中可沒少受同僚擠兌。”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兒媳忙打圓場,讓丫鬟引他們去偏廳更衣。
人剛走遠,就聽見蕭文妻子王氏尖細的嗓音:“擺什么臭架子?真當自己是從閻王殿爬回來的活神仙了?”
宴席上,我發現小孫子蕭遠總是躲著我。
“遠兒這是怎么了?”我攔住要逃開的小家伙。
孩子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向我卻滿是恐懼:“娘說……說……”
“什么?”
我的面色冷下去:“你娘說什么”
“娘說,爺爺是借尸還魂的妖怪……”
我沉默了。
柳氏急忙過來,抱走了孩子。
我聽見兒子蕭恒離席,低聲責備妻子:“不是讓你別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嗎?”
“我說錯了嗎?!”
柳氏突然提高了嗓音:“現在滿郢京都在傳!死而復生,不是鬼怪是什么?!”
“死都死了,死了就不該回來!”
這句話像火折子扔進了油鍋。
我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掀翻了八仙桌,頓時碗碟碎裂,瓷片飛濺。
“好一群孝子賢孫!”
我的手指挨個點過了每個人的鼻梁:“老夫當年就該死在烏山!省得如今要看你們這副嘴臉!”
“蕭恒!你腰上玉佩是何時換的?”
“蕭文!你朝中的缺是誰保舉的?”
“還有你這個毒婦,你當真不知我當日是為何猝亡么?”
滿屋子人臉色煞白。
“父親息怒!”
蕭恒還想辯解,卻被我一掌拍去了冠纓。
“息怒?”我狂笑起來:“老夫為蕭家掙下榮華富貴,怎得如今倒成了你們的累贅?”
蕭文突然沖上前來:“叔父可莫要倚老賣老!”
“王上削減北境軍餉,就是防著您借舊部生事啊!”
“您若當真是為了蕭家著想,當初就不該讓那姓童的妖道給您還魂復生!”
“你……”
一口腥甜涌上喉頭,我眼前發黑,只記得那滿地狼藉還有蕭恒夫婦驚慌失措的呼喊。
我怎么了?
再睜眼時,江風撲面。
懸崖邊的老松依舊,蓑衣翁的釣竿懸在江上。
那個叫做宋宴的年輕人盤坐在一旁,兩個女娃站在他身后。
我又回到了這里。
怔怔看著掌心,那里既沒有握劍的繭子,也沒有松弛的皮膚皺紋和老人斑。
而是半透明的、泛著微光的奇異狀態。
“回去的感受如何?”
蓑衣翁頭也不回地問,那魚線在虛空中輕輕顫動。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無法出聲。
那些憤怒、悲傷、失望都哽在喉頭,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其實,剛才你所經歷的那些,只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境,讓你經歷一遍,死而復生之后的景象。”
“如何?如果你堅持要回去,我現在就成全你。”
我沉默不語,抬頭望向江邊崖上的天空,云霧散開,幻化出蕭家如今的景象。
那是蕭家的祖墳所在。
今日是“我”下葬的日子。
青石碑前,長子蕭恒正帶著全家老小焚香祭拜。
“媽媽,我想爺爺了。”孫子蕭遠的小手輕輕摸著石碑上的銘文:“想讓他教我習武。”
“那你一定要懂事。”柳氏摸了摸孩子的頭,溫和地說道:“不要讓爺爺在天上失望啊。”
香火青煙中,兒子蕭恒偷偷抹著眼淚,柳氏虔誠地懺悔,蕭文涕淚橫流地磕著響頭。
想起夢中的景象,恍惚間我竟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
我望向墓碑前的蕭家人,搖了搖頭。
“不必了。”
此刻,蕭恒正在給年幼的兒子女兒,講述我當年征戰沙場的豐功偉績。
兩個可愛的小孫子和小孫女,聽得心馳神往,雙眼發亮。
“就這樣最好。”
我聽見自己說。
“只有死去的爺爺,才是最好的爺爺啊。”
魚線抖動了起來,天空之中的景象快速的變幻著。
其中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那是無數個夢境之中的我。
有的戰死沙場,有的并未參軍當兵,壽終正寢。
有的甚至黃袍加身。
每一個不同的選擇,都通向了不同的生命終點。
我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那便離去吧。”
蓑衣仙翁收起釣竿,哼起一首古怪的漁歌。
“天是湖,云是舟。嗚喂”
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又聽到了烏山谷中的那一道劍鳴。
那么清越,那么悠遠。
蕭銘的身形緩緩消散了,天幕之中的幻境忽然化作絢爛的靈光霧氣,絲絲縷縷,在蓑衣客的掌心之中匯聚。
不多時,在他的掌中,凝成了一枚珠子。
“哎,劍宗的那后生小輩。”
他將掌中的小珠子遠遠拋了過來。
宋宴伸手接住。
這珠子之中,有隱隱約約的粉藍色靈光,緩緩浮動。
“你與本君一同見了這老友,也算是送了他一程。”
蓑衣翁緩緩站起,將那魚竿向后一搭,提起了魚簍,向山崖下走去。
“此物,便送你了罷。”
“雖不似我那神通玄妙,卻也足以助你筑就道基了。”
“劍宗弟子,修為這樣差勁的,本君活了數千年,還是第一次見,呵呵。”
“多謝……前輩。”宋宴雖然不知此物是何作用,但連忙收起道謝。
本還想問問劍宗之事,卻發現,對方已經消失在了天邊。
唯余那古怪漁歌,還在江畔回響。
“天上走,云里游,畫中人家笑聲流”
宋宴低頭望向手中的珠丸。
郢京之事,真的只是大夢一場么?
又看了看從秦衣曹的尸體上取得的乾坤袋,他沉吟了片刻。
自己修為低微,說不清道不明。
也許,只有這位前輩自己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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