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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三百七十三章 羽鱗(十)
申時的時候,其余羽試比斗俱已結擂。
冬劍臺上有兩刻鐘的空檔,而后剩余的最后兩道身影走了出來。
明綺天一如既往地神人之姿,前兩場比斗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和紅珠帶來的血痕仿佛一段幻覺。
王久橋看起來剛剛洗了把臉,他走上臺來,簪發舊鞋,像個凡人。
男人居于鶴榜第一的位置九年,但人們對這道身影的感受仍是神秘莫測,蓋因他從不在人前露面,傳說多年來一直徒步云游,見山而修,遇洞則居,有人說在市井見他討水討飯,還有說見過他剝成赤膊,代驢拉磨,從早到晚。
總之除了些零星傳聞,羽試之后其人就杳無蹤跡,傳聞也就越演越怪,越編越奇。
而即便三年一見的羽鱗試,其人也不過只打兩場,出招總在十招之內,贏下后再次離開。
上一屆立在對面的是明綺天,再上一屆是李神意,再上一屆是位如今已登天樓的前輩,對手換了又換,男人總是如約登臺,名字永不更替地掛在上面,仿佛成為一種慣常。
如今他再次走上來,如果有九年前的觀者,應當能在他身上瞧出些歲月的痕跡,但和三年前確實沒什么兩樣。
上午明綺天靠一式玄術勝過李神意時,人們都升起這道身影將要奪魁的預感,但如今王久橋如往常一樣緩步登臺,人們那種興奮又降下去了。
要勝過他,實在還是一件不那么現實的事。
仙人臺羽檢未言,只三聲鐘鳴響徹上空,十六擂旁的觀者幾乎十去其九,全部圍攏在了冬劍臺周圍。
唯獨這一場不需要仙人臺任何品評,勝者第一,敗者列二,今年天下只此二者。
但臺上二人卻沒即刻開打,似乎并不在乎先手。
“劍主,三年觀世,可有所得?”
“得天下之劍,無物之心,與一位摯友。”
“甚好,甚好。”王久橋點點頭,“我自別后三年,是往南而去,過了淮南、黔中、廣海諸道,也不知有什么所得,該修習的也早修習完了,只是依舊磨心而已。”
“三年前相見,道長也是這般說。”
“實話,實話。”王久橋笑了下,拔出劍來,“久候此期,與劍主一弈。且請吧。”
明綺天抱劍執了個后輩禮,挺劍而上。
王久橋沒有“椿身”,云境在兩息之間全然降臨于劍臺,和紅珠在其中只能支撐一式,如今這不講道理的真氣淹沒了王久橋。
明綺天身化姑射,凌空,挺脊,垂劍,云氣為之一蕩,整座冬劍臺仿佛忽然有了一位君主。
《莊子劍解》·天子劍
王久橋仰起頭來看去,后退一步,揮袖抬指一點,二百丈云氣飛速散去,一霎盡數化為清氣。
天子失國,明綺天一劍自其身側而過,王久橋正背劍架住,然后輕輕抬掌隔空一對,一霎暴烈的狂風席卷了整個劍臺,明綺天驟然被擊出數十丈遠。
白衣如同狂風中的飛鳥,斂翼飄折,割風的劍就是她掌控方向的桅桿,畫出一個巨大的、劃過半個劍臺的弧線,在無數的驚呼中,明綺天一劍再次點向王久橋的咽喉,王久橋再次提劍一卸,將女子導引向另一邊。
于此時人們得見了《劍韜》。
明綺天擰腰挺肘,一道鋒銳的劍光乍然刺穿了王久橋的咽喉。
但只是一道虛影。
王久橋在三丈之外踏步而來,抬袖擦了擦劍身。
明綺天抬起頭,近處,遠處,一個、兩個……十個……幾十個一模一樣王久橋現身而出。
如果他們同時對著誰笑一笑一定十分詭異,但男人氣質和舉止都很平樸,像是那種城邊的渠柳或者有蟲子的土地,所以這一幕極富神仙意味,難免令人呢喃一句“仙長”。
全真《身外身》法,由來兩身、三身,從未想過會有如此一幕,最深深震撼的還是道家弟子。
沒有什么言語,數十道身影紛紛朝女子而來,叮鐺交擊連珠般響于劍臺之上。
一個王久橋已足夠可怖,幾十個王久橋挺劍而來的震撼實在難以描述,人們不知曉女子要怎樣才能接下。
但她確實接下來了。
一柄劍和幾十柄劍于她似乎沒有分別,一柄劍勝不過她,幾十柄也不過多費些工夫而已。
雪白云氣一個個將這些身軀撕裂,重新化為散亂的靈玄。
知曉內情的道門弟子忍不住心疼——這種靈軀要修成一個,記載說要數月近年之功。
此時一炷香之內,就要全數消耗殆盡。
某一個王久橋道:“三年前與劍主弈劍,尚不分高下,如今一接劍,卻已全然不是對手了。”
明綺天沒有否認,王久橋的劍確實已被她超過,只不過王久橋的重心不只在劍上罷了。
全真妙法,靈玄秘術,在男人手中融會貫通,每一次劍上造就的優勢,都會被術印抹去。或者說劍與術于王久橋來說并非涇渭分明的兩道,它們在他手中爐火純青,相互墊高起來,時令明綺天退避。
裴液抿唇望著兩道身影的你來我往,和李神意比斗時他還能握著拍手奴助威,但這一場一上來就高高揪起了他的心。
從前,無論誰立在對面,明姑娘都是他心里那個深不可測、無所不能的人,無論對手用出何等驚人的手段,女子總是有更強大的、更神妙的法子應對,而絕大多數時候,其實只憑那柄劍就已夠了。
但如今情況反過來,明姑娘身負的手段他已知曉得七七八八了,那些全都是拿出來就足以一錘定音的神術,但每一樣用在這個道袍男人身上,裴液都難以期待勝利。
反而是男人的身影更加深不可測起來,女子每一次驚艷劍臺的攻勢,裴液都盯著他,擔憂、但心里其實又相信他可以再一次拿出應對的方式。
確實昨夜只有在問及王久橋的時候,女子是說,唯有打過才知道。
劍界·太白
四十余道身外身俱都清除,女子的手段和真氣俱都消耗大半,她望著唯一剩下的身影,豎劍在前,一座純白的世界從她身后展開。
宛如仙人拂開的畫卷。
王久橋抬起頭,瞳中倒映出驚異的光,唯有面對這種手段他沒有動作,因為意識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逃離。
畫卷囊括了她。
看似永遠不會到來的勝負猝不及防地展露了形影。
庶人劍
太白主殺,整個世界冷冽的殺意全數匯于一劍,八個月前她以此一劍刺殺太一真龍仙君,如今只比當時更強。
白衣消弭于劍界之中,再出現時已在王久橋的身后。
時來天地同力,絕不優美,但足夠暴戾。
二百丈天地同此一劍,琉璃劍尖撞在王久橋的咽喉上。
發出一道震蕩的金鐵之音。
王久橋衣飛如翼,亂發飛揚,襟袍在劍界破碎的碎片中被割裂,兩顆眼瞳深處染成了全然的金。
以男人的身軀為界,升起一道仿佛直達天際的清氣屏障,繚亂的云氣與劍界碎片如巨浪般撞在上面又倒卷而回,但王久橋一步未退。
他漠然抬起手來,一切所能觸及的靈玄朝他身軀奔涌而去,仿佛那是一座墟淵,然后就凝固在了身軀之中。
九年不曾顯于人前的全真至高修行大經,正如云瑯之《姑射心經》,多少年來唯其一人能夠修得,如今抵達之境界令道門弟子也盡皆茫然。
一副琉璃都刺不破的身軀降臨于臺上,但明綺天長劍輕輕一收,飛飆的云氣和碎片忽然一蕩,全都成了輕柔的飄絮。
一剛一柔的反復極變令人目眩神馳,而無數雪白的碎片忽然在一個恍惚之間化為了翩翩的蝴蝶。
明綺天消失了,整座劍臺只剩一片安靜的大雪。
裴液怔然在這安靜中,忽然明白——那是庶人劍,也是蝶。
已在二人之心神境中。
王久橋深吸口氣,衣發緩緩降落,金瞳消去,玉鎖金關之身也就此消散。
他彎下腰,拄著盤坐在了地上,將劍投在了一旁。
“我在夢中,還是劍主在夢中呢?”男人仰起頭來,輕嘆一聲。
臺上杳然無聲。
他舉目四望,臺下每一個人的神情都清晰可見,他們和自己一樣驚異于女子的消失,好像特異的是那位劍主一人,但王久橋知曉,是因為那些注視的人都受到了這式心劍的影響。
云瑯之《蝶》,他早有耳聞,倒不料它如此無痕無跡,連一絲隙漏也找不到。
一切心劍,都是兩顆心之決。
《蝶》的問心從名字就可以知道,記載在《莊子》之上,沒有任何神秘的機制,但它依然是云瑯最強大的心劍之一。
蝴蝶夢我,我夢蝴蝶?
三十七年的人生,短暫一夢;還是短暫的真實,三十七年的長夢。
這看起不是問題,但現在他處于這式心劍之中了。
那么就得回答,現在的自己,是真還是幻?
他立在正面,明綺天立在了反面,他觀明綺天如蝴蝶,想必明綺天觀他亦如是。
選錯了,就永墜幻境。
王久橋安靜了一會兒,闔眸露出個滿足的笑容。
實際上,它考煉的當然不是賭一把的運氣,而是對我心的體認。
在他的另一端,是明鏡冰鑒之心。
你得和她完成一次心的對決。
王久橋久久闔眸,也許十幾個呼吸,也許有一個時辰。
他站起來,對自己與滿臺的蝴蝶用了《大夢春秋劍》。
全真唯一的心劍,祖師用于“悟我”,九年前他正是用這一劍令那位前輩闔眸睡去,回到現實后自以為仍在夢境。
他用這一劍來觀看明綺天的自我之認。
如果明綺天立于那個生長了三十七年的人間,那么將夢為蝴蝶,為破《大夢春秋》之劍,她必定回到那個現實;如果明綺天已是夢蝶,那么受劍之后,夢蝶之夢,依然會回到現實。
她當然會受劍,因為大家本就互為夢境。
所以,只要自己能夠見到她,那么現下就在人間一側;若見不到她,就可認定為虛了。
王久橋抬起眸來,看向劍臺。
明綺天露出身形。
王久橋微微一笑,但卻垂眉:“劍主,我破此心問了。”
“是么?”
“嗯?”
明綺天安靜看著他:“道長只是破了蝶劍,不是破了斬心。”
王久橋微微一怔。
“這是……我的心神境?”
“這是道長的心神境。”
王久橋抬眸看著她。
“道長不敢答,自己是王久橋,還是蝴蝶嗎?”明綺天道,“那么道長輸了。”
王久橋靜了一會兒:“劍主敢答,自己是明綺天,還是蝴蝶嗎?”
他抬起眼睛來,看著身前的女子。
明綺天安靜地看著他。
王久橋慢慢怔然,然后嘴角露出個淡淡的笑意。
一切俱都收回,因為琉璃劍尖離開了他的咽喉,漫天碎雪輕卷,玉鎖金關之屏障還立在劍臺上,一夢不過一個剎那。
王久橋咽喉流出一縷細血,明綺天勝了。
但王久橋笑了起來,漸至爽朗的哈哈,他收劍入鞘:“等待劍主三年,正為此心性之決,原來這就是無物之心……我懂得了,多謝。”
他闔眸斂容:“‘我’是王久橋,‘我’是蝴蝶,又有什么分別呢,又何必分辨?本心真性,只此一份罷了。”
他含笑轉身下臺,就此登入了天樓。
無論其他后者如何排序,今年的鶴榜第一將更名為姑射明綺天了。
人們仍未從那場夢幻而詩意的對決的醒來,有的人討論著看不懂的每一幕,有的人猜測著這個姓名會在榜上待多少年,有的說兩屆,有的說三屆。
裴液知曉不會很久,因為取得第一之后,女子就將回山閉關,直接著手準備破境事項了。
她不似王久橋一般等著心性磨練,也不似和紅珠一般等著勝過什么人,更沒有什么追求玄門極致的想法。這時候裴液遙遙望著她,李緘立在女子身邊,百十家劍門的目光全都投向她,鶴飛鐘鳴,整座劍臺正如煮開般沸騰。
裴液混在人群里助威了一會兒,提起劍來向正冷清的十六擂走去。
這時候真是顯得空曠了,裴液投目望去,一眼就瞧見了身型高大的女子。
張君雪也正立著刀,探尋著他的身影,兩雙眼睛撞上。
裴液跑過來,笑:“這一場是入鳧榜的比試嗎?君雪你現在這樣厲害!”
張君雪微微不好意思,低聲:“不是,那場我早已經敗了,現下是和還有機會的人打。人家贏了我,還有最后一次沖擊鳧榜的機會。”
“那你贏了豈不是也行。”
張君雪笑:“我很難贏了。”
“沒關系,輸得別忒難看就行。”裴液笑,“你專叫我來看的。”
“……因為以前在博望,是你讓我好好學刀。”張君雪道,“別人沒和我說過那些話,所以,所以……”
她抿了抿唇,裴液這時發現她也有有些變化,清瘦些,冷硬些了,大概是一路風餐露宿的錘煉,裴液點點頭:“君雪你也是我出奉懷后,認識的頭一個朋友。白鹿宮過得怎么樣……”
“裴液,你先別問了。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張君雪認真看著他,“我聽說你和燕王府的世子雍戟是仇人,這幾天打十六擂,我看見他好幾次,他是八場連勝進的鳧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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