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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二百八十八章 邀住雍戟
裴液伸出手,水簾便即刻分開,已無須李西洲抬手。
沒有鱗妖再撲上來撕咬水幕了。
上下四方傳來的撕咬摩擦也幾乎消失,偶有一兩只裴液也懶得理會了。
“都殺散了。它們一直這樣啃,會對你有消耗嗎?”
“因為我得一直補啊。”李西洲臉色依然蒼白,此時她倚坐著,輕輕從身旁的水中采下一片發絲般的柔軟,然后令它們在掌中交錯匯聚。
采水為絲,織就鮫綃。
裴液抱著劍在旁邊坐下,瞧著她。
女子鬢發邊的淡鱗輕薄而敷著微光溢彩,裴液抬起手輕輕摸了摸。觸指滑而韌,像幾片軟玉。
李西洲手上停下,偏頭瞧他。
“沒事兒,我就好奇摸摸。”
李西洲低頭繼續,輕薄的水流從她掌間淌過。
“那天我瞧你長出這個來,還以為你要整個變成鮫人了。”裴液道。
“整個變成鮫人又怎么了,總可以變回來。”
“丑啊。”
“我丑跟你有什么關系啊?”
裴液倚在石壁上,斜斜睨了她一眼。
李西洲把手腕伸在他面前:“幫我開個口子。”
“嗯?”
“一個小小的血口。”李西洲頓了一下,“別、別咬。”
“……”裴液提起一縷真氣,給她開了一個小而工整的切口,細細的紅從中飄了出來。
李西洲并指一取,這縷鮮血便像線一樣彎繞而來,被置入鮫綃之中,于是成型的綃帶中都摻了一縷隱約的淡紅。
裴液怔一下:“你做什么?”
“把我自己那份蜃血投進去,一會兒要用的。”
裴液垂眸瞧著,一時沒什么表情,顯然現在對她傷害自己的行為有些敏感。
李西洲瞧他一眼,想了一會兒:“你知意給我發好多消息,我都沒有收到。我在蜃龍埋骨之地,近乎是另一方天地了。”
裴液注意力轉過來,抿了下唇:“哦,沒事,我也沒給你發幾條。”
“嗯。”
洞內安靜了一會兒。
裴液動了動腿,偏頭不大在意道:“那個,牽心知意傳的消息如果當時沒有收到,就會直接消失吧。”
“會補發的。”
“……哦。”
裴液望著水簾,面色如常,但耳尖紅了。
鱗妖們被驅趕走了,四周都很安靜,李西洲也低頭繼續織著鮫綃。
“我想和你說件事情。”裴液自然地轉過話題,“關于稟祿的,我覺得我也許能九生。”
李西洲一頓,倒也沒太驚訝,只道:“外面那些鱗妖不夠你吃么?”
“不清楚,但現在我一靠近它們就四散逃離,不便追逐,我也不敢離你太遠。”裴液道,“我想,也許吞食了那幾只大些的能有變化。”
李西洲想了想:“好,我記下了。”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過去了,靈境似乎也沒有白天黑夜,裴液給女子又渡了三回真氣,那就是八個時辰了。
李西洲一直低頭倚坐著,并起的腿像鮫人的長尾,她織的綃都隱沒在水中了,裴液也不知曉竟有多長。這時候她站起來,拍了拍閉目琢磨劍籍的少年。
裴液仰起頭。
“交換一下吧。”她伸出手道。
遠方每一條豎起的山峰,都是蜃龍的肋骨。
從這個角度望去,豎在地上的槍其實比肋峰還高。這槍有些年月了,槍頭下系條布帶,槍桿粗而糙,全是細小的刻痕,長短不一、粗細不一,深淺也不一,一千條痕跡,也許有八百柄兵器。
剩下九成九的敵手沒有在上面留下痕跡的資格。
但槍刃還是銳如嶄新,能瞧出主人打磨得很勤。
雍戟把槍一戳,豎在這柄槍旁邊,他的槍更新些,沒有太多痕跡,兩桿筆直的槍并立著,就都高過了肋峰。
雍戟在旁邊的石上坐下來。
空間在這里接近破碎,空中生長著狹長的裂縫,像凝固了的閃電,只顏色是黑色。
仿佛天地是一張薄脆的紙,有什么太重的東西壓在了上面,因而四周都被扯裂了。
是一尊金身。
和尚結跏趺坐,捏定印,腰懸短刀,在一株百丈之樹下闔眸。
“裴液為什么會進來呢。”雍戟望著遠方。
和尚沒有睜眼,也沒有開口。
“蜃境已經封閉四天了,第一天的時候我去西庭心試他,他還全然沒有頭緒。”雍戟似乎也沒預期和尚的搭話,繼續道,“那時候他已見過李緘了。李緘他們也不應有進入蜃境的辦法……但他就是忽然莫名其妙地進來了。”
“又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碰上莫名其妙的人。”他聲音低冷,“全該碎尸萬段。”
“雍,你總是怒性難抑。”和尚沒有睜眸,低聲道。
“那就說明是我的天性。”雍戟闔了下眸子,他身上的傷沒有愈合,但血全止住了,多處的貫穿與切割似乎毫不影響他的狀態,連血氣都沒有削弱多少。
“多半是晉陽殿下留了門吧,也許她比我們更了解蜃境的一切。”和尚道。
雍戟沒有說話,他低頭瞧了眼石上隱約的金線,它依然連通向遠處,指向他剛剛所在的那座山,意味著這位女子還在那里。
從境況上來說,多了一個八生的裴液并不會產生什么影響。如果李西洲可以隨意帶一個人進來,那個人應當是李賀或者李緘才對。
裴液進來,更像是“只有裴液能進來”。
雌鳥將被兩條蟒蛇咬死在巢中,雄鳥這時飛撲下來,拯救不了什么,只是再添一餐而已。
在靈境之中,他完全不是白水的對手,四合之下那式心劍就已經逼出來了。剛剛若非失了先手,自己連這點傷都不會受。
雍戟并不低估少年的實力,很可能他是世上最清楚他真實實力的人之一,他也愿意承認在技藝搏殺上自己輸他一籌。但在靈境之中,面對白水仙權,面對天下最不容易殺死的北疆修者,他已幾乎沒有勝算。
戰勝自己已是解不開的難題,何況還有和尚呢。
一個八生,一個重傷,能翻起什么風浪。
但李西洲確實已經帶給他太多意外了。
所以今天沒能在預計內殺死她令他怒火升騰。這種微弱的不安感縈繞著他的心臟。
從一開始,雍戟就沒想到她會出現在蜃境之中。
因為那時候蜃境已接近納入掌控了,七日饗宴之下,順從的鱗妖越來越多,水流一般匯聚起來,兩條樹棲的水主也被引走,并且接近納入掌控。
雍戟已仗此尋得白水了。
算起來他們靈境內外已有兩位天樓,隨時可以進出,兩條水主也可堪一用。
他們幾乎已經準備好迎接對方天樓的強行入境,屆時取得白水,靈境封閉,在主場之中,這是燕王府并不害怕的一戰。
北疆死得起兩個天樓,李西洲、李緘,你們死得起嗎?他們又真的是為你們賣命的下屬嗎?
但并沒有人進來。
那個時候雍戟是認為仙人臺略過這一局了——我要水下,你要水上,七日之后再重新擺陣相對。
所以趙靈均留在上面拖延了,水下禪將軍已足夠坐鎮。
但這時候發生了兩件微妙的事情。
其一,蜃城拖延得比想象中更短,幾日之內就被一掃而清了。趙靈均的狀態被大大消耗,同時他對裴液刺殺嘗試也沒有成功,他不是燕王麾下,到了這種程度就退去了,只留下千萬受掌控的鱗妖。
于是他們只好觸碰了白水,水君承位之儀開啟,封閉了蜃境。
如果更久一些,他們對蜃境的掌控會更徹底。
其二,李西洲竟然不知何時已在這座封閉的蜃境之中。
雍戟知曉張夢秋的刺殺沒有成功,但他確實是在見到李西洲之后,才意識到她已進入了洛神宮,又來到了蜃境之中。
對蜃境之內一無所知,她竟敢孤身躍入。
而由于魚嗣誠的失敗,他們對洛神宮內的東西幾無了解。
她在這里顯然比他們更如魚得水。
她忽然之間取走了蜃龍真血。
到此為止,雍戟已失去了對李西洲意圖的預測,他猜不到她想做什么。
蜃龍真血是繼承白水的階梯,正因他不能滿足繼承的條件,所以無法引真血入體,于是用蠻力直接將白水提取了出來。
李西洲滿足繼承的條件,所以她取走了蜃龍真血……可其中的白水已經沒了,她取走它又還有什么用處呢?
雍戟從未想要執掌這方蜃境。
他只是要白水本身,將其帶回北方,此后任李西洲在這座崩潰死去的蜃境里呼風喚雨,都與他無關了。但如今他們仍在這方蜃境之中,白水本質上還沒有脫離蜃龍的身體。
所以雍戟隱隱感知到一種有些被他忽略的對抗——他以為自己已經掌控蜃境了,他一直以來假想的對手是對方的天樓,他其實還很想見一見傳說中命犬的新面孔。
但另一種無法忽視的龐大力量來自于蜃境本身。
在大多數時間里它是死的,但李西洲撬動了它。
當見到那種無法突破的鮫綃時,雍戟產生了這種感覺。
正是這種的不安令他急于殺死李西洲,令他前往西庭心試探裴液。
因為一切的問題,都可以用殺來粗暴地解決。他很巧地帶著一份麟血,也借此逼住了李西洲。
但又是一個微妙的意外——她又給裴液留了個小小的門。
她顯然不能隨意帶人進來,不然她可以放進來兩個或者三個天樓,在趙靈均缺席的情況下,足夠橫掃一切。
但就算只能帶一個人,這個人又為什么會是裴液呢?
她提前就做好了這個抉擇,現在她會為這個選擇后悔嗎?
加一個乳臭未干的裴液,就能對抗這兩桿北疆的槍嗎?
在剛剛離開時他和和尚發生了一些分歧,他認為應該留守,幾個時辰之后鱗妖嚙破鮫綃,屆時里面無論是一人還是兩人,都殺掉就好了。
但和尚認為應當回來掌控天地,蜃境還在封閉,兩人無論如何逃不掉,掌控這方天地是立于不敗之地的本錢。
他槍大,雍戟聽從了他。
和尚把一只泛著金光的手遞過來,雍戟搭了一下,念了段佛經,把心里燥性沉下去了。
他輕嘆一聲。
一些無端微緒,兩只待宰羔羊。
但這時和尚忽然睜開了眼。
一朵輕盈搖曳的花在他二人之間的地面上生長了出來。
“我已茍延殘喘了,世子因何嘆氣呢。”
雍戟猛地回頭,女子立在數丈之外,她臉色還是蒼白,頭發松散,衣上是一大片顯眼舊紅。
雍戟低頭,石上的麟血之線分明依然遙在遠處。
雍戟瞇眼瞧著她:“自來送死么?還是要玩處空城計?”
八丈的距離只要一步。
雍戟擰身,提槍,踏地,一掠而出,長槍一霎貫入女子的身影……但什么都沒觸到,他忽然發現自己再度和她遙隔八丈了。
和尚站了起來。
“你在鮫館之內,我在鮫館之外,空負熱情了,雍。”李西洲抬起手,輕柔的水流從手上淌過。
無數輕薄美麗的鮫綃流淌在這方空間之中,數十丈,上百丈,它們流淌而過,許多夢幻般輕盈的花朵就從淡紅細線中生長出來,綃帶系在它的莖上,轉瞬之間,遍地已是一片安靜的瑰藍。
和尚握住石下的槍,四周的黑色閃電蛛網一般急速攀爬,不堪重負的呻吟從天地間響起,但一層一層的、修長的鮫綃已舒展開來。
十二條綃帶飄曳成十二條清流,仿佛從天幕垂下,像朵花一樣圍攏著中心,又牽系住四方的天地。
片刻之間,鮫綃之內的雍戟已不可觸見了。
和尚沉默地看向女子,李西洲臉色蒼白地低著頭,腕上還留著一縫殷紅,抬眸對他露出個平靜的淡笑。
——織成一座洛神舊館。
魏輕裾留下來的,生長了六十年的蜃血。在世之時,魏輕裾對它的使用和了解令人超出想象。
李西洲沒有繼承很多,她也沒太多時間學習。
但織造鮫館,是每個鮫人自然而然會做的事,并不比編花環困難太多。
魏輕裾給她留下了成熟的技藝和豐厚的磚石。
雍戟孤身靜立在這方鮫綃圍造的境界之中,手里緊緊握著槍。
這里靜謐而平闊,無有任何隱藏之地,也沒有任何東西對他造成傷害。他追殺了李西洲幾天,倒是第一次進入這鮫綃水簾的內部,確實將外界的一切都阻隔起來。
雍戟沒有捕捉到女子這一行為的目的,他仰了仰頭,再有幾個時辰和尚就能真正掌控蜃境內的天地,若想拖延,也該把和尚困進來才是,把自己關在這里,有什么意義呢?
然后他忽然側過頭,微微瞇眼。
衣衫襤褸的少年低著頭,提著劍,從另一端緩緩走了出來。
他散著頭發、打著赤腳,還有幾十丈遠,已抬眸盯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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