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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歐陽鋒 82,師父
下山到一半,歐陽鋒忽然停了下來,走進了山路邊供游客休息的涼亭中。
“怎不走了?”黃藥師跟進來問道:“歐陽兄還想再看看嵩山風景?”
“等人。”歐陽鋒一撩長衫下擺,往石凳上一坐。
“等人?”黃藥師奇道:“等什么人?等不甘心的大和尚追過來圍攻我們么?”
他當然不怕被圍攻。
不過他比武時已經手下留情,倘若真有人敢追過來圍攻,那他可就要亮出劍鋒,痛下殺手了。
“放輕松。”歐陽鋒淡淡道:“只是等人來找我拜師。”
黃藥師眉頭一揚,剛待說話,忽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回頭一瞧,就見山道之上,出現了一個穿著襤褸百衲衣,作頭陀打扮的披發男子,觀其人面相,差不多已經三十出頭。
他并不覺得這頭陀會是歐陽鋒等的那人,瞥了一眼就沒再留意,正待與歐陽鋒說話,卻聽見那人竟直奔涼亭而來。
黃藥師再次詫異回首,就見那披發頭陀直奔至涼亭之外,噗嗵一聲跪倒在地,二話不說沖著歐陽鋒連磕三個響頭,用力之猛,竟把地面磕得泥塵飛濺,印出一個凹坑。
不過這頭陀額頭卻是沒事,只是皮膚微微發紅,竟是練過鐵頭功的樣子。
黃藥師正覺驚奇,就見那披發頭陀跪在地上,滿臉狂熱地瞧著歐陽鋒,說道:
“歐陽前輩,弟子一心向武,卻苦無明師指教,懇請前輩收錄門墻!”
歐陽鋒尚未說話,黃藥師卻是眉頭一皺,臉色微冷:
“你身為少林弟子,這是要背叛師門?”
那頭陀臉頰漲得通紅,怒視黃藥師:
“我并非少林弟子!我只是廚房里劈柴燒火的火工雜役!連法號都沒有!”
雖然黃藥師武功也極高,招式尤其精妙無雙,乃火工頭陀生平僅見,但他更敬佩歐陽鋒。
十掌擊敗少林武功排行前三的達摩院首座苦智禪師,這是何等剛猛兇暴的掌力?
再者,火工頭陀也更喜歡歐陽鋒那種硬碰硬的霸氣打法,他覺著這才叫真漢子,黃藥師招式打法好看歸好看,可太過花里胡哨,對不上火工頭陀胃口。
所以此時黃藥師出聲質疑,他才會憤而抗辯,力證清白。
歐陽鋒當然知道火工頭陀并非少林弟子。
倘若他是正式剃渡的少林弟子,又何需偷學武功?
每個少林弟子,只要愿意學武,便都可以從基本功開始,穩扎穩打、循序漸進地修習少林武功。最多傳授進階絕藝時會有所考驗。
而火工頭陀卻是連基本功都沒人教,只能在旁人練武時偷偷學上三兩招,且只能學到招式,沒法兒學到心法。
這就足以證明,他真就是個并未正式拜入少林的普通雜役。
不過此人天賦著實驚人。
就這般三招兩式地零散偷學,且偷學的還全是外功招式,基本功也不扎實,居然真叫他練出了一身橫練的筋骨和精湛的武藝。
這等外功天賦卓絕,又兇猛狠辣的天才,將來在戰場上,足以擔當沖鋒陷陣、先登破城的先鋒。
正因此,歐陽鋒方才停下來等了一等,瞧他是否有這個機緣——先前在少林門前,臨行之時,他對著火工頭陀點了點頭,就這一個動作,便是給他機會。
倘若火工頭陀能夠領悟,追上來拜師,那就給他這機會。若他未能領悟,那將來他跑到西域去開宗立派,也得乖乖在歐陽鋒手下效力,只是那樣的話,就做不了歐陽鋒的門人了。
此刻,見火工頭陀對黃藥師怒目而視,歐陽鋒淡淡道:
“黃兄弟是我至交好友,還是我開創門派的客卿長老,你若欲拜我為師,豈可對黃長老無禮?”
火工頭陀一怔,咬了咬牙,又對著黃藥師梆梆磕了兩個響頭,“黃長老,弟子失禮。但弟子確實不是少林弟子,確實未曾背叛師門。事涉弟子清白,弟子不得不辯!”
他為求拜入歐陽鋒門下,只得對黃藥師磕頭認錯,但即便如此,還是沒有放棄關于自身清白的堅持。
但他這點倔強,反而得到了黃藥師的認可,頷首道:
“行了,是我誤會你在先,你何錯之有?不過……”
他笑呵呵看著火工頭陀,說道:
“歐陽兄可是還差小半年才滿十九,瞧你年紀,都三十開外了吧?真要拜小你十多歲的人為師?”
火工頭陀沉聲道:
“學無前后,達者為師!歐陽前輩武功蓋世,弟子愿奉以師禮,永不背叛!若敢有違,天誅地滅!”
見他性子激烈,黃藥師覺著此人怕是個能惹事的,同時對他的說法又有點不滿:
“我武功也很高,為何不拜我為師?”
火工頭陀悶聲道:
“黃長老武功自是極高,只是與我性子不符。我喜歡猛沖猛打。”
“嘿,你這老貨可真沒眼力……”
黃藥師還待與他較真,歐陽鋒卻道:
“好了,藥師你與他爭執什么?”
又看著火工頭陀問道:
“你姓甚名誰?家中可還有親人?”
聽他問起姓名家世,火工頭陀面露狂喜,答道:
“回前輩,弟子姓王,單名一個武字,乃是登封人氏,因家中貧寒,十歲就被送到少林做雜役掙月錢,至今已有二十二年。我父母親人……”
他眼中浮出一抹傷感,“十多年前感染時疫,都已去世了。”
家世貧寒,父母早逝,無依無靠,難怪會在少林被霸凌二十余年。
歐陽鋒又問道:
“你在少林過得如何?”
火工頭陀面露憤恨:
“弟子十歲入少林,在香積廚燒火。香積廚管事是個武僧,脾氣暴躁,但有小過,便動轍對我破口大罵,乃至拳腳相加,三年便將我打吐血三次。其后直至如今,也是動不動就打罵欺侮于我,若非我偷學了武功,練出了一身橫練硬功,怕是早被活活打死了!”
黃藥師聞言驚奇道:
“你竟被欺凌了二十多年?那可是少林,這種事就沒人管的嗎?”
火工頭陀憤然道:
“弟子只是火工雜役,平時能接觸到的最高層,就是以欺凌我等弱小為樂的香積廚管事。寺中其余高僧,誰又會來后廚看上一眼?便是偶有苦字輩高僧巡視,攝于管事兇威,也沒人敢出首舉報……”
“嘖嘖嘖。”黃藥師搖頭,“想不到少林如此名門,居然也會有這種事情。”
歐陽鋒道:“少林很大,弟子太多,又有許多雇工雜役,難免良莠不齊。無依無靠的最底層受到欺凌,再尋常不過。大和尚們參禪練武都忙不過來,又哪有空去理會這些小事?”
說罷,又看著火工頭陀問道:
“若你學會上乘武功,你將如何回報少林?”
看著歐陽鋒那平靜深邃的眼神,火工頭陀不知怎地,心里微微一突,不敢撒謊,老老實實答道:“若我學到上乘武功,欺凌毆打過我的,統統打死。”
黃藥師哈地一笑,“有仇報仇,大丈夫當如是!”
歐陽鋒則道:“若寺中有人阻你報仇,你當如何?”
火工頭陀眼角一跳,咬了咬牙,狠聲道:
“誰阻我,我就打斷誰的手腳!若誰想殺我,我就殺了誰!”
說完一臉忐忑地看著歐陽鋒,生怕他嫌自己過于狠辣。
然而歐陽鋒卻是無所謂。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十來歲進寺里打工,三年就被打吐血三次,之后還長期遭受霸凌,蒙羞忍辱二十年……
歐陽鋒在西域,可是能止小兒夜啼的“血手夜叉”,以他性子,若是與火工頭陀一樣,忍受二十多年霸凌,報復起來必然更加恐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黃藥師就更不必說了。
他本就是個愛遷怒誅連的偏激性子,門下弟子集體瘸腿事件是一樁,還有一樁更離譜,在被靈智上人欺騙,誤以為黃蓉溺亡之后,甚至推導出了“蓉兒溺亡—因為郭靖—郭靖是江南七怪弟子—江南七怪必須死全家”這種邏輯。
所以若是黃藥師受到此等屈辱,怕是后半輩子都得琢磨如何滅掉少林滿門。
火工頭陀積怨二十多年,卻只說打死仇人,誰敢阻他就打斷誰手腳,誰要殺他他就殺回去,這在黃藥師聽來,就覺著此人還挺善良的。
當下黃藥師對歐陽鋒笑道:
“此人性情倒也算好。幾頭響頭把地都磕出坑來,腦袋卻安然無恙,可見他只憑零零碎碎偷學武功,就能練出一身橫練筋骨,外功天賦也算不錯。就是年紀太大,今年都三十二了。歐陽兄你還未收過親傳弟子,這親傳首徒,當真要收下這么一個大齡弟子?抱琴怕是會有意見。”
聽他此言,火工頭陀也一臉緊張地看著歐陽鋒,生怕他嫌自己年紀太大,拒絕收徒。
然而歐陽鋒卻淡淡說道:
“你也說了,他天賦不錯。這世上,有人五六十歲才開始練武,照樣能練出一身絕世神功。他才三十多,還年輕得很,既能抓住機緣,追上來拜師,給他個機會又何妨?至于抱琴,她自小跟著林姐姐習武,早就是林姐姐嫡傳了。”
說罷站起身來,對火工頭陀說道:
“我乃華山派創派掌門,黃兄弟乃是我至交好友,又是華山派客卿長老,你當稱他師叔。我有個妻子,是華山派副掌門,以后見到她,要叫師娘。”
聽了此言,火工頭陀頓時激動地渾身發抖,又梆梆連叩九個響頭,眼眶發紅,顫聲說道:
“弟子王武,拜見師父!”
歐陽鋒道:
“莫高興太早,你暫且只是我的記名弟子,還不能算我門下親傳首徒。”
火工頭陀當然知道,親傳弟子是要傳承衣缽的,哪里能隨隨便便就收錄?
肯定是要先考驗一番天賦根骨,再長期考驗忠誠孝心的,因此也不著急,又沖歐陽鋒拜了一拜,這才起身,垂手肅立涼亭之外。
歐陽鋒步出涼亭,與黃藥師并肩往山下行去,步伐越來越快。
火工頭陀邁開大步,緊跟二人身后,發力疾奔之下,起初還能勉強跟上,可漸漸就有些氣喘。
他畢竟只偷學過招式,外功雖然練得很強,也自外而內修出了些內力,可功力卻是平平,輕功也相當一般。
短距離爆發時,仗著強橫的筋骨體魄,還能勉強跟得上輕功天下絕頂的歐陽鋒、黃藥師,可路途一長,就漸漸跟不上了。
正汗如雨下,臉龐通紅地咬牙堅持時,前方越行越快的歐陽鋒,忽然說起縱躍之時,腿足如何運勁發力的法門,以及與步伐節奏匹配的呼吸吐納之法。
火工頭陀精神一振,知道這是師父在傳授輕功,當下仔細聆聽,用心記憶,并馬上付諸實踐。
歐陽鋒口述心法精要,并沒有用多么高深晦澀的隱密術語,用詞可謂直白質樸。
火工頭陀雖然基本功一踏糊涂,可畢竟也練了二十年武功,又勤勉好學,也漸漸懂得了一些不曾加密的武學術語。
他悟性又高,那般直白質樸的心法基本一聽就懂,之后照著歐陽鋒講述的法門,一邊調整步伐節奏、腿腳發力,一邊嘗試配合呼吸吐納,稍作熟悉之后,果然漸漸生效,奔行之速快了幾分不說,體力消耗也少了許多。
甚至奔行一陣之后,還有絲絲內力,自涌泉生起,沿經脈循環周天之后,歸入丹田。
火工頭陀頓時大喜,知道這是一門可以由外而內,衍生內力的輕功。且衍生內力的效率,比他偷學的那些外功招式高出許多,內力精純也高出不止一籌。
見歐陽鋒在教自己真功夫,并且似乎還是打基礎的功夫,火工頭陀竟是胸膛一窒,鼻頭更是好一陣酸澀。
他十歲入少林打雜,飽受欺凌至如今,從未感受過旁人一絲半毫的關懷,性子已變得相當執拗偏激。
今天這際遇,當然不可能改變他這二十多年,來自小養成的偏激性子。
可歐陽鋒不嫌他年紀大,還認為他天賦不錯,愿收他為記名弟子,還剛剛入門就開始傳授他正經基本功。
就這一點他從未感受過的恩遇與看重,當場就令他心中涌出甘愿為師父、為師門效死的沖動。
正常人一時沖動,冷靜下來之后,沖動便會漸漸散去,甚至為自己一時沖動感到可笑。
可性情偏激之人,冷靜之后沖動往往不僅不會散去,反而會化作烙印,深深銘刻于心。
王武還是那個心狠手辣、執拗偏激的火工頭陀。
但短短片刻,他心中便已有了歸宿。
呆了二十多年的少林,他深深憎惡。從未去過的華山,卻已被他視作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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