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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風物志 番外
瑞國順和二年,夏。
太陽落山后,天氣反而更加悶熱,只有九歲的瑞國皇帝魏詡嘉突然腹瀉,弄臟了剛裁制好的皇袍。
這讓負責伺候,更準確說是照顧他的幾個宦官們有些為難,擔心小皇帝萬一駕崩了,難免讓他們被翼王責罵。
宦官們心情不好,語氣難免也嚴厲了些。
“陛下,好歹是一國之君,你看看這,可知若傳出去臣工們會怎么說!”
“哇!”
魏詡嘉一被罵,哇哇大哭起來。
正此時,外面響起“長公主”的呼喚聲,魏嬋快步走了進來,掃視了宦官們一眼,叱道:“都下去!”
宦官們表面恭敬,卻都不動作。
“我讓你們都下去!”魏嬋提高了音量。
“長公主,陛下還小,不能離了奴婢們的伺候……這是翼王說的。”
“那好。”
魏嬋見自己指揮不動這些奴婢,臉一板,從袖子里掏出一塊玉佩來。
“你們只聽翼王的是嗎?我剛從他屋里出來,現在再回去問問我被幾個奴婢頂撞了該怎么辦!”
“不論長公主如何說,奴婢們不敢擅離職守。”
魏嬋道:“那本公主要帶陛下去見翼王,你們也敢攔著嗎?!”
宦官們都聽過魏嬋與翼王之間那些傳聞,那傳聞已有些時日,有鼻子有眼,大概是說兩人很早之前就私定了終身,甚至于如今翼王扶立幼主、攝政掌權的局面就有魏嬋很大的功勞。
別的不提,男女之間有一腿,是很容易的事情……宦官們自己雖做不到,但知道。
總而言之,現在魏嬋以吹枕邊風威脅了。
再一看,年幼的皇帝正哭得傷心欲絕,讓玉殊長公主陪陪他,去見翼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奴婢們侍奉長公主與陛下過去。”
“還不去準備?!”
魏嬋吐了一口氣,以嚴肅的語氣道:“別哭了。”
魏詡嘉抹著眼,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卻依舊無聲地抽噎著。
“自己去擦洗一下,換身衣服。”
“哦。”
但等魏嬋與魏詡嘉一同坐在乘輿里,她還是聞到了一股臭味,不由眉頭一皺,心道這侄子是扶不起了。
宮城前殿西側的文華閣是冀王處置朝政時的起居之所,守衛卻并不森嚴,只在門口有一排侍衛。
魏嬋是這里的常客,下了乘輿,上前打了招呼,便被放行入內。
她單獨帶著魏詡嘉走過空蕩蕩的大殿,里面竟是沒人。
“姑姑,翼王不在嗎?”
“其實他很少來此。”
“哦,姑姑,我可以把皇位禪讓給冀王了嗎?”
“為何這么想?”
“他們說,等禪位了,他們就不用再監視我了。”
“別這么想。”魏嬋道,“等你沒了利用價值,只有死路一條。”
“可……姑姑你不能向翼王求情嗎?都說你們是地下夫妻。”
魏嬋不語。
傳言是她放出去的,真假只有她自己知道,可不管真假,她不可能反駁。
一直走到大殿內,魏嬋才開口道:“我們在這等著……你別坐!”
魏詡嘉才想坐下,忽然被喝止住。
魏嬋道:“別弄臟了他的椅子。”
這句話讓魏詡嘉有點受傷,暗忖就連姑姑心里更在意的也是翼王而不是他。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殿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魏詡嘉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緊張地看著外面,手抖得厲害。
但漸漸的,兩個人影出現在了面前,那是一個婦人牽著一個小女孩。
那婦人很漂亮,盤著頭發,臉龐圓潤,更引人注目的卻是那小女孩,眼睛明亮,舉止落落大方。
站在魏嬋這位長公主面前,小女孩的氣勢卻一點也不弱,仰頭看了一眼,道:“你還真來了。”
“既然約好了,我豈會不來?”
魏嬋臉上浮現出笑容,竟是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討好意味,又道:“也是多虧了你,我能把陛下帶過來。”
“吃嗎?”
小女孩忽一抬手,顯出她手里拿的一串糖葫蘆。
她已經吃了許多顆,只剩下一個,想必是吃不下了才給出來。
魏嬋不忍拂她的好意,接過,放入口中吃了。
“真好吃,你舅舅還沒發現我們吧?”
“他才不會發現呢,一天到晚不見人。”小女孩有些不滿地哼一聲。
魏嬋沒有讓小女孩拜見魏詡嘉這個皇帝,反而轉頭向魏詡嘉小聲引見道:“這是冀王的外甥女,陸家大姑娘。”
“叫我安然就好。”
陸安然側頭一笑,很乖巧的模樣。
魏嬋,道:“我們走吧。”
“說好的東西帶了吧?”陸安然問道。
“當然,我怎么忍心騙你?”
“好。”
陸安然乖乖點頭應了,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浮起了期待之色。
“隨我來吧。”
她頗為活潑,腳步歡快地往殿內走去,也不知如何操作,推開了一道暗門。
后方是一道長長窄窄的通道,夾在兩堵高墻之間。
魏詡嘉心下害怕,但還是跟著她們走了過去。
窄道盡頭是一處廢置的宮菀,推門而入,里面荒草重生。
“在哪里?”魏嬋問道,語氣隱隱有些激動。
“這里。”
陸安然走到了一塊石板前,蹲下身去搬。
她個子小,拉不開,魏嬋上前一掀,石板挪開,顯出了一條蜿蜒向下的石階。
一瞬間,魏嬋便想到了與顧經年探索界中山洞時的情形,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杏姨,你在這里等我。”陸安然道,“我帶他們下去。”
“不可以,我讓你來就已經后悔了,你休想再出鬼主意哄我。”
“好吧。”陸安然道,“那,杏姨不管看到什么,一定會替我保密的吧?”
“真拿你沒辦法。”
陸安然遂高興起來,向魏嬋招招手,道:“快跟我下來。”
這次的石階并沒有走很遠,便到了一個占地廣闊的地下空間。
倒也沒有什么光怪陸離的景象。
往里走去,漸漸便看到一個個如石雕般立在那兒的人。
他們像人又不像人,身上是如同鱗片一般的盔甲,看不到一寸皮膚,沒有生命似地僵固在那兒。
陸安然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徑直跑向站在最前面那個魁梧的石雕,仰起頭看著。
“這就是你爹了。”
魏嬋說著,走到那石雕般的人面前。
她眼神帶著驚喜,喃喃道:“陸晏寧,是你吧?”
“你能讓他醒來嗎?”陸安然問道。
“好。”
魏嬋眼神中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神秘笑意,轉頭向魏詡嘉道:“你隨我來。”
兩人穿過那如林而立的石雕,一直走到了整個石陣中央的位置。
只見地上刻著一個如同心臟般的圖案。
這場景與魏嬋曾經在石洞里看到的十分相似,而她在走過那石洞之后,已經明白這些布置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姑姑,我怕。”
魏詡嘉拉了拉魏嬋的手,以十分害怕的語氣說道。
“別怕。”魏嬋道,“這些都是你最忠心的戰士。”
她囈語著,語氣興奮且有些癡。
接著,她彎下腰,雙手按在魏詡嘉的肩頭,道:“你只要喚醒他們,他們就會助你恢復魏氏的地位。”
魏詡嘉反而更害怕了,雙唇抖動,不知說什么才好。
“來。”
魏嬋拉著他,將他拉到了雕在地上的那圖案的中間,攤開他的手掌。
“姑姑?!”
魏詡嘉目光看去,見魏嬋拿出一把匕首,作勢要劃開他的手,他連忙一縮。
“勇敢點。”魏嬋叱道:“我需要你的血。”
魏詡嘉哭得更慘了,死死攥著拳頭不松手。
魏嬋道:“你聽我說,這些是父皇煉出來的鱗甲士,戰力超凡,但父皇死后,他們便一直僵在此處。他們只會對我們魏氏子孫的命令俯首聽令,卻需重新喚醒他們……”
“那那那,用姑姑你的血。”
“你聽我說!”魏嬋叱喝一句,道:“為了不讓他們為旁人所用,要號令他們,必須有兩個條件,一是為魏氏子孫,二是常年與玉璽相伴,浸染了玉璽的靈氣,換言之,父皇死后,唯有父親的繼承人可以喚醒他們。”
“可我是被翼王扶立的啊,我不……”
不容分說地,魏嬋一把拉過魏詡嘉的手,匕首用力劃過他的手心。
血淌在地上的石槽中,魏詡嘉哭得厲害,偏偏任他如何掙扎,魏嬋都不肯放手。
他哭到力竭,人都要虛脫過去,淌滿了石鑿的血順著那圖案流淌向那些石雕一樣的人。
忽然,有人蘇醒了過來。
鱗甲碰撞的聲音響起。
魏嬋大喜,目光中滿是期待。
她知道,在如今整個中州都沒有異人的情況下,這些由凡人煉制出來的、怪物一般的甲士是最強大。
今日喚醒他們,魏氏子孫將掃除亂臣賊子、重掌大權。
“嗚嗚,姑姑,我好怕。”
“不要怕,命令他。”
魏嬋指向一名轉過身來的甲士,道:“讓他給我們跪下。”
這一刻,她眼中已滿是驚喜之色。
“跪……跪……”魏詡嘉想要大聲叱喝,卻是忽然面容扭曲,捂著肚子坐在地上,“好痛……我肚子好痛!”
那甲士向他們走了過來,動作笨拙。
然而,他竟沒有跪下,偏著頭,看著魏詡嘉發呆。
甲士雖只有鱗甲與黑色的皮膚,卻能從這個動作中看出他的疑惑。
忽然,甲士伸出手,一把捉住魏詡嘉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
這動作很簡單,但他力量極大,瞬間展示出一種強大而可怕的張力。
“哇!”
魏詡嘉嚇得大哭,卻也只來得及哭一聲。
尿從他的褲襠滴落下來,他已恐懼到了極點。
“你做什么?!”魏嬋震驚不已,怒喊道:“你放開他啊!他是你的主人!”
喊叫聲引起了甲士的注意。
他回過頭,看向魏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卻還是讓人毛骨悚然。
“嗒。”
甲士擰斷了魏詡嘉的脖子。
魏嬋大駭,連忙轉身就跑。
她從甲士中跑過,不時能聽到鱗甲的響聲。
越來越多的甲士蘇醒,轉頭向她看了過來,甚至伸出了手。
“啊!”
魏嬋嚇得魂飛魄散,加快腳步,終于見到正站在前方石階上的陸安然。
“跑啊!”
魏嬋奔上石階。
陸安然卻不跑,只顧看著那些甲士,道:“我爹快醒了呢。”
“他們失控了!失控……”
魏嬋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她忽然意識到了一點什么,遂上下打量了陸安然與杏兒一眼,見她們十分淡定。
“你們?你們……怎么回事?”
魏嬋雖問出了口,卻還不相信陸安然這么小的一個女孩能算計她。
至于杏兒,只是顧采薇身邊一個婢女。
然而,陸安然卻是認認真真地道:“我讓人在小皇帝的飲食里下了藥,讓他瀉了一部分的靈力,讓他能喚醒我爹,卻不能控制他啊。”
“你……你怎么會?”
“我從書上學的呀,甲士們會認為小皇帝是假的呢。”
“你!”魏嬋不可置信,喃喃道:“你殺了他……你殺人了……”
“我可沒殺他,他是你害死的。”陸安然道,“我只是不想讓人控制我爹。”
“你弒君了!”魏嬋嚷道,“你這小丫頭,你闖了大禍了!”
她太過激動,想要上前去捉住陸安然。
可才走幾步,她忽覺渾身無力,腳下一軟,昏在了那兒。
腦海中浮現起了那幅吃糖葫蘆的畫面。
“你……給我下藥了?!”
“嗯啊。”陸安然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道:“不然,我和你來這里,你害我怎么辦。”
魏嬋又怒又怕,覺得陸安然小小年紀就這么壞,長大了肯定是個大魔頭,氣急道:“顧采薇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舅舅說過,哪怕我欺負別人,也不能讓別人欺負了啊。”
“你殺了皇帝,誤你舅舅大事,不怕他罰你。”
“舅舅最疼我了,他才不會罰我呢。”
陸安然說罷,并不再去看魏嬋,目光看向了那依舊如石雕般豎立的甲士,陸晏寧。
又過了一會,陸晏寧才動了一下,抬起頭。
陸安然激動起來,雀躍地跳了兩下,站在石階上等著陸晏寧向她走過來。
“不,不行。”魏嬋道,“他會殺了我們的。”
“才不會呢,那可是我爹。”
陸安然不僅不害怕,反而緊緊盯著那走過來的,如同怪物一般的陸晏寧。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陸晏寧走到了石階前,抬腳邁上了一步石階。
就在此時,陸晏寧忽然不動了。
整個地上空間中的甲士軍團都停止了動作。
一切戛然而止。
唯有魏詡嘉的尸體還被高舉在那里。
“啊?”
陸安然愣了一下,跑下石階,到了陸晏寧面前,試圖蹦起來,用手在陸晏寧面前晃。
“你看得到我嗎?”她脆生生地問道。
聲音在石室中回響,卻沒有人回應。
魏嬋見此一幕,喃喃自語道:“怎么回事?”
很快,她明白過來,甲士軍團僵固在此,并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效忠的瑞帝已經死了,也是因為中州已經沒有靈氣了。
現在,他們已被魏氏血脈喚醒,且沒了主人。要完全蘇醒,只差中州的靈氣了。
“好失望哦。”
陸安然終于扁了扁嘴唇,往外走去。
“杏姨,你答應為我保密的哦。”
魏嬋一聽,心中不免害怕,擔心陸安然要殺她滅口。
正此時,她轉頭一看,見到了石階上方有一個人影。
——裴念。
是啊,有什么事能瞞得過這個掌管著天下情報的開平司指揮使。
魏嬋心中苦笑,明白陸安然之所以能夠胡鬧,背后必是因為裴念有心助顧經年掌握這一支甲士軍團。
如此,他們篡瑞朝、滅諸國,指日可待。
“舅娘。”
陸安然走到裴念面前喚了一聲,乖巧地低下了頭。
裴念臉色平淡,道:“我不是你舅娘。”
話雖如此,她眼底卻帶著些許難得的溫柔。
陸安然是個極聰明的孩子,知道裴念嘴上不說,心里其實很喜歡聽她喚“舅娘”,于是貼上去抱住她的腿。
“我好像闖大禍了,舅娘。”
“少不了你舅舅一頓打。”裴念道。
“那怎么辦呀?”
裴念目光看去,看到了那小皇帝的尸體,微微一嘆,心道,那就再立一個皇帝罷了。
以顧經年對外甥女的寵愛,這又算什么事?
下一刻,陸安然再次拉了拉裴念的衣角。
“嗯?”
“舅娘,你不是說我爹還能醒嗎?”
“有朝一日,他會醒的。”
裴念心知,中州尚有缺口,眼前的平靜終有一日會被打破。
她還知道,待到那一日,那幾個隱居在界中的女子必會回來找顧經年。
誰知道呢?也許再見,也許不見。
“走吧。”
裴念拉過陸安然的手。
石階上方,石板門被關上,一切歸為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
大概是許多年之后。
黑暗中忽然有了細微的聲音。
塵封已久的甲士抬起了頭。
這一日,傳言有人看到了鳳凰飛于中州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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