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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畫皮卷 第一百零六章 狂風
丹爐之中,小火正慢慢焙著一面銅鏡。
程佩心坐在爐前,緩緩嘆出一口氣:“非兒,你已經這么大了,有些道理,我不說你也該懂了。什么是三十六宗,是人嗎?不是的,而是傳承。”
“你說李無相拿到法帖,就是宗主,好,那我問伱,當初為什么定下這個誰得到法帖,誰就是宗主的規矩?是因為兩千多年前三十六宗內斗,已有自行消滅的趨勢了,于是有識之士才覺得不該這么下去,就立了這樣的規矩,為的是保住傳承。”
“為了保住這傳承,只要拿到法帖的人有本事、守得住,就能振興宗門,因此我們才認。而不是顛倒過來,拿了法帖的,就動不得。你能明白嗎?”
程勝非坐在丹房內西北角的臥榻上,身上虛虛纏繞一條白綾。她皺著眉,望著丹爐中的火光:“師父,我不想聽那些道理,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說他不是人,可他哪里不是人了?他比見過我的哪個人都要好,你說你是聽別人說的,可到底是聽誰說的?”
程佩心看著她,重重吐出一口氣,像要發作。但又把火氣壓下去:“我不會害你的。”
“可我怕那人害你!”程勝非挺直身子,白綾隨之舞動,“你把我困上三天也好,五天也罷,說了一堆道理,我是明白的啊?可我就是要知道到底是誰跟你說的!你不告訴我,再把我困上十天,我……我就活活餓死在你面前,也好過你再像從前那樣被人騙了害得好苦!師父你忘了從前的事嗎!”
“閉嘴!”程佩心一下子從丹爐前站起來瞪著他,程勝非并不示弱,也同她對視。
這么過了一會兒,程佩心才又嘆口氣說:“好,你非要知道是嗎?那要是你知道了,你就不鬧了?”
“是個能信的人,我當然就不鬧了……不,我這不是鬧,是擔心你!”
“你這個性子早晚要吃大虧!”程佩心走出丹房,很快又走回來,坐到程勝非身邊,手中多了一張紙。
這是一張未裁的符紙,上面寫了八個字——“然山宗主趙傀之位”。
“你聽好了,你聽了,也不許往外面說。”程佩心想了想,“還記得我那天晚上請門神嗎?”
“嗯。”
“我當時是找到了門神真靈的。可我正要請下來,又有個人想要上我的身,我以為是哪個去了靈山的修行人,就要把他給驅退,但那人告訴我,他就是趙傀!”
“我當時沒理會,再請,門神就請不下來了,好像有什么東西一直在我身邊擋著。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里,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就起了這么個牌位。”
“我當時想,趙宗主是不是死了?但他要是死了,李無相怎么沒提過?可能是他們然山的事情,不好說。我又想,趙傀這位宗主,無為而治,專心修行,在三十六宗太難得了。可這么一個人也沒逃得過生死劫數,是不是那邊少了什么?我就供奉一下,免得他往后再纏著我吧。”
“我就是用這張符紙,請了香燭,結果我真見了他了,你知道他現在成什么樣了嗎?”
程勝非愣了一會兒:“……什么樣了?”
“他成仙了,成正果了。金光燦燦,是得道了!我這才知道,李無相的法帖根本就不是趙傀傳的——趙宗主離開山門就是因為找到了成仙得道的法子,要修成鬼仙,可又比鬼仙強得多。”
“你也知道,修鬼仙,是要渡人劫的,那個李無相就是他的人劫,趁他將成的時候毀了他的肉身、奪了他的法帖、偷了他的功法。”
“趙宗主是有些保命的手段,把他騙過去了,但也只能去靈山了。李無相呢,道行不夠,用他的功法卻把自己修成了半人半鬼!”
“然后又不知道在哪里害了一個劍俠,奪取了劍俠的手段,也假裝是個劍俠了——咱們跟他相處的這些日子,你沒發現嗎,許多修行上的事情他都不知道的。前幾天,我為什么叫你去跟他說說話、問問劍俠的事?就是為了探探他的底。結果你跟他說得怎么樣?”
程勝非愣了半晌:“我……他……是只跟我說他在路上遇到的一些事,倒的確沒跟我說劍宗的事,都一笑帶過去了……”
程佩心看著她:“明白了沒有?在然山上的時候,許道生就說他不是人,我當他是在污蔑。可記不記得他前幾天去了武廟,說為了看一看?什么人會在晚上去武廟看?他是為了偷香火,所以一夜間才從筑基修到了煉氣……那天晚上的三道雷,你再想一想,像不像雷劫?活人修到煉氣會有雷劫嗎?”
程勝非沉默起來,隔了一會兒:“師父,那個郭劍明……是你攝進鏡子里的是嗎?”
“沒有他,李無相不會進入鏡中。”程佩心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攝的是魂,肉身還在后院。”
“離魂這么久……他肉身也會壞的。”
程佩心認真地看著他:“他只是散修。散修是什么樣子,你不清楚嗎?這也是他的報應。非兒,你真的看不慣三十六宗的做派,就想一想,趙傀已經把金纏子許給了我,等煉化了李無相,我就是然山宗主,你就是下一任——你做了宗主,德陽附近什么事你做不得?你喜歡那個李無相為城里的百姓出氣?到時候,你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程勝非的眼睛亮了亮:“那時候你不攔我?”
程佩心長舒一口氣,摸摸她的頭發,終于笑起來:“我不攔你。現在還鬧不鬧?”
“那……師父你做然山宗主,宗里怎么辦呢?”
“宗里?傻孩子,宗里自然是高興的了。”程佩心在白綾上一摸,將它收了,“三十六宗,不是個個兒都想要一統、重歸太一道嗎?只不過是這種事誰來做誰就是出頭鳥。可如今我這然山宗主做的名正言順,誰也不能說什么,宗里自然更會給我們援助——咱們只要先把自身修行好,別的事往后再說。即便之后又把法帖交出去了,好處不也實實在在落在手里了嗎?”
程勝非認真地想了想:“師父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
她抬起臉,看著程佩心的眼睛:“李無相即便不是人,這些日子也并沒有害過我們。師父,要是按理來說,無論他對趙宗主做了什么,在我們這邊,都是我們主動害他。想要給他燒些香燭紙錢。”
她這時候,又變成一貫的正經嚴肅的態度了。其實有些時候程佩心都覺得,她這小模樣才是自己的師父。
可她也知道,這個樣子的程勝非,就是答應了、想通了。給死去的修行人燒些香燭紙錢,這事是有些忌諱的,但她不想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再糾纏了。于是點點頭:“好,這件事就依你。唉,我陪你熬了這幾天,你倒是時不時睡一會兒,我卻從來沒合眼。這里你守著吧,愛燒多少就燒多少,我先去歇一會兒。記著,不要大火,就要這樣的小火。”
程勝非看了看丹爐:“他……還活著嗎?”
“該已經死了。但他不是人,該說只是皮囊沒了。趙宗主說他體內有一件寶物,可保魂魄,需要再煉上十三天,才能將魂魄和那東西煉得若即若離,為他所取。好了別再想了,事已至此……他做鬼也是會纏我的。何況趙宗主在,只怕他鬼也做不了多久的。”
程佩心嘆息一聲,走出門去。
程勝非就走到丹爐邊坐下了。爐旁邊有一個小木柜,里面存著些常用的器具,柜上擺了茶點。她就從柜中取了一沓黃表紙,又吃了幾塊點心、喝些在爐邊溫著的茶水,將黃表紙拿在手里、一張張地向爐中投去。
她邊投邊盯著那面銅鏡,見它躺在火中、一動不動,就慢慢流下眼淚。但又趕緊往門外望了一眼,自己擦掉了。
如此,等燒完了十幾張之后,才又向門外看了一眼,立即將那半沓紙拍在柜上。
現在師父真的走了。
她馬上從小柜子里取出符筆、朱砂、香燭,提筆開始在黃表紙上書寫。
師父所說的道理,她自然都是懂的。可那些道理,她從來就沒覺得對!
至于李無相……“沒有他,李無相不會進入鏡中”——既然如此,他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分別?這樣的人,絕不會真去奪寶殺人!
“然山宗主李無相之位”這幾個字一寫完,她就將香燭燃起插在爐中。又把舌尖咬破,一滴血噴在紙上,另一滴血噴到銅鏡上,口中默念引魂咒,又調息入定、放空神智。
只過了一小會兒,她忽然聽到耳畔傳來一個聲音——“嗯?”
好像略有些疑惑、略有些意外,并沒有驚慌憤怒,但的確是李無相的聲音。
程勝非的腦子空了一空——她從未用過引魂咒來招引魂魄,這時一試竟然就見效了,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了。
那邊的聲音就沒有再說話,她知道他在等待著——因為耳畔還能聽到細細碎碎的低語和仿若風聲的哀嚎……銅鏡里是這樣的嗎?
“李宗主……你……死了嗎?”
那個聲音又傳來了,就跟他平日里說話時一樣平靜柔和:“程姑娘你希望我死了還是沒有呢?”
剛才流的幾滴眼淚都是給師父看的,這時候聽了他這話,程勝非的眼淚一下子又流出來了:“對不住,真的對不住……我師父請到了然山從前的那個趙宗主,我之后才知道,我師父……我師父……她肯定是被趙宗主騙了,李無相,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肯定不會是妖魔的!”
“是趙傀,對吧?”她聽到李無相嘆息一聲,“我和他,就說來話長了。程姑娘,你方便聽我說話嗎?一個很長的故事。”
“你說,你說吧,我……我先把你引出來吧?我師父說趙傀要對付你的魂魄,要讓你形神俱滅!”
“不急。我說了我的事,你再決定要不要幫我的忙吧。從哪兒開始說呢……金水吧。離德陽大概十幾天的路程,有個金水鎮,就在清江城旁邊,其實挺漂亮的——”
月余的事情,只用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就講完了,雖然隱去了些東西,但已經足以叫程勝非明白這么一件事——一個人的說辭事無巨細、合情合理,另外一個人的說辭語焉不詳、叫人厭惡!
“我師父……是真的被騙了!”程勝非在臉上狠擦一把,“我去找我師父,我叫她——”
“程姑娘。如果是你聽到了這樣的事,會不會先試著向另一個人求證?”
程勝非一下子愣住,過了半晌才動了動嘴唇:“我師父她……她這人耳根子軟,她……宗主,你不知道她前些年過得太苦了,她信錯了人才來到了飛云觀的,她一直不甘心,所以她才一念差錯做了這種事,其實也都怪我,如果不是為了我,她……”
“你用不著自責。父母對兒女的好是不講什么道理的,什么事都怪不了你。”
程勝非驚愕地愣了一會兒:“你怎么知道——”
“看出來的。”她聽見李無相似乎是笑了笑,“我能理解你師父。法帖這東西在尋常人身上是催命符,但她既然覺得我不是劍俠,又覺得自己有天心派庇護,得到了法帖,該是能留得住的。在這種誘惑面前做了這種事,我倒不是很怪她。”
“只是你師父這么……這么容易錯信他人,就不會是趙傀的對手。然山法帖,趙傀不會給她的,他的狀態跟你們想象中的那種鬼仙不同。”
“那……那我先把你救出來,我們從長計議,好好商量個對策——”
“對付趙傀,想要從長計議是最要命的。程姑娘,我今天,就要在此地料理了他。”
程勝非的心忍不住顫了一下——她忽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初見他的時候,只覺得他俊俏好看,一下子就沒有惡感。可她知道自己不是師父那樣的性情,這種感覺發乎情、止乎禮,并不因為一個人外貌如何,就會為他掉下眼淚。
那是為什么呢?她現在知道了——身邊的一切都暮氣沉沉、保守畏縮,可這個人的身上,有奔涌沸騰的氣血,有亮得耀眼的活力,像一股要掀翻一切的狂風!
她不想看到風止!
她深吸一口氣:“宗主,那我能幫你嗎?”
“能。”
“我要是幫了你,你能放過我師父嗎?”
“有你在,我不會太為難她。”
“好!現在你說,要我怎么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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