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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王業不偏安 第169章 漢相
長安東。
清明門外。
漢軍大寨。
囚車將一眾戰犯推至轅門。
北伐幾月中觸犯軍法罪當問斬之人,諸如隨馬謖棄軍而逃的李盛、張休…斜水一役臨陣而降的來義等,為穩定軍心,早在抓捕審明后就已定罪斬首,傳示三軍。
今日推出者,乃是新豐一役臨陣而逃與縱敵脫走的中層軍官,以及先前畏罪潛逃,職權最重,其罪也最重的馬謖。
刑不可知,威不可測,則民畏上也,為使人不畏上而畏法,實現以法治軍,諸軍百人督及以上者,皆至轅門觀刑。
長安城下,百姓相聚。
長安城頭,大族云集。
京兆韋氏、杜氏、金氏。
馮翊吉氏、宋氏、郭氏。
武功蘇氏,吉氏。
扶風馬氏,耿氏。
他們今日至此,乃是受邀參加大漢丞相后日舉行的一場筵席,未曾想剛至長安,便聽說丞相將于今日正午斬馬謖及一眾戰犯。
于是雖然費祎、陳震諸大臣請他們先至相府稍侯,他們還是不顧勸說堅持要來長安城頭觀刑。
馬謖他們是知道的。
畢竟就是因為這失街亭的馬謖,諸葛丞相五拒大漢天子的五命之賜,縣公之爵。
前魏武都太守韋誕,對著京兆友人金連嘆道:
“聽聞諸葛丞相與那馬謖情同兄弟、恩猶父子,且那日殿中為馬謖求情者不勝枚舉,不曾想諸葛丞相竟仍是再三請斬馬謖。
“馬謖之敗何其微乎?漢相斬之何其嚴乎?
“雖早聽聞諸葛丞相賞不遺遠,罰不阿近,嚴法束下,至公無私,今始信焉。”
京兆金連撫須頷首。
同樣站在城頭,距韋、金二人并沒有多遠的杜氏、蘇氏、吉氏諸族之長聽到韋誕之言,雖不言不語,卻一時齊齊看向轅門外那桿諸葛牙纛,神色明顯復雜了許多。
太陽很快升到天中。
諸葛牙纛下,頭戴三梁進賢冠,身披玄赤直裾袍的丞相走向一眾戰犯,驗明正身。
丞相之執法,罰二十杖以上皆親覽焉,至于斬首大辟之罪,更是從來都親自監斬。
緩緩徐行數十步,戰犯十余人的身份全部得到確認,丞相沒有再多說什么,直接下令劊子手行刑。
戰犯一個接一個被推到一丈多高的土臺之上,神情冷峻的劊子手手起斧落,一個接一個斬首,黏稠的血漿很快在黃土上凝成鮮紅的泥濘,到最后唯余一個馬謖。
丞相沒有去看馬謖,只環顧一圈土臺上身首異處的十幾具尸體,最后閉目背過身去。
劊子手高舉大斧。
馬謖突然嘶吼:“丞相!”
劊子手正要蓄力的手停住,血漿開始順著刀柄滴到他的額頭,又順著額頭淌到了他的眼睛里。
他對此無動于衷,只是最后給了馬謖一點時間。
馬謖望著丞相背影大喊:
“丞相向來視謖猶子,謖亦素視丞相猶父,惟愿丞相深念鯀殛禹興之義,使平生之交不虧于此,則謖雖死無恨于黃土之下!”
言訖大哭。
他在長安獄中,一直期待丞相能與他最后一敘平生,卻沒想到…直到今日他才終于見到了丞相之面。
至于所謂鯀殛禹興,便是鯀一人治水不力,舜只誅鯀一人,而不株連其親屬,于是舜之后有鯀子大禹之興的故事了。
丞相仍面長安而立,馬謖涕零嚎啕之聲沒能讓他回頭,只是片刻后微微頷首。
見丞相無話可與馬謖述說,劊子手再不猶豫,開始掄斧蓄力。
馬謖止泣再吼:“謖拜謝——”
大斧斬下。
聲音戛然而止。
血濺數丈,三軍凜然。
丞相身上衣衫血跡斑斑,扭過身來俯看馬謖尸首,不動聲色地命人收斂臺上首級,遍示各營。
自董卓亂政,李郭肆虐之后,關中民風漸與涼隴相同,剽悍尚武,長安城頭的韋、杜、金、蘇等大族族長族老,并不覺得斬刑有多血腥,也不覺得赴筵前見血不合時宜,只覺得這場斬刑絲毫不拖泥帶水,實在過于干凈利落。
距關中諸大姓稍遠些的地方,毌丘儉、夏侯儒、王觀、王濬、鄧艾等數十曹魏降將,還有持節而來的曹魏大鴻臚黃邕,既知馬謖其人,也都聽說過漢相與其人的深情厚誼,此刻見漢相親自監斬馬謖,唏噓者有之,對大魏前景徒添幾分憂慮者亦有之。
轅門外。
丞相自土臺上走下。
費祎、楊儀、陳震、胡濟…等曾在大殿上為馬謖求情的府僚盡皆黯然無言。
丞相環視眾人一周,終于嘆道:
“待幼常之顱遍示各營已畢,遣人以線將之縫回尸上,具棺葬之,我再替他修祭文一篇。
“幼常家小,加意撫恤,按月給與祿米。”
丞相言罷,孤身往長安城而去。
費祎、董允、楊儀等一眾府僚盡皆嘆氣。
片刻后,費祎轉身登上土臺,親自將馬謖尸身收斂了起來,又招來親衛將之抬了下去。
整個相府,沒有人比馬謖更得丞相器重,荊州故舊皆暗自揣度,倘丞相不幸,那么接續丞相之志者,大概非馬謖莫屬。
沒想到馬謖…
也沒想到丞相…
眾人很快跟上丞相的步伐。
“丞相,所有受邀赴筵的關中大族全都到了,就在清明門上。”楊儀第一個向丞相通傳,目光瞟向清明門上那一段城墻。
此刻的他既有種兔死狐悲之感,又生出一種丞相之下,舍我其誰的小竊喜。
“哦?”丞相收拾了下心情,也將目光朝清明門投去,卻見清明門上人影攢動。
不多時,那些人影便陸續出現在清明門后,又朝丞相趨來。
最后以京兆韋杜為先,一一向丞相行禮。
丞相一一見禮,風度不失。
關中諸族見丞相剛斬馬謖,卻又立時收拾好情緒與他們笑談相見,似乎無事發生,一時俱在腹中暗嘆。
而丞相與最前面的京兆韋杜等大族笑談見禮過后,很快在人群的角落里找到了武功蘇氏的族老。
立時以一種更為熟稔熱絡的態度與之交談,當著眾人之面一敘武功舊情,感念武功蘇氏在北伐時對大漢的鼎力相助。
蘇氏族老頗有種受寵若驚之感,一時言語竟有些磕磕絆絆。
而在這一次漢魏交戰中,既沒有出力,也沒有作梗的京兆韋杜金王諸大族盡皆有些汗顏。
雖然武功蘇氏第一個歸漢,也是在座大族中唯一一個封漢侯得漢官的宗族,但世家大族間的鄙視鏈依然存在,武功蘇氏并沒有因此而一躍成為了關中之望。
蘇氏族老此刻藏在人群角落里不引人注意,顯然是他們自己也默認這種鄙視鏈的存在。
漢相對關中諸大族友好客氣,讓京兆韋杜等大族如沐春風,但對武功蘇氏顯然更加友好,赫然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意思了。
韋氏的族長韋誕無甚好說,他先前是曹魏武都太守,區區一降人,還能說些什么呢?
而京兆韋氏在前漢一朝,宗族中擔任二千石一級官吏者數十人,父子連任丞相、三世三公、四世封侯,到了后漢,同樣是累世二千石,受漢恩三百余載。
漢相對京兆韋氏以禮相待,誠懇地與韋氏合作,給韋氏一個重歸大漢懷抱的機會,他們韋氏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既然韋氏都沒什么好說的,那么杜氏就更加無話可說。
京兆韋氏在十年前還出了一個為大漢死命的忠烈。
韋晃聯合京兆金氏的金祎,左馮翊的吉平、吉邈吉穆父子,及右扶風的耿紀,在許昌掀起了一場反抗曹操的起義,最終全部慷慨就義。
而他們杜氏卻出了一個杜畿,為曹魏立下了汗馬功勞。
現在杜畿之子杜恕又在弘農給曹魏當太守。
漢魏交戰,杜氏一直觀望,赫然是墻頭草無疑,還能期待大漢對他們如何禮待?
這一戰,大漢天子御駕親征,帶領大漢以完全壓倒性的優勢將曹魏驅逐出關中之地,給關中的世家大族豪強大宗帶來了極強的壓迫感,也帶來了強烈的即視感。
縱使大宗如杜氏,也再生不出絲毫待價而沽的念頭。
而事實上,杜畿、杜恕父子并非杜氏大宗,而是旁枝小脈,就跟武功蘇氏的蘇則一般,在曹魏起勢后,都沒能給關中的本家帶來太多的政治利益。
這也是杜氏之所以向大漢交出兩千多戶口的現實因素。
他們想重新搭上大漢這艘大船,就跟武功蘇氏一樣。
只可惜,他們眼光不行,比武功蘇氏晚了好幾步,甚至比安定羌狄都遠遠不如。
丞相談笑之間,與諸世族大宗的族長族老一并入城。
雍容風雅地與他們交談少頃,最后以關中多務向眾人辭行。
又命府僚掾屬好生招待,不得怠慢,筵席則仍舊安排在兩日之后。
諸世族大宗無不從命。
關中新復,大漢丞相日理萬機。
恐怕每一刻鐘都有自己的安排。
他們提前來到長安,本就是不速之客,漢相沒有讓他們坐冷板凳就很不錯了。
兩日過去。
諸世宗大族盡赴相府之筵。
與許多人想象的不同,大漢的丞相并沒有以夏侯楙曾經的奢華府邸作為自己的相府。
所謂的相府,就在長安城東,距軍營最近的清明門附近,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
布置簡潔大氣,莊重而不奢華。
到了會客正堂,座席的安排也沒有刻意抬高或矮化哪個賓客之意。
眾人欣然入座,寒暄交談。
不多時,漢相著一身整潔樸素的常服,踩著沉穩的步伐,自堂外從容走入堂中。
已入席的眾人盡皆離席相迎,一一對著漢相行禮。
丞相雍容大方一一還禮,既不失威嚴,又顯謙和。
“諸公其請入座。
“關中新復,國家多事。
“亮以弱材,忝居相位。
“不得不晨昏趨事,朝夕奔走,竭股肱之力,才能勉強不負先帝陛下托付,為國家處理好一些力所能及的簡單事務。
“勞諸公久候兩日,實非得已,望諸公海涵一二。”
受邀赴筵的世族大宗族老族長,俱是五十歲以上的老者了,“公”之稱謂非三公專屬,乃是對德望長者的尊稱,在座族老無有官身,唯憑其年齒德行,丞相謙辭敬稱一番,也算是給足了他們面子。
坐于上首的曹魏降人,大書法家韋誕當即站起身來,有些沒有節操地接住了丞相的話頭:
“丞相這是哪里的話。
“憑益州一州之地,百萬之民,抗擊曹魏九州之土,千萬之眾,非有經天緯地之才不能為。
“至于統率三軍,揮師北伐,協天子克復關中,還于舊都,非有包舉宇內之略不能成。
“真可謂允文允武,出將入相,縱前漢蕭張不能過也。
“而關中新復,國事紛繁,丞相日理萬機,猶撥冗設宴,于我等已是莫大恩榮。
“且筵席本就設在今日,我等提前來到長安,本就叨擾唐突,何敢談什么海涵?”
見韋誕一個曹魏二千石都這么沒有節操,其他在曹魏沒有官身的關中世族大宗族老就更加無所顧忌,緊跟其后對丞相說起了類似的奉承話。
他們對丞相畢竟還不了解,族中又不知多少代都沒有擔任過什么三公九卿或二千石大官了,可以用沒見過世面來形容,一時也不知該怎么應付這位大漢丞相。
丞相對這些奉承話笑而不語,不置可否,來到正席上從容坐下,府中下人便將一些并不復雜又不失禮的酒肉飯菜果蔬呈了上來。
一番觥籌交錯,酒足飯飽。
丞相于座中笑曰:
“諸公久居京兆,德澤桑梓。
“大漢此番能克復關中,重光舊都,實賴諸公明達,未生枝節。
“此功不可埋沒,亮代天子,再謝諸公了。”
聽得丞相此言,座中諸人剛剛因為這筵席酒肉而有所緩和的情緒,再度變得有些緊張起來。
畢竟除了蘇氏外,其余諸家基本都稱得上是墻頭草。
丞相說他們未生枝節,確實是沒有說錯。
至于功不可沒…那就見仁見智了。
但漢相此語,似乎…從另一方面也肯定了他們關中地頭蛇的地位和作用,沒有一味打壓矮化他們。
言外之意,大漢今日邀請他們至此宴飲,就是給他們一個跟大漢合作的機會。
果不其然,唯見丞相繼續道:
“關中苦戰之地,瘡痍未復,亟需休養生息,朝廷所愿者,唯安定與恢復四字而已。
“陛下付亮以興復之責。
“亮以弱才,力有不堪。
“而諸公久居京兆,德澤桑梓。
“乃關中柱石,熟知民情地理。
“若朝廷能借諸公之智,得諸族之力,同心戮力,共襄盛舉,亮以為關中必能復為天府沃土之國,漢業永固之基。”
丞相言及此處,筵席之上一眾世族大宗的族長族老,情緒再度緩和了下來。
破壞是簡單的。
重建是困難的。
曹魏奪下關中之后,基本沒有進行什么重建與治理,但為了穩定,對關中也算是無為而治,把關中本就不多的利益讓給了關中本地人,以維持曹魏對關中、隴右的羈縻狀態,使整片關西能穩定地成為曹魏與蜀漢間的緩沖地帶。
現在大漢強勢入主關中,他們作為大漢龍興之地的本土人,本就世受漢恩,多有附漢之心。
加上曹魏那邊的九品中正制,生態位早被關東士族占領,根本不能給他們這些關西人什么政治利益,而大漢就大不一樣了,一旦能搭上大漢這艘前途無量的小船,他們面前就是整片關東,是星辰大海!
但話雖如此,他們沒有與蜀漢打過交道,實在擔憂蜀漢會不會窮兵黷武,對他們盤剝無度。
所以,從蜀中打出來的季漢,究竟有沒有前途,他們這些關中世族大宗究竟有沒有前途。
就要看今日漢相能不能給他們這些關中世族提供看得見,摸得著的合作路徑與利益了。
倘若季漢對他們都嚴苛無比,只知掠奪而不知施予。
那么完全可以想見,這從蜀中一隅打出來的季漢,是一個窮兵黷武沒有前途的政權。
靠武力,是打不下天下的。
不然曹魏何以設九品中正制,向世家大族妥協,把利益許給以潁川士族為首的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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