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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游神 第345章 明江死氣
盤山鷹混不吝的惡人惡語,在米字巷里鋪陳開來,傳遍了附近好幾條街。
這些街巷里,那些居心不良,打算蠢蠢欲動的人,看到了羅云浮這本“鮮活的教材”,心里那點骯臟的鬼心思,立刻煙消云散,
畢竟,誰也不想自己的身體里,長出一根“搓衣板”,勾肉磨骨……
明江城很大,大到類似羅云浮這般腌臜事情,在短短的數個小時里,發生了六起——盤山鷹也總共出面了六次。
陰狠血腥的刑罰、撂下惡言惡語威懾四方,盤山鷹做事情有自己的一套成熟的程序。
這套程序,放在正常社會里,只會引起騷亂和恐慌,但放在廢墟一般的明江府里,反而是柄利器,將那些正在萌芽的罪惡,摁死在土壤里。
周玄坐在火車站前,依靠自身與明江府最后的一絲絲感知力量,去感應盤山鷹的所作所為。
“這盤山鷹,手上活兒是真多。”
對于盤山鷹的所作所為,便是周玄要將這個山匪般的人物,帶回明江的主要原因,亂世之中,就要有這樣的狠人、惡人。
“有盤山鷹在,只要糧食能順利運到——明江府,亂不了。”
周玄有些欣慰。
此時,夜已經深了,原本人聲不鼎沸的火車站,漸漸又圍滿了不少百姓,一個個都吞咽著口水,臉色蒼白,都是餓出來的……
有些膽子大的百姓,壯著膽子問周玄:“大先生,我們一家人都餓得不行了,頭暈眼花……”
“喝自來水、喝井水,實在喝不飽肚子啊。”
“諸位,我剛才已經收到了密信,一刻鐘,最多還有一刻鐘……糧食就能進城。”
周玄信誓旦旦的說道:“不光有糧食,還有藥品。”
眾人聽到此處,表情稍微振奮了些,但又不敢百分之一百的篤定。
等待還在繼續,
饑餓的等待,時間便顯得漫長,周圍的饑民們,每一個人都感覺自己的心里長了一個鐘擺,每一秒的擺動,他們都聽得十分清晰,很是煎熬。
約莫二十分鐘的時間過去了,忽然,一陣悠揚的汽笛之聲,在火車站的上空乍起,登時所有人都揚起了脖子。
“火車來了,糧食來了。”
“大先生萬歲。”
“還得是大先生信得過——他說讓咱們一個都不能少……還真是一個都不能少。”
“糧食,糧食……家里有米下鍋啦。”
眾人要往火車站前擠,偏偏此時,數十頭神鷹,在眾人的頭頂上盤旋了起來,帶著兇煞的目光,掃過了月臺上、廣場上的每一個人。
盤山鷹陰騭的聲音,劈頭打了下來:“大先生那是有話在先,平時該怎么講文明的,現在還得怎么講文明,平時怎么講法制的,現在還得講法制,領糧食可以,排隊!
老弱婦孺排前面,精壯的漢子排在最后。”
一個晚上,盤山鷹的惡名已經在明江府傳播開來,眾人哪里敢違抗,紛紛按著盤山鷹的要求,將隊形羅列好,等著火車一到,開廂放糧。
周玄又給暗處的盤山鷹影子豎起了大拇指——有這么一個紀律大隊長,隊伍好帶多了。
“嗚嗚嗚……”
隨著汽笛的聲音越發有力,火車終于靠站了。
游神司的燈籠,一盞接著一盞在月臺上點亮。
畫家也現身了,身上沾了不少血跡,見到周玄,便埋怨道:“大先生,這周圍的州府堂口確實瘋了,什么六、七炷香的,甚至還有四五炷香的人,都敢來搶我們明江府的糧食,我全給宰干凈了。”
畫家、樂師親自押糧,可不是什么六、七炷香的堂口陰人、神人搶得走的。
“也就這前兩天壓力大,等你威名殺出來了,外府知道咱們明江府實力并沒有太大的折損,也就不敢過來放肆了。”
周玄朝著第一節車廂,大手一揮,喊道:“放糧!”
車廂門一打開,碼得整整齊齊的糧食袋子便露出了真容,數個骨老上前,把糧食一袋接著一袋的扛到了月臺上。
周玄便說道:“每個人,領一斤口糧,先解了燃眉之急,剩下的糧食,為了避免浪費,由骨老會、城隍堂口看管,集中在某地開設食堂,在選好食堂地點之后,會向你們公布的,按照隊形,領糧食……”
百姓們結成的長龍隊,便秩序井然的去領口糧。
畫家與樂師也都在一旁瞧著,互相小聲議論道:“都說災難之后便是亂世,大先生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明江府的秩序拾掇得如此嚴明。”
“要不說大先生是個能人。”
“再能人,也不能給你們當牛馬用。”
周玄湊到樂師、畫家面前,說道:“你們骨老會也不能關起門來死讀書……你們從今天開始,就得學著怎么應對大災——食堂選址的事,你們負責了——對了,晚上得給老百姓們安排個住處。”
“有住處,有住處。”
樂師說道:“慧豐醫學院,操場多,地皮廣闊著呢,睡覺沒問題的。”
“就睡操場上?”周玄是哦。
“只有這個條件了。”樂師說道。
“地上總得墊點東西吧?”
“有,有。”樂師說道:“醫學院里,別的不多,白被單比較多,勤務樓這次沒有遭災,物資都在,我們晚上把操場上給鋪上白被單……總比光躺在地上強。”
“棉絮呢?”
“棉絮,床數不夠。”樂師說:“不過我們可以優先提供給老弱病殘——”
“也行。”周玄又說道:“今晚上,你和彭兄都出點力氣,別讓冷風吹起來。”
明江府已值深秋,到了夜間,便凍得人直打擺子,百姓又在操場上過夜,除了薄薄被單,便沒有其余的御寒之物,若是溫度降下來了,不少人都熬不過一個晚上。
所以,周玄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讓彭升、樂師,兩人同時以神明之力,控住氣溫,保證溫度暖和。
“交給我們。”
樂師應了下來。
夜已深沉,明江府的災后,迎來了第一個月涼如水的深夜。
慧豐醫學院規模極大,光是大型操場,就有十來個,此時,這些操場上,鋪滿了白色的被單,
吃過了飯的老百姓們,便都躺在了被單上,鼾聲四起。
有人睡得著,同樣有人睡不著。
有些本就是鄰居街坊的,躺在一塊兒,有一茬沒一茬的聊著。
“唉,那個大先生,還真是信得過的,說給我們弄糧食,真給弄來了,說給我們安排住處,真給安排了。”
“誰說不是呢,那大先生,瞧起來年輕,做事真是靠譜,但就是這一層被單,難以御寒,我有肺病,也不敢睡,不然受了凍,明天保管得發病,用不了幾天,就得歸西嘍。”
“咱去找找大先生吧?你這病嚴重,看能不能給安排個暖和點的地方……他挺好說話的,咱們去好好求求,沒準他真能安排。”
“不去了,不去了——我都聽說了,大先生原本就不是我們明江府人,他已經為明江府做得夠多了,為了我這么一個補鞋匠,專門再去叨擾他,不好喲。”
李鞋匠連忙搖著手,說道。
“你補鞋咋了,大先生都說了,一個都不能少……你要是不敢去,我替你去。”張嬸懷里抱著熟睡的孫女,作勢要起身,
偏偏就在這時,也不知道哪里吹過來一陣暖風,吹得李鞋匠先是覺得身子有些難受,難受過了,便是通體的舒暢。
“哎喲,這哪兒來的熱風?”
李鞋匠環視了周圍一圈,沒找到熱風的來源,
倒是張嬸懷里的小孫女醒了,她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說道:“奶奶、李叔叔,你們瞧,那月亮,像不像一個小太陽?”
“啊?”
李鞋匠、張嬸都往天上瞧去,這一瞧,還真是,天上的月亮,不再是冰冷的色調,而是像有錢人家的電燈泡似的,橘色的,散出來的光,一瞅都覺得暖和。
“不冷了,真不冷了。”
李鞋匠將裹得緊緊的被單給松開了一些,暖流更加愜意的纏住了他,纏得他渾身暖融融的。
“想起來了,怪不得大先生說過,今天晚上不會冷——他真是神通廣大,把月亮變成了太陽……”
李鞋匠,癡癡的笑了起來。
張嬸也笑,說道:“大先生說一個都不能少,那就一個都不能少,還肺病?小李,把心揣肚子里,睡覺。”
“睡覺,睡覺。”李鞋匠伸了個懶腰,躺成了個“大”字。
他只覺得,明天依然有希望。
希望充盈,反而讓他睡不著了。
“張嬸,你說咱們得想個辦法,感謝感謝大先生。”
“咋感謝啊?”
“你不是會說媒嗎?看那大先生年紀輕輕的,身邊也沒個婆娘,你給他說一門?”
“我能說上啥親事,東頭端茶盤的玉姑娘、西頭老驢販他家的閨女……這大先生都瞧不上啊。”
“那誰說得好,萬一大先生瞧對眼了呢?”
“也是,趕明兒,我給做做媒,我使出我最大的能耐,把瑞興茶樓老板的閨女,介紹給大先生……”
兩人其實也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大先生真要想找姑娘,明江府的大家閨秀能把他家的門檻踏破,哪需要什么茶樓閨女。
只是兩人就當個樂子嘮唄,這一嘮,反而把周圍好些人都給笑醒了。
“哈哈,大先生對我們明江恩重如山,你們又是給他介紹驢販閨女、又是介紹端茶盤的玉姑娘。”
“那玉姑娘我還見過,麻子臉呢……”
“哎呀,張嬸,你這都啥啊?恩將仇報啊。”
“哈哈哈。”
眾人再次大笑了起來,這會兒,哪還有什么災后的緊張、肅殺的氣氛,大家比平常在家里嘮嗑還聊得歡騰。
在往后很多年的記憶中,許多明江府人都不曾忘記“慧豐醫學院”那個溫暖的晚上,
不曾忘記那個“月亮像個小太陽”的晚上……
“真香,豬蹄子軟糯……這豬耳朵也脆……這酒,嘖嘖,陳香、醬香,頂在喉頭,美不堪言啊。”
周玄正打著座,收集著明江府老百姓的愿力,要在意志天書上許愿,但一旁,趙無崖卻一會兒“豬耳朵”,一會兒“豬蹄子”的。
偏偏趙無崖手里哪有葷腥,就是捏個空氣往嘴里送呢,什么“蹄子”、“豬耳”、“美酒”,都是他想象出來的——過干癮呢。
“崖子……無崖禪師……你可消停點吧,無實物表演一晚上了。”
周玄終于忍不住,吐槽道。
“怎么叫表演?起碼我現在肚子鼓脹脹的,感覺一肚子的油水。”
趙無崖拍拍肚皮,示意自己真吃到了。
云子良沒好氣的說道:“崖子,你下次吹牛逼別吹那么滿,吹自己吃點豬蹄子就洗洗睡吧,什么豬耳朵、美酒就別愣吹了,別真把自己給吹胖了。”
“……”趙無崖:“我真是吃上了,飽著呢。”
云子良干脆換了個位置,從趙無崖身邊換到了周玄身邊躺下,說道:“最煩這些禿驢,自己能把自己給騙嘍。”
小福子、呂明坤也躺地上,哈哈大笑。
周家凈儀鋪的人馬,又湊一塊兒了,他們幾個人,在慧豐醫學院的竹亭里,打了個地鋪,一店子人躺在一塊兒。
周玄壓了壓手,說道:“你們都別踏娘的獻寶了,趕緊睡,別發聲,打擾我給天書許愿。”
“你現在許不了愿。”趙無崖說道。
“為啥啊?”
周玄問趙無崖。
趙無崖又說:“我的佛心告訴我,你的愿望和明江府百姓的愿望,不是一個愿望。”
在天地棋局之中,兩尊二十一禪——無崖禪師趙無崖、歡喜禪師七葉尊者。
歡喜禪師已經化作了菩提樹,誓守明江府往后五百年的太平,無崖禪師,將一身佛氣散道,只保留下了一顆佛心。
現在的趙無崖,便是有一顆佛心的尋龍天師,相當于身體里有兩層人格——低情商:丫有點精神分裂,神叨叨的,比如說剛才的“無實物表演”。
但神叨叨歸神叨叨,他偶爾講點話出來,還真有些深意。
周玄仔細一琢磨,雙掌一擊,說道:“怪不得我許了一晚上的愿,在意志天書上,都許不出愿來呢,原來不是一個愿望。”
他猛的將「意志天書」給合上了。
這番話,倒是引起了云子良的好奇,問道:“咋就不是一個愿望了?你玄子的愿望,是重建明江府,那些老百姓的愿望,也是重建明江府……沒區別啊。”
“有區別,有很大的區別。”
周玄說道:“老云,你看啊,我要重建的明江府,是依靠意志天書,讓明江府重新復原成以前的樣子,死去的人也活過來,
而老百姓心目中的重建明江府呢?他們是真想重建,一塊磚、一塊瓦,把曾經繁榮的明江府,重新給搭建起來,
我們雙方的愿望,瞧起來是殊途同歸,但其實是兩個相反的力量,回溯與重建的區別。”
周玄起身,要去找畫家。
“哪兒去啊,玄哥兒?”趙無崖喊道。
“我去找畫家,把我要如何復原明江府的意圖,一板一眼的講給明江府的老百姓聽——他們聽了,才能跟著我的心愿走啊。”
周玄說道。
趙無崖猛地低頭,換成了寶相莊嚴的樣子,以低沉的氣泡音,說道:“大先生勿急,且聽小僧一言。”
“丫又精神分裂了?”
周玄已經慢慢摸清楚了趙無崖的精神狀態了——頭一低,那是無崖禪師要上身了,頭一揚,就是趙無崖的自我意識占主導。
頭一低,頭一揚,完完全全是兩個人。
“你對百姓講了你的愿望,他們便會發自骨子里的相信?”
“那倒不會。”周玄也有自知之明的,畢竟老百姓又不是修香火神道的人,平白無故告訴他們——有一本意志天書,你們只要去許愿明江府重建,明江府就會自己長好……這么詭異的事情,怕是不深度洗腦,都信不了一點。
“那就是了,心愿之事,豈可強為。”
無崖禪師說道:“需要引導。”
“你這么一講,好像你有引導的辦法?”
周玄問。
“有辦法,也確實能幫忙,但是……不是我幫忙,而是歡喜師弟幫這個忙。”無崖禪師說道。
周玄問道:“如何幫?”
“已經幫上了,你看。”
無崖禪師指著茂盛的竹林,這一比劃,顯然不是讓周玄去看竹林,而是往更遠的方向去看……
周玄將自己的感知力釋放了出去,便瞧見浩浩蕩蕩的黑色亡魂死氣,飄進了慧豐醫學院——
——這些亡魂死氣,都來自明江府祆火之禍中死去的人,他們的死氣,在棋局破局之后,便因為佛氣、天神氣息的裹挾,擠身入了七葉尊者所化的那株菩提樹里。
現在已至深夜,那些亡魂死氣,便被七葉尊者釋放了出來。
亡魂死氣進了慧豐醫學院,便是來探望自己的家人。
操場之上,因為暖流而睡得極踏實的李鞋匠,忽然聽到了自己亡妻的聲音。
“李哥,李哥……”
李鞋匠睜開了眼睛,依稀瞧見了自己的跛腳婆娘苗金花,她牽著女兒小柔。
苗金花生小柔的時候,月子里得了寒癥,找郎中把命保下來了,但往后落下了病根,傷了神經,走路一跛一跛的。
“小柔、金花……你們……你們回來了?”
“李哥,我和小柔,舍不得你。”
“爹爹……爹爹……”小柔喊道。
“你……你怎么會講話了?”李鞋匠心情很是激動。
他的女兒小柔,一直都有怪病,快五歲的娃娃,還不會講話,娘親、爹爹始終喊不出來,如今,小柔喊得如此順暢,怎叫他不激動。
苗金花說道:“落火的時候,房梁把我們娘倆砸中了,火燒到了我們身上,我們想逃啊,可推不動那根梁,情急之下,小柔便大聲的喊爹爹……”
聽到這里,李鞋匠用力的薅著自己的頭發,他當時出攤做事,見到了天火降臨,便往家里跑,可是路又被火攔住了……當時的他,哪里知道……被火梁壓住的女兒,正大聲的呼喊著她心中的救星……
“小柔,對不起啊……爹真該死啊……爹沒有救下你和你娘。”李鞋匠懊惱的想把自己的頭發一綹一綹的拔下來,
苗金花卻擁抱住了李鞋匠:“李哥,不怪你的……往后,我們一家人,會一直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永遠……”
“嗯。”
李鞋匠應了一聲后,將苗金花、小柔,都緊緊的擁抱住了,分毫片刻都不敢撒手,他怕一撒手,婆娘和女兒便又被那該死的火搶走了……
李鞋匠看到了幻覺,看到了苗金花,看到了喊著“爹爹”的女兒小柔,
但在現實世界中,情景卻并不是這般,
他只是躺在草地上,并未真正的醒過來,有兩道黑氣,灌入了他的外衣之中,然后,那一套外衣,就像個活人似的,舞動著衣角,與李鞋匠緊緊相擁……
“金花、小柔——要是你們還能在我身邊,該多好啊。”
“明江府,要是能回到幾天前的模樣,你們都在,該多好啊。”
睡夢中的李鞋匠,忽然生出了這么一個愿望……
而操場上其余的人,也基本都和李鞋匠一般,與自己的外套相擁而眠,喃喃的講出了那個“不可能實現的愿望”,他們希望——明江府能回到前幾天的光景,不是再造一個明江府,而是時光、人、街頭面貌,都回到幾天前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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