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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二百二十六章 殊途同歸
除了黑貓以外,裴液沒想過還能和另一個意識來到這方荒寂的神國,大地上的一切還是封鎖的,但漆黑的星空卻似乎越來越清晰。
裴液抬起頭來,再次想辨認那些星星之間的線條,它們其實是硬朗而非扭曲的,筆直地連接、鋒利的指向,這往往代表著清晰,但裴液望去一眼,卻仿佛被那抽象的形體狠狠撞在了腦子上,他根本看不清那些形狀、也容納不了它,只感到一陣朦朧和眩暈。
“別看。”
前方英招道,垂翼遮住了他的眼睛。
裴液第一次聽到它的聲音,確實沒有威嚴之感,要更加平和,而且裴液莫名覺得它要比李緘年輕一些。
裴液看向他。
“等入了參星殿,通過西庭心,你才可以清楚地觀測它。”
“它是什么?”
“織造我們世界的東西。”
裴液聽不懂。
西庭心給他的感覺確實不一樣了,從前這些風雪像是背景,從來傷不到他,但現在他好像失去了修者的強韌體魄,成了個普通人,西庭也不再給他任何優待,風雪遮蔽了方向和道路,像個真正在風雪里跋涉的人,每一步都走得頗艱難,裴液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什么地方。
不過英招的步子沒有猶豫,裴液也跟在這只神駿的異獸后面。
李緘是許綽介紹的,英招是李緘介紹的,這條信任鏈還是比較穩固,裴液走了一會兒,他是和人獨處難以沉默的性子,搭話道:“英招前輩,勞您辛苦了。”
“嗯。”
“咱們走了多少路程了?”
“未必有固定的路途,但我在接近它。”
這個回答令裴液想起在蜃境的時候,方向和距離都是混亂的,只有適應那個境界的人才能去到想去的地方。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就拿這做了話題:“我在一種水界靈境中,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只有鮫人、或者得了某種眷顧的生靈才能在其中來去無礙。”
“嗯。”
英招似乎既不感興趣,也不好奇,于是裴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只道:“英招前輩,那我們只要走到參星殿門口,我走進去,這事就算成功了嗎?可有什么危險,或者其他步驟?”
“是的,但可能會遇到另外的人。”
“另外的人?”裴液怔愕。
“嗯,西庭心和真天接軌之后,會被一些人看到。在能看到的人中,又有一些人有資格進入它。它不再藏在你的身體里了。”
“誰?”
“理論上,擁有西天部仙權的人,就有進入的資質。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進來,有能力的也未必會選擇進來。”
“但您說會有人進來。”裴液面容已經肅然起來。
“是的。”
“那,進來的人是為了什么?”
“和你爭奪西庭。”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兩人在風雪里走著:“您說的西天部仙權,是指什么?”
“降婁大梁實沈,以及其下所分之奎,婁,胃,昴,畢,觜,參七星。螭火是參星之權,所以你在獲得西庭心之后能夠進入其中。”英招道,“如今西庭向著真天開放,因此其他持有仙權、星權之人也就可以嘗試進入了。”
裴液沉默不語。
“不過,世上有資格進入這場爭奪的也不過寥寥幾人,倒不必擔心哄搶。”英招道,“大梁化為《劍韜》,在云瑯山劍君一脈手中,他們不會進入西庭;降婁在孟離手里,他沒有能力、也不會選擇進入;只有實沈,其下星守有二,曰參,曰觜。參星在你手中,但觜之星權,大概可以進入這里。”
“觜星在誰手中?”
“也許可以見到吧。觜星還未被人真正摘取,但仙權是可以分割、或者溢散的。如果有人收集這些溢散的部分,也可以具備進入的位格。當然,要真正入主觜星殿,就要真正的星權在手了。”
英招安靜、寡言、有問必答,語氣沒有變化,一直向前走著。
這一刻裴液忽然心驚于它所知隱秘之多、講述時的立位之高。關于仙權本身,或它們之間的各種機制,本應是當世最難以驗證、最新也最隱秘的知識,裴液本以為只有李緘這樣的身份才對此有所鉆研和推斷,卻沒想到這位“英招”能如此舉重若輕地講解。
而且肯對自己講解。
它不僅了解仙權,而且了解天下人間。
裴液偏頭看了它一眼,但這只異獸依然沒有回頭,平穩而勻速地行走著。裴液不再說話,跟在它身后。
走在風雪漫天的舊神國里,千萬里似乎只有一人一獸,不辨方向,也沒有路程,天上不見月亮,只有星星。
裴液在這里感到一種渺遠的蒼闊,跋涉著,宛如朝圣,好像靈魂超越了時間與空間規束出的那個塵世,漸漸洗蛻出來,觸及到某種更高遠的本質。
當接天的神山在風雪后隱約顯出形體的時候,裴液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大概從很久以前,他就已經丟掉時間的概念了,習慣了身旁英招寬闊的左翼和溫熱的體息。
兩個人一言不發地走多遠的路途會變得熟悉呢?裴液也不清楚。
總之當這從不回頭的異獸停下步子時,他已到了神山之下。
裴液百分之百地確定,單靠他自己,不知要經過多久的摸索和跋涉,才能重新回到這座山下。李緘說他具備重新回來的資質,但要其成真,恐怕會是塵世里的數年,乃至數十年。
如今他在這條長途中漸漸習慣了和天地之力接觸,也越發精熟地學會掌控自己的心神境,回到參星殿門前時,這座宮殿的檐頂和院里已又落了半指厚的一層雪。
英招沒有走入,“西王母之夢”的延伸就停在門外。
“我不能進去了,參星殿會打擾到王母的夢境。”
“好。”裴液穿著洗沐過后的一套長衣,赤足在風雪中已經通紅,他踩著雪走進去,離開了英招的翼下,螭火如同回到家的孩童,再次歡快地圍繞他跳躍起來,衣袂、系好的長發都被蕩得飄來飄去。
星空再次來到了他面前。
他看不清它、看不全它,遼闊卻又窒息般的逼仄,混亂的線條擠占了他的眼眶,裴液再次感覺失去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思定則情忘,心死則神活。”在來時的路上,英招指點過他“緊守心神”的要訣,“你把鶉首看作堅固的柱子,自己像墻藤一樣緊抱上去,難免會有被扯離的時候。”
“把自己的心神看作柱子。”它道,“不要懷疑自己扎得不夠穩。心簡只是你的骨骼,鶉首只是你的外衣。”
非得極精深的心神境修行,才能有如此一針見血的點撥,裴液身負鶉首,關于心境的事,其實從來只有黑貓和明姑娘給過他指導。
裴液像在路上練習的那樣,把心神牢牢地扎住,肢體微微顫抖、但堅定地一步步向前走去,跨過了庭院,越過了牌匾,重新步入了這座神殿之中。
星星像在垂降下來,就停在他的耳邊頰側,呼喚著他來揭開它們的真容,裴液一步步走到臺前,螭火越加歡快地縈繞著他,在君主短暫地離開之后,它們歡迎著他的回歸。
裴液低下頭,這方繚繞火焰的古玉臺上,已不是黑石的質地,星空的一角粘貼在了上面。這方星空與殿門牌匾上的一模一樣,也正是他唯一能看見的那一小部分,三顆明亮的星連綴成一條折線,宛如一條玉帶。
參星守·玄火靈子神官九個古字就鐫刻在這方星空上,其下是“裴液”二字,正是今晨他在李緘金冊上的簽名。九個古字是明亮的,“裴液”兩個字是暗淡的。
裴液抬起螭火環繞的手,按在了這方玉臺上,把自己的名字、神名、這方星空都用力地壓在了五指之下。
一瞬間,他徹底失去了對自我的感覺,經由這方玉臺,他真切地連接到了李緘口中的“真天”。
沒有任何儀式流程,當他認領了這個屬于自己的姓名之后,英招所承諾的事情如期發生了。
人的眼眸確實是無法接納這片真天的,唯有透過西庭心這個望天鏡,才能瞧見它原本的樣子。
那些暈眩和朦朧消失了,整片星空映入眼簾,星還是那些星,筆直的、長短不一的線條連接在它們之間,清冷而銳利,這些長短不一的線組合成抽象而凌亂的形狀,像是肆意生長的木。
而星是運動的。
它們按照原初就有的規律、按照千萬年來人類記錄下來的樣子運動著,無情、客觀、周而復始,然而當被這些線條連起來后……裴液從中感受到了一種活物般的律動。
縱然極緩慢,但卻極堅定,像是酣眠的呼吸,一百年才能完成一次吞吐。
裴液想要把這令人窒息的錯覺從頭腦里摒除,但現在他的眼睛已真的離不開這片星空了。
六千年來,億萬人終其一生也見不到世界真正的壯麗,裴液不知如何形容這種感受,它已超乎了人類的語言,甚至也超乎了人類的情感,在裴液的記憶中,只有女子在崆峒山雨中把額頭和雙眸貼上來,將明鏡冰鑒投入心海的時那種神妙可以與此相差仿佛。
裴液癡然立在神殿之中,一方面他感受到那種天空都難以容納的龐然,令他靈魂本能地收緊瑟縮;另一方面他又完全挪不開目光,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李緘所言的“世界四分之一”的權力,感受到了英招所言“織造我們世界的東西”……這樣生命的生化、人所不能理解的權與力,簡直像一種魔藥。
不要談掌控,只要……只要僅僅是撕下一小角來,都是超越人間的磅礴力量。
裴液毫不顧惜自己的生命,墊腳伸手就去要采摘,但這片星空拒絕了他,對他的所求——即便是經由參星殿發出來——完全無動于衷。
裴液怔忡了許久,才聽到心神境里小貓的呼喚,他回過神來。
“別看太久,裴液。”黑貓肅然道,“該出去了。”
裴液用了很堅韌的毅力才扼制住自己的脖頸,他低下頭,走出了參星殿,庭院和屋檐上的雪都已融化了,神殿重新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裴液來到門口,英招依然立在這里等他。
“如何?”它問道。
“我……”裴液神思還不是很清醒,“我完成了。但……好像并沒有什么區別。”
“參星守之神名,會變得更強大、牢固,但它是通過仙人臺賦予威權。”英招道,“至于‘真天’的權力,你雖見到了,但想要直接御使,星守位格尚無資格。”
“……那什么有資格?”
“仙權,螭火不是完整的仙權,唯有三位權御,才能調動真天的威權。”英招道,“你要拿到觜星之權,才能登臨實沈之位,承繼仙名,調動真天。”
裴液怔忡一會兒,抬起頭來,望向了神山上方,那三座龐大古老的、隱于霧中的神殿依然矗立。
“好,我知道了。”他喃喃道。
這個時候,西庭心內的風雪又已失去重量了,路再次變得清晰,裴液立在門口,風吹拂著他的衣發。他忽然定住了目光,面容一點點變得冰冷而肅然,直直地望向東邊。
相鄰的那座神殿,他曾試著擎火接近,但在遙隔一里的地方就難以前行了。
但如今,那里亮起了一束微弱的星光。
裴液沒有說話,他抬手握住了一團火焰,向著那邊走去,在片刻之后,他就再次立在了那神殿旁邊的山崖上。
這座淺色神殿的庭院中,神殿顯然還沒有被點亮,一道黑衣的身影正在那里用庭間涌出的泉流凈手,但和裴液不一樣,他身上不是剛剛洗沐后的長衣,而是一身勁裝,腰上掛著劍,靴底還沾著泥。
這時候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放在嘴邊呵了呵熱氣,抬頭看著面前這座神殿思索了一會兒,然后他偏過頭來,看向了山崖上面無表情俯視他的裴液。
一張冷峻深刻的臉,尖銳的眉、黑色瞳子,不過這時候他表情比較緩和,還對著裴液笑了笑。
雍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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