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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三百七十八章 眼芒劍戟,心火仇讎(五)
明月殿院中春雨如織,花木新鮮繁茂,空氣波動著清冷的淡香。
裴液安靜立在一旁。
“怎么了?”越沐舟道。
“沒什么。”應宿羽低聲。
“你哭了。”
“我想你。”
“我不是正在這里嗎。”
應宿羽不說話,只哭。
“……應姑娘。”
“越大俠,我做了一個夢。”
“什么夢?”
“我夢見你去北邊,被人殺死了,再也沒有音訊。”應宿羽道,“人家把你折磨得不成人樣,搗碎了你的經脈樹,取走了你的劍、你的眼睛……世上再也沒有你了。”
“聽起來不像是全然不會發生。”
“我夢見得很真。”
“江湖本來就是這樣,我游來蕩去,毫無忌諱地殺死想殺的人,也許有一天也被別人殺死。”越沐舟道,“那時候我這輩子就結束了,沒什么值得惋惜的。”
“你以前說過這話。”
“是,三年前。我九死一生,殺了婁無蕭和你師父,身上骨頭快斷完了,躺在回神京的馬車上。”越沐舟道,“是你先和我說的話。”
應宿羽沉默一會兒,道:“越大俠,我們再說一遍好嗎?”
“當然好。”
應宿羽笑了笑,又斂容垂望他:“越少俠,你好好養傷,等我收拾好門派事務,就去神京尋你,報答你的恩情。”
越沐舟作勢瞧著柳葉:“我這身傷受得重,神京又很大的……恐怕也不容易見到。”
應宿羽道:“越少俠不是說,神京的百戲園子還在嗎?等明年的二月一日,我就去百戲園子等你。去之前我會給越少俠寄信的。”
“哈哈,我養好傷后去做自己的事情,行蹤不定,不一定能收到應姑娘的信件。”
應宿羽認真道:“那每年的二月一日,我都會在百戲園子等你。”
“……應姑娘,江湖險惡,你已見到了。我天涯海角,游來蕩去,殺死想殺的人,有一天也被別人殺死。”越沐舟道,“你不必記掛我。”
“越少俠活著一天,我就記掛你一天。”應宿羽道,“若真有那一天,我也一定為你報仇。”
應宿羽瞧著他,露出個笑:“第二年的百戲園子,越少俠還是來見我了。”
越沐舟輕嘆:“我知道應姑娘是說到做到的英豪,往后你每年都在那兒一立,即便咱們沒什么,外邊也全傳越沐舟是個負心漢了。”
應宿羽溫柔地看著他。
裴液瞧著女子的眼神,那里面不知有多少情緒,簡直像一壇陳年的酒,裴液觸了一下就有些迷癡。
越沐舟沒有發現女子不是離去時的女子,正如幻樓的鶴咎也不會說他們不是當年的賓客,也許裝扮真的有效,也許在這樣溫柔的蜃境,并無所謂真實與虛假。
“好好教他用無拘吧。”應宿羽輕聲道,“你想孤自一個人,但你并不喜歡孤自一個人。我死皮賴臉綴在你后面,你一邊嫌煩,一邊又護著我。好好教他用劍吧,你若死了,這個世上還有個人能繼續用你的劍,做你想做的事。”
越沐舟又看了旁邊的少年一眼:“那說好了,我可不收徒弟。”
裴液低聲:“愛收不收。”
越沐舟“嘖”了一聲。
“那人很強嗎?”越沐舟招手示意,裴液走過來坐在他旁邊,兩人一齊看著檐下的雨,劍鞘下半都濕在雨中。
應宿羽微笑著倚在一旁。
“……他有一式很快很快的劍。”
“有多快?比無拘還快?”
“怎么可能比無拘快。”裴液抿唇,“無拘是世上最快的劍。”
“當然。”
“所以沒比無拘快。”裴液道,“只是比我快。”
“比你快?”
“……嗯。”
裴液看著檐下淅淅瀝瀝的雨。
即便他再清楚地看見那一劍的拙劣,意識到它的徒有其形,即便應道首說,那一劍在她眼里很慢,但對裴液來說,那一劍確實快過了一切。
對整個鳧榜來說,想必也是一樣。
那是男子在謁闕的最頂端,將要登入天樓前留下的殘影,即便空有軀殼,也已經是超出人意識的快。
裴液會兩道無拘,一種是從座下臺階,到明月寢宮;一種是相距八丈以內,平闊之地,從劍到對方的咽喉。
昨日他所見冬劍臺上那一劍,幾乎與第一種相差仿佛,而遠比第二種快。
他跟應道首說,在無有袖虎的時候,兩劍相差仿佛,但其實即便開了袖虎,無拘也并不會變得更“快”。
它只是更“絕對”。
“你害怕他?”
“不怕。”
裴液并不膽怯和這樣的雍戟相斗,實際上他簡直難以按捺。
但雍戟確實變得更強了,他持有老人曾經的仙瞳,能夠洞察很多的劍。而他身具山海之血,裴液一式無拘很可能殺不死他,但他的一式無拘一定會割下裴液的頭顱。
裴液抿了抿唇,在這里他沒有掩蓋心情的低落。
那會是一場苦戰,裴液并不擔憂苦戰,他司空見慣。但他確實很在意這劍出現在姓雍的人手里。
他轉過頭看著身旁的男子,越沐舟深邃有神的眼睛也正看著他,那片穎異的花紋還蔓延在他的左眼,既不鼓脹,也不恐怖,其實有種古而美的感覺,像是幾千年前瓶器的花紋。
裴液想著應宿羽說過的它的“記錄”之效,想起了照幽。
“你打不過誰了?”越沐舟道。
裴液沉默一會兒:“如果有一天你的眼被別人拿到了,他們借此用了你留在里面的無拘,該怎樣對抗……也不是打不過,我就是問問你。”
越沐舟轉頭:“你瞧,我煩的就是他這嘴比劍硬……”
“你自己比他過分多了。”應宿羽瞪眼,“快答。”
越沐舟轉回頭,道:“那就不是無拘。”
“但它很快。”
“快也不是。”
“不是也快。”
越沐舟抬眸看他:“無論它怎樣快,無拘就是天下最快的劍。你既已習得,有什么可擔憂的呢?”
裴液沉默一下:“我并沒有習得……我用得不好。”
越沐舟認真看著他,片刻:“你要相信自己。”
“……什么?”
越沐舟低頭看自己的劍:“劍這樣東西很神奇,它是會帶來奇跡、無所不能的,你如果擔心自己打不過,就難免打不過;你如果相信對面就是條臭魚爛蝦,你的劍就會給你答案。”
從明綺天那里裴液也沒聽到過這樣玄奇的理論,他怔:“那我相信我能打過你。”
“不,你不相信。”越沐舟道。
“……”裴液怔,“是,我不相信。”
他頓了一會兒,道:“你能教我真正的無拘怎樣用嗎?”
越沐舟皺眉:“我說過了,沒有——”
應宿羽道:“你溫柔一點兒。”
越沐舟偏頭:“這是你什么人啊?”
“教孩子要溫柔一點兒。”應宿羽重復。
“——并沒有什么真正的無拘。”越沐舟低頭,拔出一截自己的劍,雪亮,“如果你問,我就告訴你,無拘就是念及即達的劍,只要你渴望、相信,你就能用出來。”
“……渴望?相信?”
“對。你會用這一劍,對嗎?”
“我會兩種。”
越沐舟站起來,將他膝上的劍撥到他手里:“來,試一試。”
裴液微怔,也站起來,應宿羽在一旁看著他們,兩人相距八丈,裴液闔眼,深吸口氣。
春風微拂,然后庭院之中風聲一斷,“叮”的一聲響起,裴液已立在越沐舟身后,雪亮的劍握在手里。越沐舟橫劍于咽,衣發飄蕩。
“你覺得自己這式無拘用得不好嗎?”越沐舟道。
裴液沉默一會兒:“你說‘無拘’是念及即達,可它在我手中不夠快,你擋住了。”
“我說過了,那是因為你不相信能勝過我。”越沐舟道。
“……”裴液怔住。
“因為你不信這一劍真能快過我,真能斬斷我的咽喉——你的‘念’并沒有抵達,”越沐舟收劍回鞘,“劍怎么會抵達呢?”
“但你的另一劍就比我要快,不是嗎?”越沐舟道,“你對那一劍很有決心。”
春雨安靜淅瀝,越沐舟抱劍在懷:“無拘是我的劍。我從來沒有期待過這世上會有另一個人學會。你既然習得了,我就視為上蒼的眷顧。那么我心中有的,你也就一定有。”
男人抬起一根手指,輕輕叩了叩他的胸膛,有力的搏動同時令兩人感受到。
越沐舟看著他:“話若說出來,難免遭人嗤笑。但我就是這樣想的。無論自我多孱弱,無論敵人多強大,我永遠相信自己能夠憑這柄劍戰勝,無論敵人的劍有多快,我一定比他更快。
“現在,我問你,裴液。”越沐舟道,“你不敢相信,你能勝過謁闕的我嗎?”
裴液怔住。
越沐舟認真看著他:“世上唯一的無拘,就是你我相似的心。看著我,裴液,如果我現在就要殺了你,你敢接招嗎?”
裴液定定望著他。
風雨在庭院中來去,柳條沙沙地飄搖。
“和這個時候的他講話,是不是壓力很大?”兩人走在明月殿外的林中,身旁的神宵道首向少年問道。
裴液握著劍,仰頭望著夜空:“……倒沒有,我其實挺喜歡,越爺爺從來沒有這樣教過我習劍。”
“靈境確實神奇。”應宿羽道,“若明日我來,他還能記得我嗎?”
裴液搖搖頭:“那只是影子,應前輩。”
“……是啊。”
“蜃境隨著它所在的現實而變化,如果應前輩也同我一樣,幾十天如一日地來明月殿,那里面也會留下應前輩的影子。那樣他就會記得應前輩了。”裴液道,“不過舊影就是舊影,我能把自己印入蜃境之中,但永遠不能把越爺爺帶出來。”
“他剛剛教的話,你聽明白了嗎?”應宿羽道。
裴液頓了一會兒:“應前輩。一月二月的時候,我每天來這里習練無拘,我心里想,我一定要學會、一定要學會……后來練著練著,竟然比越爺爺要快了。那時候我不知道無拘是什么,只以為自己練得勤奮,今日才明白。”
應宿羽偏頭:“什么?”
“要么,這個越爺爺根本就不會用無拘啊,”裴液微笑,“他只是蜃境留下的影子。要么……當時的越爺爺,其實也不自信了。”
“他其實不自信自己一定能守護住魏皇后了。”裴液道。
應宿羽安靜了許久:“也許是這樣。”
裴液道:“應前輩,多謝你。”
應宿羽看向他。
“不瞞應前輩,前日見到冬劍臺那一劍的第一個瞬間,我想到的就是這座明月殿。”裴液輕聲,“我很想來到這里……就像是,像是急著尋求安慰,尋求證明。證明那一劍是我的,證明我和越爺爺之間的關系……我覺得他們在碰我不能碰的地方。”
應宿羽溫柔地看著他。
裴液認真道:“應前輩帶我來了,令年輕的越爺爺教我用劍,我心里很暖和妥帖……就像是我二十年前就拜入二位門下,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應宿羽溫聲:“如果二十年前碰見,我也一定收你做徒弟。”
“現在不行嗎?”裴液微笑。
應宿羽也笑:“現在也可以啊,你愿意做道士嗎。”
裴液仰著頭,兩人走著,安靜了一會兒。
“應道首。”
“嗯?”
“你覺得,我需要從這里確認,我是越爺爺的傳人嗎?”
應宿羽道:“當然不用。”
“是的。當然不用。”裴液道,“我和越爺爺的相識、相知,早在奉懷的十七年里,就已經全完成了。那時候我們兩個在一起吃住,越爺爺待我多好,我記得比誰都清楚。
“我老說不配做他的傳人,其實是自憐自艾。”他道,“我是覺得他死了,就跟不要我了一樣,我跟不存在的人置氣。”
“應前輩你瞧,他肯定頂喜歡我。這時候相見,幾面之緣都肯教我絕學。后來我們相處了十七年,他怎么會不把我視為傳人呢?”
裴液低下頭,緩緩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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