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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提刀錄 第三百三十三章 夏憂蠹
幽明地的山門之中。
聲聲鐘鳴在夏憂蠹的頭腦中回蕩。
幽明地的鐘聲刺耳至極,好像是真要把人拉進黃泉一樣,仿佛惡鬼嘶鳴一樣。
她拖過枕頭,蓋在頭上,想要將噪音隔絕在外,但鐘聲仍在繼續。
直到一堆一堆的烏鴉都被鐘聲吵醒,從巢中飛出,成群結隊地飛入空中,起落盤旋,仿佛是在彰顯著時辰已到,著這個世界已經晝夜倒轉,天翻地覆。
這是黃泉陰氣的效果,所以幽明地內,實際上是沒有早上晚上的分別的,一年四季都是那個樣子,所以非常依賴鐘聲來定時。
這些東西一齊上來,讓夏憂蠹腦子里的睡意全無,只得翻身起來,耷拉著肩膀,整理了一下頭發,扯了一下旁邊的簾子,打開了鏡子。
鏡子里面,是個漂亮的少女。
真的很漂亮,哪怕是瞎子,只要伸手摸一摸她的臉,就能感覺到那種柔嫩和完美的臉型,師父說這是‘資質’的一部分,她的漂亮實際上是體質原因,是因為她骨相特別的好,這輩子都是紅顏命,所以才會愿意收她為徒。
這也是幽明地修行法的一環。
幽明地,正所謂人命稟於天,則有表候見于體。察表候以知命,猶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謂也。
傳言帝王有龍顏,大臣有異狀,貴人都有貴相,就是如此。
不過,人分皮相,骨相兩種‘相貌’,世人眼孔淺的多,只有皮相,沒有骨相,便是以貌識人,但真人看骨相便能知其命運,所以有案骨節之法,能察皮膚之理,以審人之性命,無不應者。
能看懂骨相的人,就可以被稱為‘知命之工’,這算是一門很重要的算命手藝,而在神朝,算命占卜可是真實存在,切實有用的。
故知命之工,察骨體之證,睹富貴貧賤,猶人見盤盂之器,知所設用也。
善器必用貴人,惡器必施賤者,尊鼎不在陪廁之側,匏瓜不在殿堂之上,明矣。
富貴之骨,不遇貧賤之苦;貧賤之相,不遭富貴之樂,亦猶此也。器之盛物,有斗石之量,猶人爵有高下之差也。器過其量,物溢棄遺;爵過其差,死亡不存。論命者如比之於器,以察骨體之法,則命在於身形,定矣。
而夏憂蠹,幽明地弟子,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她的骨相就是貴氣美人之骨,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因為孤兒之身,被師父撿到,因為其天資進入到幽明地之中,成為一位‘知命之工’的入室弟子。
當然,這是廢話,能進幽明地的,都是天才,修行天資至少也是百萬里挑一的程度,什么千里挑一,萬里挑一,根本沒資格來幽明地旁聽。
不過,之前也說了,夏憂蠹是個孤兒,本來是應該吃苦的。
可她骨相富貴,導致剛剛被寫上名字,丟棄在路邊,就被幽明地的大能撿到,帶回山門做入室弟子,比什么富家大小姐地位高多了,一天苦都沒吃過。
到了現在,她修行至今已經五境,上次考太學失敗之后,頹廢到現在,也沒人催她,導致她一直到現在都還在頹廢階段,都頹廢大半年了。
“唉。”夏憂蠹摸了摸自己的臉,師父說,她這個骨相,一輩子都不可能吃得上苦,所以享受就行了,也別去思考自己的來歷了,好好修行比什么都好。
但她其實還是有些對自己的身世的疑慮的。
‘憂蠹’的意思是,擔憂蠹蟲吃掉書本,蠹蟲是一種妖蟲,喜歡啃噬書本,也叫蠹魚,傳言道:“世有不肖子,凡三變:一變為蝗蟲,貨其莊田廬舍而食之;二變為蠹蟲,貨其家藏古籍而食之;三變為大蟲,貨其奴婢而食之。”
更有詩云:“不道蠹魚能蝕字,也同螻蟻來鉆穴。”可見其平素里的習性。
但是,夏憂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那個素未蒙面的老爹到底為什么要給自己起這么個名字,這也是她對自己身世的唯一疑慮。
要是這個解決了,她就真的一點問題都沒了,可以享受一下富貴命了。
不過,這其實也是閑的。
夏憂蠹對著鏡子里那張老天爺追著喂飯吃的臉蛋,幽幽嘆了口氣。指尖劃過光滑細膩的臉頰,觸感好得讓她自己都嫉妒。師父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憂蠹啊,你這骨相,天生就是躺在金玉堆里打滾的命,想吃苦?門都沒有!別瞎琢磨你那點來歷了,安心修行,享受你這潑天的富貴便是。”
“唉……”她再次長嘆,正準備放棄思考,像往常一樣考慮今天是去靈泉泡著發呆,還是去丹房找點零嘴,反正師父寵她,丹房的師兄師姐也不敢說什么,或者干脆繼續賴在床上數那永遠數不清的、在幽暗天穹下亂飛的烏鴉和蝙蝠……
就在這時,一道冰冷的意念如同細針,精準地刺入她的識海。
“憂蠹,速至‘鬼門渡’入口,接引一位貴客。”
是師父的聲音!直接在她腦子里響起的!
夏憂蠹一個激靈,差點嚇死,師父親自傳訊?!還讓她去接人?!
“貴客?誰啊?能讓師父親自吩咐我去接?難道是哪個大宗門的老祖來了?”夏憂蠹腦子里瞬間閃過各種可能,什么須發皆白的仙風道骨老爺爺,什么氣勢逼人的大宗掌門……
一念及此,她趕緊對著鏡子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凌亂的頭發,懷著幾分好奇和一絲被強行打斷頹廢生活的小小怨念,連忙出發了。
從小就在幽明地里長大,夏憂蠹對這里還是很熟悉的,不多時就已經來到了宗門門口的‘鬼門渡’。
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幽明地的山門,就處于‘幽明地’。
幽明,幽是陰,明是陽,幽明皆在之地,就是陰間和陽間的夾縫處,也就是所謂的‘鬼門關’,在黃泉之外,鬼門之下,卻又沒有抵達鬼門所在,就是幽明地的山門。
山門處圍繞著一條河,便是‘黃泉’,黃泉流淌所在,就是幽明地山門的一座座洞府修筑的地方,而據說在黃泉深處,就是自家地仙老祖的所在。
一路渡過這些熟識的景色,夏憂蠹整理了一下儀容,走到了鬼門渡的所在。
夏憂蠹剛到,就看到一個枯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的身影,正靜靜地懸浮在渡口旁一塊突出的黑色冥石上,寬大的黑袍在陰風中紋絲不動,兜帽低垂,看不清面容。
真是,又是這種打扮,幽明地出場的人,差不多一半左右都打扮成這樣,真是一點創意都沒有,好像老祖長老們,都長這樣。
而在這個黑袍人對面……
夏憂蠹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
那……那是個,沒穿衣服的人?
虎背熊腰,身體氣血充足,不過卻赤著腳站在冰冷刺骨的冥石地面上。那人身上的衣服……如果還能稱之為衣服的話,只剩下幾縷破破爛爛、沾滿灰塵和不明污漬的布條,勉強掛在身上,遮羞功能約等于無。
臉上、胳膊上、腿上,全是黑一道灰一道的污痕,裸露的皮膚被凍得發青發紫,但整個人看起來卻沒什么冷意,應該是剛剛從極寒的區域內走出來,所以有些狼狽。
但也不至于不穿衣服吧!
幽明地有風,他還在晃蕩呢!
夏憂蠹馬上轉過身去,背對對方,紅著臉躲避,不敢直視。
這,這也未免,太過于沒有禮法了?!這哪里來的瘋子,來幽明地的山門,居然這副打扮,幽明地也是有女弟子的呀。
這……這就是師父口中的“貴客”?!
夏憂蠹漂亮的小嘴微微張開,足以塞進一顆小靈果。她那雙能看透骨相、辨別貴賤的“知命”之眼,此刻也完全被眼前這極具沖擊力的畫面給糊住了。
在這位“貴客”身上,她只看到了一個大大的“慘”字
但是……有個問題。
盡管此人不是那不是她想象中的仙風道骨或威嚴赫赫,盡管此人極其狼狽,盡管他幾縷勉強掛在精瘦身軀上的、污穢不堪的破布條,幾乎無法起到任何遮蔽作用。
皮膚暴露在陰冷刺骨的空氣中,凍得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紫色,上面布滿了塵土、擦痕,甚至還有些干涸的暗色印記。頭發如同被狂風蹂躪過的亂草,糾結在一起,沾著不明的碎屑,他就那樣佝僂地站著,赤著腳踩在冰冷光滑的冥石地面上……
但是——
沒有羞赧,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窘迫,他很坦然的走到了夏憂蠹的背后,說道:“那帶路吧。”
夏憂蠹驚呆了。
不是,你這么淡定的嗎?
兄啊,我看你的修為也沒比我強到哪兒去啊?怎么搞的這么高人啊?
就在夏憂蠹驚呆的時候,
高見此刻也看到了飄然而至的一位少女。
少女身穿華貴,似乎是有特殊體質,在幽暗的環境中仿佛自帶柔光,肌膚勝雪,眉眼如畫,氣質慵懶又帶著點不諳世事的天真,像一朵誤入幽冥的嬌貴名花。
高見其實是有些訝異的,雖然知道幽明地擅長淬煉肉體,不過這也確實是有點……騙術效果太強了。
這種樣子,任誰看也覺得這是一位名門正派,修行正統法門的大家閨秀,而不是幽明地這種鬼道功法的繼承者。
不過也是,幽明地的修行者似乎都是這樣,血海君很俊美,黃呈石雖然陰沉,但也是很俊朗的人,而今又來一個,看起來倒也不稀奇。
單純看幽明地眾人的顏值,還真以為他們是什么陽光開朗大門派呢,一個個氣血充沛,面色紅潤,俊美無比的。
不過——
就在此刻,高見走過去之后,夏憂蠹卻沒有任何的反應。
夏憂蠹:“……”
高見:“……”
一陣沉默,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深淵霧氣翻滾的嗚咽和遠處烏鴉的嘶鳴。
“帶路吧。”高見主動開口道。
“好……”夏憂蠹點頭。
隨后,兩人行動,黑袍人也已然消失。
高見的動作有些僵硬,顯然身體被傷得不輕,赤腳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但他走得很穩,一步,一步。沒有瑟縮,沒有試圖遮掩,就那么坦蕩地、沉默地向前走著。
破布條隨著他的動作晃蕩,露出更多青紫的皮膚和緊實的肌肉線條。
夏憂蠹走在他側前方引路,感覺后背有些緊繃。陰冷的空氣似乎更冷了。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還有身后那沉穩卻冰冷的腳步聲。她第一次覺得,幽明地這永恒不變的陰森氛圍,竟讓她感到一絲不自在。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瞥了身后一眼。
那個男人依舊沉默地走著,下頜線繃得很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赤裸的上身和僅存的破布,在他那種近乎無情的冷漠氣質下,竟顯得不那么狼狽了,反而透出一種……奇怪的、不容侵犯的凜然?仿佛那狼狽只是表象,內里包裹著一塊堅硬冰冷的寒鐵。
夏憂蠹迅速收回目光,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把這人送到地方。
說實話,她感覺自己師承的‘知命’法門,此刻這人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失效和……一絲挫敗。
于是,她也不再言語,兩人沉默地行走在幽暗的路徑上,只有腳步聲和遠處不知名生物的哀鳴。
直到來到一處被森然寒氣籠罩的黑色石屋前,石屋旁有一潭冒著肉眼可見白色寒氣的深潭。
“寒潭小筑到了,先生。”夏憂蠹停下腳步,指著那寒氣森森的潭水,“寒潭之水可滌塵垢,亦可淬體,請自便。衣物……稍后會有人送來。”她說完,幾乎是立刻就想轉身離開這個讓她渾身不自在的人。
高見終于開口了,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帶著一種被寒意浸透的沙啞和平靜,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好,你可以走了。”
夏憂蠹頓時覺得有些氣惱。
這人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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