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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畫皮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幽冥教主
沒人回應。
李無相就只好又從這墓穴里跳了出來——
跳進墓穴之前,周圍是一片長滿野草的山坡,可現在一落地,這小山坡還在,但坡上的墳墓全不見了。
然而,土坡周圍也不再是一望無際的曠野了,而變成了一片濃重的霧氣。當李無相的視線從霧氣中收回、又投向自己身下時,土坡也不見了——他被這么一片灰色的霧氣包圍著,說不清天是陰還是晴,甚至說不清自己現在是站在地上,還是懸在空中。
直到又聽見梅掌劍的聲音:“李無相,過來。”
這聲音好像是一根線,一下子把他這飄飄忽忽的風箏牽住、拉了下來,他才感覺腳踏實地,并在霧中看到了梅掌劍。
她就站在自己兩三步之外,身邊還有個人。是個男子,穿著青布道袍,梳著道髻。一張國字臉,眉眼很鮮明,只在下巴上蓄了一縷胡子。身材高大,背手看著自己、微微皺著眉,瞧著極有威勢。
梅掌劍笑起來:“嚇了一跳吧?這里就是幽九淵了。第一次來全是這樣,下一回就好了——跟靈山里差不多,要一個念頭才能站得穩。”
又轉臉去看身邊的男子:“姜師兄,你是特意來這兒接他的?”
能被她稱為“師兄”的,應該就是太一教主姜介了。
李無相抬起手,想要拜見他,卻聽見姜介說:“特意是真的,不過不只是接他,而是接你們。”
他瞥了李無相一眼,轉臉看梅掌劍:“要來看看他到底能不能進幽九淵。”
梅掌劍皺起眉來:“我帶他來了這兒,還要你看嗎?是我這個掌劍說話不管用了?”
姜介哼了一聲:“梅秋露,你帶著你這位小師弟,一起在棺城興風作浪,我不看能行嗎?你說說你這一脈的弟子,婁何是怎么回事?曾劍秋倒像是個劍俠,但修為竟然被你這位小師弟給廢了?你這位小師弟——”
他又瞥了李無相一眼:“——咱們的第十一位金丹劍俠,他是人嗎?”
梅掌劍的眉眼向來和順,經常忍不住露出笑意。可這回慢慢把眼睛睜大了,看著姜介:“你這句話是罵人還是真在問?”
姜介跟她對視片刻,把視線挪開:“我罵人做什么。”
梅掌劍往旁邊挪了一步到他面前,還盯著他:“哦,那崔劍主是人嗎?”
姜介清了清嗓子:“我也沒說不讓他進幽九淵,我只是要先問問他幾句話。再說你的事我還沒問你呢,你又殺了兩個真形教的城主?”
“我那是給赫連還債。你這一脈的你不出頭,白死嗎?”
姜介嘆了口氣:“行了,你回去吧,我不跟你說。我先問問他幾句話。”
梅掌劍看了他一會兒才點點頭,又看看李無相:“這位就是姜教主,那你就陪姜教主好好說幾句話吧。姜教主老成持重,你可別說什么怪話惹人不高興。”
姜介只來得及說了一個“你”字,梅掌劍就忽然一抬手,像打開了什么東西,隱沒到濃霧中去了。
這時候李無相才抬起手作了個揖,誠懇地說:“弟子李無相,拜見東皇太一教主。”
姜介背手站在霧氣中,看著李無相,隔了一會兒才說:“你用不著這么恭恭敬敬。你在外面,跟梅秋露在一起待了多久?”
梅掌劍之前打過預防針——劍俠都很坦蕩磊落。李無相也知道被坦蕩磊落的人不喜歡,可能比被小人不喜歡更難受。
只不過沒料到會到這種地步——似乎還沒踏進幽九淵的門兒,教主就要親自給自己來個下馬威。
要是尋常的宗派,他此時可能已經生出拂袖而去的念頭了。但既然是劍宗,知道這些人大概的性情,他就覺得自己能忍一忍。
于是他笑了笑:“梅師姐在棺城外救了我,我們又在一起待了大概六七天。”
姜介點點頭:“六七天,好啊,那她應該把什么話都跟你說了,也說過對我很不滿,是不是?”
不是……你們第一高手和第二高手不對付,跑過來問我這么個新人干嘛?盡管早已在心里做了準備,但這問話仍叫李無相覺得有點離譜——在陽間時,梅掌劍就跟自己說了一堆宗里的事,竹筒倒豆子一般。那時他當梅掌劍很有性格,又算是自己名義上的師祖,倒也不算奇怪。
可姜介是一教之主,又跑來過問自己這些?
他真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作風的組織,實在摸不清楚該怎么跟姜介相處。要拿出劍俠的“真性情”嗎?
但他自己并不算是個“真性情”的人。這種事裝得了一時,卻裝不了一世。
于是仍客氣地說:“是說過。但是我聽了教主跟師姐剛才說的話,倒覺得關系是很好的。”
姜介皺起眉:“關系好是關系好,是非曲直則是另一碼事,不要把別處的壞習氣帶到這里來。我問你,她說的那些話,你怎么看?”
李無相覺得不高興了。但在表達出這種不高興之前,他還是忍著多問了一句:“姜師兄,別的弟子來到幽九淵,你也會攔在這里問話嗎?”
姜介看了看他,才說:“有的會。以免有人識人不清。你覺得我在為難你?按著別處的看法,算是吧。你結丹了,要是別人,在宗里就該要做個劍主、掌劍。但你是梅秋露這一脈的人,如果想法又跟她的差不多,那這事你就別想了,我就只能容你在教里做個尋常弟子。要是覺得受不住,心里有怨念,就趁現在回去吧。”
李無相對劍俠的印象一直以來都極好,直到現在。
于是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在想是不是真要回去,像梅掌劍所說的那樣做個外門弟子——到目前為止,姜介此人的做派開始漸漸超過他能夠忍耐的限度了。看起來為人相當刻薄,氣量也并不甚寬廣,如果和這種人長期相處,往后應該會極為難受。
然后,就在心中生出這種怨念的功夫,他心里又忽然生出另一個念頭:想要看看周圍霧氣里的到底是什么。
這個念頭一在心里出現,立即落地生根,像一顆生長迅速的種子。
于是李無相忽然覺得,周圍的霧氣一下子變得極淡了,淡到了他能略微看清霧中有什么東西的地步了——
原來周圍的并不是霧氣……而是人。
許許多多的人,面目呆滯灰敗,衣衫破爛,重重疊疊地在灰色的霧氣里徘徊,一眼望去不知道有多少。
這些人全在看向幽九淵的方向,仿佛很想要闖進來,卻又因為周圍存在一層無形的隔阻,只能在抵在原地不停邁步走著、走一氣再換個方向,又由周圍和后面的人填補過來。
而這時候他也能看到這些人腳下的土地了。其實不像是土地,而看著是極為光滑的什么絲絲縷縷的東西,一直延伸向霧氣的更深處。他的目光與心神就忍不住抓著那些東西,隨之往遠處延伸過去,那里有——
“回來!別看!”一聲斷喝忽然將他的意識拉了回來,李無相猛一恍惚,眼前的一切又成了一片濃霧。
姜介正抬著手,指尖一點清光將李無相的胸口和面龐全映亮了。見他回過神,又往前一步擋在他面前:“你看見的就是幽冥界,那些都是亡魂!不要看,守住心神!小心你陷進去!問你幾句話,怨氣這么大嗎?那你就真不適合待在幽九淵了!”
李無相愣了愣,慢慢在心里出了一口氣。
姜介看起來很不喜歡自己,看著是真不想叫自己進入幽九淵。可剛才自己似乎落入了在他看來很兇險的境地,他卻又毫不遲疑地把自己拉了回來。
于是李無相在心里想了想,嘆了口氣:“多謝姜師兄。師兄,我剛才……”
“別多問,知道了對你也不是好事。你師姐不是說過了嗎?幽九淵在幽冥與靈山之間,你在靈山里該怎么做?不該想的不想,不該看的不看,在這里也一樣!”
“好,我明白了。”
姜介皺眉看著他:“那就回我剛才問你的話!”李無相想了想,開口說:“梅師姐是對我說了許多事。以她和劍俠們的性情,我覺得不至于有夸大作假的地方,以她所知道的那些,她說的事,就該都是真的,我覺得她的想法沒錯。”
姜介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嗯,好。那么你就——”
“但我在想,有沒有什么可能是她不清楚的。在棺山里的時候,婁師兄也對我說了許多話,和梅師姐的看法差不多。那時候我對婁師兄說,也許也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李無相頓了頓,看著姜介:“姜師兄,得道年來八百秋——”
姜介愣了一下:“什么?”
看來這世上并沒有這句詩。于是李無相輕聲說:“我是想起了一首詩。得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玉皇未有天符至,且貨烏金混世流。”
姜介怔了怔,沉默了一會兒。
過上片刻才又把眉頭皺起來:“這詩是你寫的?”
“是啊。”
“這詩倒是不錯。”他又把李無相仔細看了看,“但像我之前說的,來了幽九淵之后,不要把別處的一些習氣也帶進來——你這是在奉承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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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你不是人,我看你是個青囊仙?”
“嗯。”
“青囊仙,要是活得久了,許多人的習氣也就慢慢沒了。那你來幽九淵倒也未嘗不可。”姜介又想了想,“但劍主、掌劍,你還是不要想了。這不是私怨。你在外面做的事情,梅秋露喜歡,我未必喜歡。但我喜不喜歡不要緊,你做的事對太一教來說還算是有功勞的。”
“你可以試試做個執劍。只不過這執劍也不是我說了算話,而要教里眾人看你的品行。之前梅秋露叫婁何做了執劍,結果現在他留在了棺城。你又是她那一脈,我看你是很難的了。”
李無相笑了笑:“在外面的梅師姐是先問我要不要來幽九淵的。那時候我也先問了她,教里有沒有爭權奪勢之類的屁事,她說不算有,我才來了。所以姜師兄,做不做執劍,我也無所謂。”
“不過,要是因為別人對我的看法不好我就做不成,那我想了想,覺得還是非要做不可了。”
姜介不說話。
李無相就說:“那現在我能進幽九淵去了嗎?”
姜介仍舊沉默片刻,忽然問:“你不想知道,剛才你可能看到的是什么東西嗎?”
李無相愣了愣,然后心里冒出一個想法——
姜教主對自己的態度似乎忽然就變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念的那幾句詩。但如果是的話……姜介這人是有多可憐啊?
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倒是真心的。梅掌劍對姜介的不滿全源于她所知道的那些事。但她也說,還有一些是只有做了教主才知道的。
既然能做太一教的教主,應該不會是真是縮頭烏龜。梅掌劍應該也會這么想,因此才只把她自己的不滿停留在口頭,而不是非要對著干。
那是自己剛才念的那四句詩,一下子叫姜介覺著,自己是真能理解他的嗎?
不是,那劍宗這一百來個人,是一個會說點兒好聽話的都沒有嗎?那這教主真是做得沒滋沒味啊。
他就說:“這個……姜師兄你不是說我最好別知道嗎?”
“反正你早晚也要知道。索性就叫你看一看吧,以免你往后好奇,再叫事情更難辦。”
不等李無相開口,他又伸出手往他胸口一點:“看吧,往上看。但記著,沒有我或者梅秋露為你護法,往后絕不許再抬頭看。”
李無相就抬起了頭。
心中生出頂上的到底是什么東西的這想法的一瞬間,濃重的灰霧再次散去了,然后,他瞧見在深沉的虛空中,一張無比巨大的臉!
那張臉,應該極高、極遠的,如果這里也有天空,應該是同天上的層云一樣高的!
可就是在這么遠的距離上,那張臉將幾乎整片上方的空間都遮蔽了。
那不是人臉……而是橢圓形的,慘白色,沒有耳朵、鼻子、嘴巴、眉毛、頭發,而全是細長的血紅色的巨大眼睛,像縱橫交錯的傷口一樣,俯瞰著下方。
李無相只瞥了一眼那眼睛,就覺得心如死灰,再無任何生機念頭,仿佛自己成為了一個死物!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胸口一暖,神智才又稍稍緩和過來,能艱難地移動視線,再叫那些灰霧逐漸散去,看到別的東西了——
沒有軀干。那張臉的脖頸以下,是破碎的軀體,像是無數條細長畸形的手臂,又像是軀干殘缺之后遺留下來的許多器官。它們一直向四面八方、不知何處延伸著,其中有一些就延伸到了他此時站著的地方,變成更細的絲絲縷縷——剛才看到的外面的那些亡魂,應該就是站在這些東西上面的。
這東西……整個像是在蜷曲著的,向一個無比巨大的、殘缺的嬰兒,將他所在之處環抱其中。
李無相艱難地試著再仔細看了看,就發現它那蒼白灰敗的軀體上還似乎有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孔洞,仿佛是腐爛出來的。孔洞當中,蛆蟲一樣的東西蠕動著、游走著……但那不是蟲子,而就是無數的亡魂!
還有……還有許多暗紅色的,像瘡疤一樣的東西也在它身上,里面同樣像是也有許許多多蛆蟲一樣的東西蠕動翻滾著,就好像是——
“幽九淵在幽冥與靈山之間。”
李無相聽到耳畔傳來姜介的聲音,隱隱約約的。
“你現在所看到的,就是幽冥里的亡魂。那些暗紅的,則是靈山的一部分——是你如今這修為能理解的靈山的一部分。”
“除了這些,你還看見了什么?”
幾句話幾乎脫口而出。但李無相此時略有些渾渾噩噩的神智忽然意識到,姜介提到的只有“亡魂”、“靈山的一部分”,而沒有提到最令人震撼驚恐的,那個巨大的東西。
那東西……自己現在不應該看到嗎?
梅掌劍和姜教主都知道自己是青囊仙了,這已不是秘密。可他的身上還有另外一個秘密——東皇太一。
是因為太一,自己才看得到嗎?
于是他遏制著心里的念頭,艱難開口:“還有……我覺得好像還有什么……我看不清楚……”
“那就往后再說吧。”
李無相的神智被猛地拉了回來,灰霧迅速將視野中的一切都淹沒了,死寂與絕望感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他的心里被排擠出來。
他怔怔地站著,等終于覺得心里又再次泛起一點活氣,才能開口問:“姜師兄,還有什么?還能看見什么?”
姜介收回手,抬頭向上方望了望:“幽冥地母。也就是幽冥道的幽冥教主。”
“或者還可以說,太一遺骸。”
李無相張了張嘴:“你……姜師兄你是說幽冥地母就是東皇太一!?”
姜介竟然對他笑了一下,笑容一閃即逝:“不是。你不是說,可能有些東西只有我是知道的嗎?那就等等吧。要是往后你能做教主,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這事,不要對第三個人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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